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永情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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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輕睜的眼,淚自公孫嬋眼角滑落。夢里的傷痛似此時普照的秋陽,兜洩在每個人心上。小蒼蠅掩面低哭,眾人沉默無語,就連向來淡漠的鳳棲木亦是輕喟。 蛇琴感到一股靈身劇撼的慟,這般痛楚猶甚琴弦忽斷時帶給他的衝擊。他輕撫詠兒附魄的臉頰,如她往日輕撫他那般,他總會脈脈注視著她水潤生光的眼,而她會溫柔回視,可現在的附魄卻只是沒有焦距地看著前方,眼簾不曾稍眨。 「詠兒真傻,你為何要獨自承受苦痛,卻不說與我分擔?我雖是渺小物靈,不懂人類復雜的心思情感,但物靈有物靈的感知,無論你遭遇什么事,無論你嫁與誰為妻,無論你老衰病弱、容顏更改,在我眼中,詠兒永遠是詠兒,是那個知我愛我、疼我惜我的人,沒有第二個,沒有人能替代,是我認定的人??!相守一生,永不離棄……這是你說的,物靈和其他生靈同樣相信承諾,可你怎么不守信約?」 心中悲痛難當,卻落不下淚。物靈沒有生命,本就沒有眼淚。 詠兒附魄開始瓦解,蛇琴大驚,將她護在懷里,驚叫:「詠兒別走!」幽微青光逐漸稀離,如煙似霧自他胸前逸出,四散于天地之間,終至了無痕跡。蛇琴呆視著青光最后淡去的地方,心中空蕩蕩地,只覺從此孤身一人,再無理由可自我安慰,再無人可寄託思念。 這一次,他是真的被拋下了。 「蛇琴……」公孫嬋眼淚不住滑落,輕聲道:「蛇琴,詠兒不在,你還有我們的?!?/br> 「是啊,蛇琴哥哥……」小石頭感同身受,難過地不知如何安慰,伸出小手握住他的,希望他能振作起來。 蛇琴恍似沒有聽見他們說話,失神呆坐片刻,方低聲道:「我想請各位幫我最后一個忙……詠兒遺愿用火焚去她的身子,這楓抱之地是我和她最喜歡來的地方,她……會希望從這里離開的?!?/br> 眾人相視一眼,收拾起悲傷,回到村中由鳳棲木將伊蓮娜喚醒,提議此事。伊蓮娜對任何事都不在乎了,沒有多加反對,但因無法承受愛女尸身在火焰下化為灰燼的景況,只愿在家中等候,將此事託與僅有數面之緣、卻令人信任的鳳棲木一行人。 商陽如煦,天光歡好,紅楓簌簌而下,落了幾葉在棺柩之中,與喜服相映相融。已讓母親整理過遺容的詠兒清麗如昔,蛇琴在一旁貪戀地凝視著她,嘴邊噙著一抹迷離的微笑。 他看到草地上生著不知名的淡黃小花,採了來給詠兒簪在鬢上,笑道:「詠兒這樣真美,以前怎么沒想到呢?唔,詠兒還有些好看的發飾,該取來簪上才是……也罷,我不大懂這些,詠兒沒有那些點綴也是很好看的?!?/br> 眾人見他言行癡獃,心中不由凄惻,不欲打擾他,只在一旁耐心守著。蛇琴又對詠兒耳語一陣,不知說了什么,自己低低地笑了起來。他含情脈脈注視詠兒好一會兒,才轉頭對抱著胡琴的小蒼蠅道:「好了,姑娘請將琴抱過來?!?/br> 小蒼蠅一愣:「干么?」 「請將琴放到詠兒身旁,我要陪著她去?!?/br> 眾人大吃一驚,小蒼蠅驚叫道:「你瘋了嗎,一把火燒了你也跟著沒了!你……你神智不清了才會說這樣的話!」 蛇琴十分平靜,道:「不,我想得很清楚。詠兒并非故意背棄誓言,那么我也不能不守約定。我是因為她而變成物靈的,我不曾想過沒有詠兒的日子,也不愿過沒有她的日子,詠兒對我也是一樣的。她生前我保護不周,讓她受欺痛苦,現在我更不能放她孤伶伶地離開這世上,我要跟她一起走,永遠不再分開?!?/br> 小石頭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蛇琴哥哥,不、不必這么絕決的,這個主人沒了,就再找一個,總有一天會再遇到一個疼愛自己的人??!」 蛇琴搖頭一笑:「物靈終其本體壽盡,最想要的不過是一生只得一個主人珍惜愛護,永不相棄,如果能得,那是何等幸運。我只要詠兒,如同詠兒也只要我一樣,我不愿讓其他人擁有我,我只愿是詠兒的?!?/br> 他摸了摸小石頭的發,金眸溫和:「不過諸人際遇不同,我如此,他人不見得如此,隨心而為才最重要。雖然不過短短兩日,但多謝你熱情相待,你也要好好珍惜身邊的人,莫要彆扭太過。人類說的兩情相悅當真非常美好,那不是人人有幸能得的,明白嗎?」 小石頭低頭泫然欲泣,轉身就往楓抱之地的出口奔去。 「小鬼頭!」小蒼蠅心中一急就要追上,卻被三十三攔住。 「讓他靜一靜吧?!?/br> 「可是……」 「他不會走丟的?!?/br> 小石頭已跑得不見蹤影,小蒼蠅看了看三十三,也只能壓下擔心。 「蛇琴……」公孫嬋也嘗試說服他:「你……你這么做,詠兒不會開心的……」 鳳棲木亦出言相幫:「詠兒姑娘三番兩次將你送人,便是捨不得你,希望你一世快活之故。本體若毀,靈身也將消散于天地之間,更何況火焚成燼,再無修補之機,此后世上將再也沒有你了?!?/br> 蛇琴凄然一笑:「沒有詠兒,我如何快活?詠兒不在,有我何用?」 鳳棲木道:「物靈不比生靈,物靈沒有魂魄,自然沒有主魂能可輪回投胎,但只要本體不毀,就算暫時沉睡,未來并非沒有再甦之機。待得詠兒主魂再次輪回,若你未忘了她,說不定能有機會再次相遇,或者,由你去尋她。以你對詠兒的執著,就算此間困難重重,又何嘗不是一線希望?」 蛇琴眼神無光,看著鳳棲木輕問一句:「輪回后,詠兒還會記得我嗎?」 鳳棲木頓了一頓,如實說道:「記憶、情感、性情……一切都取決于附魄,而附魄在該世壽終之后即告消散,并不存載于主魂之中。主魂的生生世世,共同的只有魂體本身,其他……無一相通?!?/br> 「也就是說,下一世的詠兒不會記得我,也不會記得我們之間的種種……」蛇琴喃語,一聲慘笑:「那,她還是我的詠兒嗎?只有主魂是詠兒的主魂,下一世的她說不定輪回為男,說不定恨琴入骨,不會再是那個愛琴勝己、知我惜我、明知我是物靈仍執意嫁我為妻的詠兒……更說不定她會輪回在幾百年之后,胡琴幾多壽,我又何來把握能夠等她千年不壞?」閉目搖頭:「我要的,是今世的詠兒,是現在在我眼前的這個詠兒。我心已決,請各位送我一程,莫要再說了?!?/br> 「蛇琴……」 公孫嬋還待再勸,三十三止住她:「這是他的選擇,他心中有數,沒有我們置喙的馀地,就成全他吧?!?/br> 蛇琴朝他頷首一笑,感激道:「多謝?!?/br> 三十三搖了搖頭,額發輕掩的黑眸盡是惻然。公孫嬋讓三十三這樣一擋,也不知還能再說什么,鬱鬱地不再開口。 「相助之恩蛇琴無以回報,衷心祈求各位諸事圓滿,得償所愿?!?/br> 小蒼蠅雖知事已如此,卻怎么也沒辦法將胡琴放進去,那就像是親手送蛇琴赴死一般,說不定哪天小石頭情緒一來,又藉此怨她,便將琴遞給三十三道:「你來!」 三十三將琴放到詠兒身旁,蛇琴跟著臥進另一側,眾人退離棺木數尺,鳳棲木一聲輕嘆,袍袖一揮,數點星星之火落在棺木之下有如軟墊的枯乾落葉上,丹艷似火的紅葉真的燃了起來,以燎原之勢擴散,圍住棺木,火舌舐舔而上,瞬間爬滿可見之處,不留生機。 蛇琴柔情無限地注視詠兒,輕撫她的鬢發、她的臉頰,在她耳邊脈脈低語:「詠兒,這才是我們的成親之禮,你是我的妻子,不可再抵賴了?!乖谒缴仙钋橐晃?,偎著她,滿足地閉上雙眼。 烈焰沖天,焦熱難近,空中落下的紅葉飄然如雪,遇火成灰,落地無回,濺灑了一地血般的殘淚。切切琴音自情火之中揚起,盤旋在這個定情訴情的天地之間繚繞不絕,幽吟低唱著一場永世不醒的人靈情緣。 鳳棲木和三十三站得稍遠,琴音逐漸杳去,三十三說道:「你提醒我違律,可今番你在眾人面前連連施法,又何嘗不是違了在凡人面前應當避之隱之的潛規?」 鳳棲木淡笑道:「是啊,但他們信我為修行仙道之人,修道人士會得一招半式術法,應不至于稀奇吧?若是你,該如何解釋會法術一事?就不怕身分曝露嗎?」 他的意思,竟是在為他掩護嗎?三十三黑眸略泛不解,狐疑道:「你是在幫我?」 「幫你?」鳳棲木一聲嗤笑:「你誤會了,我會這么做亦是因為自責,還有……」一頓,看向不遠處猶自凝望焚葬垂淚的公孫嬋,眉目一斂:「不愿見到公孫小姐傷心難過之故?!?/br> 三十三心中大震,鳳棲木不待他反應,轉身翩然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