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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隱殊在線閱讀 - 第十九章暑氣消散

第十九章暑氣消散

    覃隱

    我不喜歡夏天,什么東西都腐爛得太快。

    死者全身多處燒傷,頭面部居多,幾乎已面目全非,不可辨認。腰部以下有血墜,初步判斷死亡時間在三個時辰以上。記錄稱意外失火而亡,劃開死者的口鼻呼吸道卻一點灰塵粉末都沒有。我拔開他的眼皮,光線太暗不好觀察,回頭吩咐仟兒道:“燈拿過來一點?!?/br>
    她提著燭燈的手顫顫巍巍走近,哆哆嗦嗦地往前探,我皺眉,順勢把她的手往這邊拉了一下。仟兒被帶得身體往前一撲,驚叫一聲勉強立住了。

    查驗完后,取下手套把手放到早就備好的水盆里:“夏季暑性升散,尸體腐爛的速度加快,新鮮尸體在殮房停留的時間不過一天,就要被送去處理。因此我必須每天來,不然就會錯過一些新發現?!?/br>
    “這些人都死了,能有什么新發現啊……而且這氣味,怪惡心的?!闭f著把食指放到鼻子下面,嫌棄地看著滿屋子白布覆蓋的死人。

    “有時候,不會說話的死人,遠比撒謊的活人告訴我們的多得多?!?/br>
    她的表現要比第一天帶她來好多了,那天說什么也不肯進,我道:“如果你要跟我,這些是你不得不面對的,盡早適應地好。若你實在不想,我也不強迫,明兒我就報于趙大人給你安排個別的地方?!弊詈蟛挪磺椴辉傅靥みM這里。

    但也沒比預期好多少,不到一刻鐘跑出來干嘔不止。

    至少成功跨過心理障礙,剩下的不急慢慢來。一伸手,她趕緊遞過手帕,我接過,問道:“交代你的事情辦得怎么樣了,他身體好些了嗎?”

    “嗯,公子你只吩咐我每日去送藥,其他的事我一概不知,他的婢女把關守得嚴嚴實實的,連一根頭發都看不到?!彼窒肫鹗裁?,“哦,對了,他們還問你的來歷,但我只說了你教我說的能說的……”

    “做得好?!痹谖业慕虒?,冒冒失失的小丫頭也行事謹慎起來。

    我將手指在帕子上反復擦拭,稍作歇息,等衙門的人過來。簡單交代情況,之后還要出一份詳細的仵作驗書。高衙內再三表達感謝,問我是否需備馬車,我道不用,想自己慢慢走回去。

    他異常堅持:“公子有所不知,此案涉及重大,這嫌疑人背后的勢力也樹大根深。公子是趙大人府上的人,更不敢有個閃失。既然您沒帶車也沒帶人出來,還請讓在下為公子安排幾人護送,若路上被殺手埋伏,遭遇不測,在下心里也過意不去?!?/br>
    如此,我就接受了他的好意。

    -

    馬車上,仟兒問道:“為什么高大人說此案牽涉重大,我看尸者都是一些稚童,背后有什么隱情?”

    “仟兒,”我問她,“可注意到那些孩子身上的傷情有什么不同?”

    “多是一些刀傷,燒傷,割傷,劃傷,有些甚至傷及骨rou?!?/br>
    “這是人販子做的?!蔽倚那槌林?,“竊兒者先將拐來的兒童用麻藥弄暈,接著用刀把孩子的臉、胸前背上,肩膀手臂,或剔骨,或削rou,直到面目全非,家人無法辨認。然后將兩只腿腳的筋脈截斷,用尖鉤挑出膝蓋上的筋,把孩子弄殘廢,以便行乞?!?/br>
    自古時起,人口拐賣流毒于人間,屢禁不止。

    雖大璩律法規定對略賣者處以極刑,但這樣一門賺錢的生意,仍是不斷有人前赴后繼。

    這話題太過嚴肅殘酷,氣氛陡然沉悶壓抑,不是她可以承受的,遂不再問了,轉而看向軒窗外,突然興奮道:“那是鐘樓!”

    由于我不太拘著她,不要她伺候飲食起居,還要她各處跑腿撿藥送藥,她來去的地方就多了,先后去過的場所比我都多,說起好玩的地方,如數家珍,頭頭是道。我翻著醫書閱看,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

    “那是柳臺巷,”她半個身子探出去,指著外邊道,“傳聞章柳臺去過那里,還在墻上留下題詩,現在都還見得到?!?/br>
    “嗯?!?/br>
    章柳臺這醉鬼一喝高就寫些yin詩艷詞,還到處亂題。

    “是鶴鵲姑蘇亭!那亭子四四方方,臺面上好玉石鋪裝,臺柱雕鶴紋鵲,可好看了,都說有文人風骨,名流雅士都愛去那聚座吟詩?!?/br>
    “嗯?!?/br>
    一群裝逼怪,不搞這些噱頭哪來的費用修繕維持。

    “那邊是煙荷橋,橋上過去就是異人閣?!?/br>
    “嗯?!?/br>
    我從書里抬起頭。

    “異人閣?”

    -

    剛回到臥房,有兩個人早就在房里等我,守株待兔。悄無聲息,形同鬼魅。

    他倆一黑一白,著裝都有些莫名的陰森詭異,背披罩住全身,仿佛會從披風底下拿出喪棒、鎖鏈和招魂鈴來似的,面目還很肅穆,不茍言笑,寒氣繞周。

    無論何時禮節不能丟,見了鬼差也如此。作揖后道:“千里迢迢,遠道而來,覃某不知何事得兩位大人傳喚?”

    兩人抱拳行禮:“我家主上有請?!?/br>
    主上?我大概猜到了。

    傳聞尹輾有一支暗使團,是殺手亦是死士,死在他們刀下的人不計其數,不乏有名有望,為官在位者,令人聞風喪膽,望而生畏。

    我不覺得害怕,只覺得他們很不講禮貌。

    “既然來請,不自報家門不太合適吧?”說著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他倆喝不喝我可不管。

    他倆對視一眼,再次低頭行禮:“尹輾尹大人請翡玉公子到府上一敘?!?/br>
    這才抬眸看他們:“他找我做什么,難不成有個腰酸背痛找我捏一捏?”

    “聽覃公子的口氣,”黑衣服的笑道:“似乎是不得志,以公子的聰明才智,只為醫者,做著幫人捏肩捶腿的活兒,招之則來揮之即去,未免太屈才了?!?/br>
    我盯著他,半晌后移開眼睛:“我不去?!?/br>
    要是別的人,我可能就站起來,既然大人都勞煩下人來請了我就勉為其難走一趟吧。

    可是這個不一樣。

    他是尹輾。

    黑衣服的按耐不住,白衣服的始終沉靜如水,嘴邊勾起一抹笑:“我們還沒有請不到的人,公子千萬別叫咱不好交差?!?/br>
    “這有什么不好交差的,你們就說我以性命威脅你們,是我使你們難辦了。我想尹輾只是想讓你們來請我,不是讓你們帶一具死尸回去吧?”

    “覃公子,”黑衣服的有些哭笑不得,“我們是尹大人手底下的人,這個暗使團的威名你多少應該有所耳聞,要是連一個主上要請的人都請不動,我們的臉面還往哪擱?”

    我從袖子里取出一粒藥來扔進茶里,吹了吹升騰的熱氣:“你們也看到了,我剛才往里面扔了一枚奪魂丹,若半個時辰之內不服解藥將毒發身亡,這解藥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這算不算是明明白白以性命相威脅?到時候你們不要客人沒請到把人逼死了,你們主子怪罪下來也說不過去不是?!?/br>
    黑衣服像要發作,白衣服伸出手攔住他,帶著他向后退一步,拱手一拜道:“打擾了?!倍罂v身一躍,消失不見。

    我悠悠喝了一口茶,看來師傅說得對,在袖子里隨時準備一粒清嘴丸再好不過了,能去口氣還能防止口腔潰瘍呢。

    -

    頤殊

    龐府內哭聲凄厲,哀嚎不斷,龐贇的原配,正牌夫人,跪坐在地上呼天搶地,傷心欲絕,龐贇并不管她,只讓人押著她在休書上按了手印,扔一張紙在她腳邊。到現在,她哭也哭夠了,嚎也嚎累了,以帕拭淚,呆坐著。

    府里的女人,有人幸災樂禍,有人抱以同情,只有嫻娘過去,攙扶起這個可憐的女人。沒想過,原先的大夫人一巴掌甩在她臉上,嘴里罵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也是個賤貨……”

    當她是神經錯亂,被人扶下去了,嫻娘卻站在原地久久沒動,我跑過去,拿衣袖擦她高腫的臉,和破裂的嘴角,她輕輕擋開我的手:“不用了,沒事的?!?/br>
    端莊,柔美,又故作微笑的模樣。

    宅門之爭,我見過,但沒見過正牌夫人們真沒有話語權,反倒讓婢女騎在頭上,豪奴欺主的,一個得寵的婢子都可以對女主人強壓,隨意使喚。大夫人本已不過問男女之事,剛才那一掌,應該是她萬念俱灰后,用盡所有力氣打出的一掌。

    當天嫻娘沒有下廚,沒有做果子,沒有做任何東西,而是在房間里待著,一個人。

    晚上看她房里沒亮燈,我點起一支燭臺,端著向她屋子走去。

    三聲叩響后,她來應了門。

    燭火的光一下掃除了屋內的黑暗,但不知能不能掃走她心上的陰霾。我在案邊坐下,小心觀察她的神情,除了眼角有一絲疲倦,看不出什么。

    想不到什么話來安慰她,只好說:“還好龐三郎是個傻子,不會休妻另娶什么的?!?/br>
    “龐將軍要逼著他做,他也是會做的?!眿鼓锖芷届o地說,“男人變心,一瞬間的事?!?/br>
    “既然都會變心,又為何奢望男人來愛自己?”

    “因為愛伴隨著利益,他愛你,他對你好,就能使你獲得好處,有些是物質上,有些是心靈上。但是,也不盡然不會有損失,女人愛上了,可不就是不斷在失去?!?/br>
    “其實很多都是錯覺吧,”我說,“以為自己喜歡上什么人,在完全不了解對方的情況下,喜歡的是自己的幻想,以及想要被對方愛的自己?!?/br>
    她輕輕笑了一下,彎起嘴角,皓月皎皎。

    “我們曲大姑娘,是喜歡上什么人了?”

    “不是喜歡,”我深思熟慮幾天之后得出結論,“是被短暫表象迷惑,現在好久沒見到那個人,也已經淡忘得差不多了?!敝辉跓o事可做的時候偶爾想起來。

    “那個人?是誰?”

    我不言語,她就不再追問,忽然收斂笑意:“假如是誰家公子,早點斷了念想也好,當初我也該收起幻想。在這龐府見過的婢子爬上主子的床想翻身的多了,都沒有好下場。包括我,嫁給少爺,也不過因為對方是個傻子,原以為傻子也好,不能人道,沒想到相當能人道?!?/br>
    “男人這種東西,”她接著道,“始終是女子一切禍事的根源。好男人,我是說相對好的男人憑什么看上你呀,我年輕的時候也幻想過會嫁給什么樣的人,眼前盡是凡夫俗子。眼高手低,好高騖遠終究落得個這樣的下場?!?/br>
    她的言論實在太過絕對消極,我覺得這樣不好,但又無法使她高興起來,只能隱隱著急。

    “頤殊你記住,男人的字典里,沒有專一兩個字,他們以配偶數量的多少為榮耀?!弊詈笏f,“就算你以為這個男人喜歡你,同你兩情相悅,也不妨礙他在有別人主動投懷送抱時照單不誤地收下。沒有人覺得這樣不對,反觀女子,秋扇見捐,空閨幽怨?!?/br>
    嫻娘經歷過大風大浪,看透世間萬物,無論面對何種變故,都有那樣清淡涼薄的眼神。眼角的疲倦,卻是真正知曉世俗歷經滄桑的人才有的。然而無論身在何種困境下,總是這般處變不驚,淡然對之。

    在這樣的人身邊,不管先前有多么無措慌亂,只要看到她就能讓人莫名安心。所以我敬她愛她尊她,只因為她始終如此平靜,好像這世間再沒什么能掀起波瀾,甚至不能激起一點漣漪。

    我想,我要做到她這樣。無論以后身處怎樣的沼澤泥潭,甚至境況比現在還要不堪——就算一輩子做下人,也要不卑不亢,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不同流合污,不自甘墮落,將自己化為一股山泉,不能匯入大海,也不甘于流入黃河。

    -

    將軍府與文臣府不同,文臣府多少講究規矩風骨,武將卻相對放蕩不羈,龐贇喜拉弓射箭,將后庭花園改為練沙場,閑時教幾個兒子射箭,旁邊婢女侍妾在蹦跳鼓掌叫好。

    要去后院灶房,就得經過練沙場,時常箭就射到了臉旁邊,只得拿起手里的東西一邊擋一邊跑,箭矢接二連三飛來追在我身后,我的窘態化為他們大笑的歡樂源泉。

    龐贇還喜喝酒,與友人族兄喝過后就開始對過去的戰功戰績夸夸其談,一定要這些人捧場,夸得好了就會得封賞。門客當中有一個文人,很會夸,寫長篇賦來贊頌他,就得其封賞無數,由于這個人太狗腿,龐贇總帶在身邊,我們都叫他狗頭軍師。

    嫻娘不喜歡這個人,這個人還經常來找她念一些酸溜溜的賦,sao擾她。我都拿掃帚把他趕走,狗腿師爺邊跑邊大喊:“你你你你……丑婦!潑婦!沒有男人要!一輩子嫁不出去!”

    -

    可能是因為這樣的事發生得多了,那晚我夢見了嫻娘。她跟我說龐將軍欺負她,她現在很餓,很難過,還哭了起來。我醒來發現汗濕枕頭,半醒半夢之間不確定有幾分真假。但還是爬起來溜進廚房,偷了一屜包子往嫻娘住的院兒過去。

    踏進院子,還未來得及出聲喊一聲嫻娘,就聽到一陣男人的喘息聲和女人低低壓抑的嬌喘。

    當即頓住腳步,化身一根木頭,腦袋嗡嗡地炸開,半分挪動不得。

    嫻娘住的屋里,一個男人伏在她身上辛勤耕耘,喘氣如牛,腦袋埋在她的胸前。嫻娘被他壓在身子底下,也是不著片縷,上身反弓。她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呻吟聲還是從指縫流出。

    我呆愣片刻,然后慌不擇路奪路而逃。

    好像走了很久,一直沒有走到房間,淚水打濕臉龐,面具何時掉下來了也不知道??吭趬Ρ谏?,緩緩蹲下身,埋進膝蓋里。

    忽然見傻子站在我面前,他竟然沒有大罵母夜叉,只是好奇地打量我。

    我叫他走開,沒有心情跟他耗。他趕也趕不走,彎下腰,盯著我看。

    “你……你哭什么?”他用傻子的語態坑坑巴巴地說。

    好歹是在關心我,就回答:“你先答應我,發誓不往外說,我就告訴你?!?/br>
    他趕緊三指指天,“我發誓!我發誓!”

    我還沒說一個字,眼淚就先掉下來。

    “你父親和嫻娘……正在做一些羞羞的事?!?/br>
    “我知道?!?/br>
    在我怔忪的半息里,猛然反應過來他不是一般的傻子。

    他無比真誠地講:“我也要和你做羞羞的事?!?/br>
    我以生平最快的速度,爬起來跑走,還不忘踹一腳。

    只不過這次踢在了襠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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