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護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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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時,天色陰沉,小雨淅淅。 接待室大門緊閉,隋恕和韓先生在里面,誰都沒有出來。 莊緯發現劉安娜不知何時不見了,他挨個房間找過去,發現她正把實驗筆記往旅行包里塞。 女人沒想到他會過來,手停了停,訕笑,“Vi……” “你準備回島上?”莊緯早一步猜到。 劉安娜的衣角還沾著沒來得及處理干凈的血,因為整夜的手術,眼下的淤青一片。 她推了推眼鏡,下定決心,攤牌道:“我要回島上找斯科特教授。你知道,如果我現在不走,就走不了了。Q0113成了這種模樣,留在這里,他們不會放過我們任何一個人。莊先生,希望你尊重我的決定?!?/br> 莊緯坐在實驗臺上,看著她,“有偏差并不意味著失敗,有的偏差說不定會給我們意想不到的收獲?!?/br> “收獲?”劉安娜定定地與他對視,忽而慘笑一聲,“你難道沒有看到那是什么東西嗎?” 她的手顫抖起來,牙齒發出驚恐的咯吱咯吱的摩擦聲。她閉了閉眼,不忍再回憶,可是那一幕卻不斷浮現在眼前。 “怪物……不折不扣的怪物……” 她接生過許多小孩,可是從未見過如此血腥的畫面。 渾濁的血rou中,一只半透明、近乎黏腔的球體正滾涌而出,每動一下,便像一條吸血蟲,不一會兒便血淋淋的了。她幾乎要以為它把整只zigong都活剝了下來,成為自己的保護膜了。 劉安娜面無表情地抬起手,那里已經包扎上了繃帶:“它誕生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無差別攻擊?!?/br> 連人形都沒有怪物,一灘血水張牙舞爪地破膜襲來。 “它接觸到我的小臂的那一瞬間,我的皮膚就被它腐蝕了。農夫與蛇,我是它的接生者,第一個遭到了它的攻擊。你看到我的助手Kayla了嗎——” 劉安娜全身抖起來,“她整只腿差點被吃掉!” 親眼目睹的沖擊力是多少安撫都無法抵消的,劉安娜想,即便她僥幸逃脫了問責,哪天也一定會被生生地撕成兩半。 莊緯卻在思考另一件事:“它唯獨沒有攻擊Jane小姐?!?/br> 劉安娜像看異類一樣看著他:“那是它的孕育者!自然界沒有哪個生物會弒殺自己的母親。of course,除了人類?!?/br> 她聳了聳肩。 “母子親緣是上天賦予的、誰都割舍不斷的天然紐帶,只有男人會通過冠姓權斬斷這種臍帶,堂而皇之地把孩子劃進以自己為中心的宗族?!?/br> “Absolutely.”莊緯跟著聳了聳肩,“不然也不會有這么多人對‘傳宗接代’如此執著?!?/br> “而據我所知,Jane小姐給它取了個名字——”劉安娜生出一些探究的心思。 “聽隋恕講過,叫簡祈?!鼻f緯道。 劉安娜陷入沉思,“姓氏和名字,都是認同的符號。我想我有必要提醒你們一下,在某種心理上,她已經把Q0113劃歸成了自己的東西?!?/br> 莊緯蹙眉,逐漸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我會提醒隋恕的?!?/br> 劉安娜點了點頭。 莊緯直起身子,走到她面前站定,“其實我今天來——是想叮囑你一件事?!?/br> 他的話鋒一轉。 劉安娜挑挑眉,十分警惕,“請說?!?/br> “你知道的,我們每個人都要提交報告,關于昨晚的事情,”莊緯斟酌著措辭,“當然,有的對話,其實沒必要全部對上面說?!?/br> 劉安娜抱胸,略帶懷疑地斜睨他,“比如什么?” 莊緯攤手,似是對她這幅直來直去的做派非常無奈,“那句‘終止妊娠’,我勸你閉緊嘴巴?!?/br> 莊緯的目光鎖住她,顯出幾分警告。 “Anna,我勸你最好不要說,任何人都不要?!?/br> ﹉ 七時,邵文津親自開車來斯科特基因實驗室接韓先生。 轎車在解放橋前的馬路上堵住。 透過雨刷,他看到前方的人行道上聚集了一部分人,穿著黑色塑料雨衣,撐著或藍或白的雨傘,自發地抱著白菊花,站在橋邊。 河對面的電子大屏插播著兩則新聞:中央委員白新波因突發疾病搶救無效,不幸離世。同日,文慶孔一案由當地檢察院向中級人民法院提起公訴。 邵文津揉了揉發酸的太陽xue,慢吞吞地點起一根醒神煙。 他不必再去上海了。 穿著草鞋的老人顫顫巍巍地把花放在橋邊,他的兒子扶著他,額發盡濕。潔白的花瓣貼著鐵欄桿,在雨中不堪重負地垂著頭。他們很快讓出位置,身后是一個老太太跟她的老伴。 稀稀落落的人群,在清晨的小雨里靜靜默哀著。直到城管開著執法車過來,以阻礙交通的名義全部疏散。 其中一個藍制服小伙拍拍同伴,向花束的方向努嘴,“這是在干什么?悼念?” 他的同事輕輕搖了搖頭,像在勸他慎言,聲音在雨聲里像一陣煙,“貧困村來的,別惹……和我們沒有關系的事不要管?!?/br> 這群自發組織起來的農家人很快又撐著傘步行離去了。 他們來自平城最遠郊的鹽堿地,白新波在那里做扶貧村支書時飽受愛戴,自此開啟了他波瀾壯闊的仕途之路。 昨天從村子的喇叭聽到白委員長暴斃的消息后,老人們套上最耐磨的鞋,自發地來送他們的村支書最后一程。 冰冷的雨彌漫在遼闊的流河之上,水霧濕潤,迷迷蒙蒙。邵文津坐在長長的車龍里,漠然地注視著他們。 白新波死了。 死的無聲無息,又恰到好處。 邵文津目送著那群懷有真情實意悲傷的農家人消失在雨水中,內心沒有快樂,也沒有久違的痛快。 他只是反復地想起邵方明的葬禮上,白新波也是這樣離開的,黑色的格衫長褲,肩膀微聳著,看不出真實的心情。 送別過他祖父的人如今也被他送走,沒有誰能一直笑下去。上海會議上,最終一錘定其生死的反而不是平時和他針鋒相對的改革派,而是他的老師司海齊。刺向自己最尖銳的刀并不來自于對手,而是背對背站立的戰友。 時至今日,沒有人還像之前那樣覺得司海齊瘋了,在兩派之間反復搖擺。先前猜測司海齊只不過是在玩制衡之術的人也破滅了幻想。 邵文津從未如此強烈地認識到,白新波是一個生下來就注定要被掐死的“死胎”。盡管他并不能完全明白司海齊大費周章的背后根因。 白新波的死并不是勝利,而是一個序幕。司海齊連任的野心正在徐徐拉開,邵文津的思緒散在模糊的霧水中,黏稠而沉重。 解放橋之上,車輛穿梭,人來人往,與往日并無不同。 而這一切的諱莫如深,似乎離簡韶太遠。 七時四十分,簡韶躺在病房中,伴隨著心電機滴滴答答的聲音,在濕漉漉的雨汽里醒來。 積攢了一夜的霧,在窗外朦朧地凝聚。深棕色的樹枝伸出幾根在玻璃上,遠處,朝陽有著熔化的鐵水一般的顏色,生愣愣地杵在天際線上。 房間死一般的寂靜。呼吸機上,全是冷濕的汗水。 身體似乎剝離了大腦,感受不到知覺,也沒有疼痛,只有無盡的麻痹。 她艱難地側眼,看到窗紗與玻璃間,一只折翼的飛蟲艱難地爬行著,想要掙脫桎梏。 簡韶無盡恍惚,仿佛回到很久之前,那時候還是去年的十二月,她還住在學校。 簡韶分不清時間。 天花板是潔凈空洞的白色,她呆呆地看著,一時什么都想不明白。 “滴!滴滴滴滴!” 劇烈的提示音在綠燈閃爍里尖叫了起來。 簡韶的大腦里浮現了一個名字:林采恩。 她要見林采恩。 喉嚨卻僵住,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一雙手握住了她蒼白的手腕。 她艱難而緩慢地挪動頭,看到病床旁隋恕的臉。 他的身上有消毒水的味道,眼下堆積著淡淡的淤青。 簡韶在雨聲里長久地凝視他的臉龐。 雨珠落下,黏連成線,碎成細小的水點。金屬機器,手術燈,白床單,透明管,全都在這種無聲里保持緘默。 她發覺他的領子有微微的折痕,最頂端的扣子沒有系上,若隱若現露出喉結來。 簡韶慢慢地想,見林采恩的事情,或許不會那么容易。 手腕上一涼,是隋恕將出事之前的翡翠鐲子帶來,重新給她戴上?,摑?、透亮、柔韌的光澤環繞在她的手腕上,簡韶產生了錯覺,時間好像在倒帶,一切回到了落入水中之前的那一刻。 但是她知道,已經不一樣了。 簡韶努力遏制著心口涌出的陣陣疼痛,不敢去看自己的腹部。 隋恕看到她的嘴唇因為過度的克制而顫抖,握著她的手道:“已經沒事了?!?/br> 簡韶沒有說話。 “學校那邊,已經幫你請了假,這幾天你先在這里靜養。你的主治醫生是Anna,她會給你做心臟彩超與胸片?!?/br> 隋恕感到她慢慢地回握住自己的手,她仰望著他,眼睛里慢慢地溢出悲傷。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想看看它么?”隋恕道。 簡韶的羽睫抖了一下,那鐲子折出稀薄的日光來。 空曠的天際,灰蒙蒙地延展。她的肚子里曾經有一個小怪物。她擔憂過,新奇過,也懼怕過。 可是從今天開始,那里面什么都沒有了。 簡韶感受不到高興,也沒有過于悲傷。一切空茫茫,就像水霧彌漫的清晨,所有的物體才剛剛顯露出模糊的棱角。 失控,無序,不知奔向何方。而她還沒有做好準備迎接這一切的撞來。 簡韶握住隋恕的手,虛弱地發出醒來后的第一個音節。 “隋恕,請讓我看一看他……” 讓她看一看簡祈。 在邵文津來到實驗室前,隋恕將簡韶抱到了輔助輪椅上,推著她走出了房間。 一路上的每道門都需要權限卡,他們碰到了幾個白大褂,那幾個人都刻意地沒有看她。隋恕帶著她來到了自己的房間,在書架的后面,有一道小型電梯。 簡韶跟著他暢行無阻地來到了地下。 電子掃描屏發出機械聲,隋恕微微俯身,屏幕上出現他沒有什么多余情緒的瞳仁。 眼球核驗后,灰白色的自動門無聲地滑向兩側。 隋恕帶著簡韶通過了叁道電子門,一道連接屋頂與地面的巨大培養罐映入他們的視野。 簡韶攥緊了袖口。 隋恕緩緩來到玻璃前,培養液折射出幽綠的光,緩慢地打在他的實驗服上,連同他的眼眸,也閃著暗而深的墨綠色。 他的視線盡頭,是一個橢圓狀的不明物質,插滿了透明的導管。 簡韶躍過他的肩膀,向培養液里看去。那個曾輕輕觸碰她的小東西,外表被厚厚的半透明黏膜包裹著,那層保護膜看上去非常有彈性,甚至顯現出某種韌性來,幾乎可以類比為zigong,或是特殊的蛋殼。 透過黏膜,大致能看出他的輪廓。近似于人類的胚胎,以蜷縮的姿態在里面生長發育。 “它生成了自己的保護腔?!彼逅椓藦椧慌缘目妆?,六角形磚面自動張開一個小洞,機械臂咯吱咯吱伸出,最前面是一只圓形探照燈。 隋恕拉過燈頭,隔著玻璃照在Q0113的保護腔上,“之前我們從未檢測到它有類似的組織。這層保護腔能夠幫它阻擋細菌,同時能夠吸收外界的營養物質,作用相當于一個體外zigong?!?/br> 他贊嘆:“Q0113的應急能力比我們預想中的更強大……” “所以我們啟動了培養皿計劃,通過培養液為它直接供給營養,確保它能夠繼續活下去?!?/br> Q0113的應急保護腔給了他們新的靈感,如若這種能力能夠遷移到人體上,那么在失血危急關頭,人體將自動生成保護膜以維持基本生命,就相當于多了一層盾牌。 隋恕審視著燈照下的黏腔。 但是黏腔不夠堅硬,按照他們原本的計劃,Q0113應該具備自由改變皮膚表層密度的能力。 隋恕盯著這個扔在發育中的胚胎,發出了極低、壓抑著某種熱望的感嘆。 簡韶盯著那個小東西,腦海中卻是無數細小的記憶如火花劃過,很輕,很迅速。 小祈一定很害怕吧? 她下意識撫了撫小腹,那里十分平坦,像從未有過什么一樣。 這種落差讓她的心變得空洞一片。再也不會有人在她傷心的時候過來蹭她了。 早產的簡祈似乎只是一團混沌,不是那個會逗她玩的小孩,也不是那個會生悶氣的小孩了。他以后還會認得她嗎? 完美的技術人類,有著一個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做不了的普通的孕育者。 簡韶感到了深深的無力。 她控制不住湊近培養罐,直至鼻子快要觸碰到那冰涼的玻璃。 隋恕沒有阻止,甚至有刻意的縱容。 冰涼的氣息隔著玻璃皿縈繞在臉頰上,像墜入漆黑的深海。 “小祈……”她忍不住啟唇輕喚。 黏膜在溶液的包裹里一聲不響,哪怕知道它還活著,簡韶還是忍不住想起它能回應她的時候。 漫長的靜默里,只有電子表閃爍著猶疑不定的藍光。 直到那黏膜突然開始涌動,里面粘稠的生命物質變得模糊,又再度明晰…… 簡韶看到一只只纖小的、圓滾滾的顆粒朝她的方向蠕動著。 愈來愈清晰—— 一只未完全成型的手,貼在了質膜外壁,朝著她的方向,五指張開。 簡韶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她伸出攥得發紅的手,微微顫抖著,和他的手心五指貼合。 冰冷的玻璃壁,帶著溶液的陰寒,刺穿掌心。 熒熒的綠光,在她的臉龐上皎如日星,瀲瀲滟滟。 簡韶感到眼下的肌膚一片濡濕,不知什么時候,淚水已沾滿雙頰。 夢境的盡頭,她化為海面上的泡沫??墒乾F實里,有一個她并沒有深深在意過的小怪物保護了她。代價是提前來到這個世界,生長在冰冷的培養皿里??赡茈S時會死掉,也可能僥幸活下來。 她終于也成為玻璃外的人。 一雙大手從身后慢慢地捂住簡韶的眼睛。 她聽到隋恕的嘆息一般的聲音,溫熱地打在耳畔。 “別哭,阿韶……” “別哭?!?/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