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引魄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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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不過一夜,原本如花帶艷的雙頰,而今慘白地令人不忍卒睹。胸口一灘難辨的暗紅,像一朵盛開的冥界之花,嬌紅喜服還裹著已不會再言動的軀體,襯著慘淡的死白,簡直紅得刺眼。 伊蓮娜悲慟難遏,連公孫嬋等人偕同她沒見過的蛇琴而來也不聞不問。 「你爹走了,你也拋下我!原來你竟是這樣的打算,卻把我瞞在鼓里!你只管自己難過,沒想過娘會心疼你!你這孩子,為什么這樣傻──」 此情此景,小蒼蠅不禁想到當時小姐病逝,夫人也是這樣哭得肝腸欲斷,心中凄凄,安慰著伊蓮娜,自己也覺鼻酸。 蛇琴立在棺木旁無語凝望詠兒再無嗔笑的容顏,秀眉之間抑鬱鎖愁,凝結她最后的表情。 她不要他,縱使不解其故,他對她也難以相恨;可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她要這樣對待自己? 再多疑問,他的詠兒永遠也不會親口回答他了。 「蛇琴哥哥……」饒是活潑的小石頭,此時也不知如何寬慰。 三十三自西村打聽回來,說昨夜拜過天地,送入洞房之后不多時便發生慘事,仵作勘察之后,推斷詠兒先刺死了醉得不醒人事的董崔,然后自盡。當時別無第三人在場,因此不知過程如何,天亮之后僕人去喚詠兒起身拜見長輩,才發現兩人都已死亡。 詠兒手里捏著一張字條,上頭寫著「愿焚吾以火,以凈吾身」幾個字,字跡來看確是她親寫。時下人身亡故皆埋土為葬,以火焚尸視為對亡者不敬,因著這張字條,董家的人方才還來東村哭鬧,口中說得難聽,毀婚還尸,將聘禮等物一併取回。伊蓮娜毫不理會,只是哀絕地替詠兒整理遺容,拭去她臉上原本沾著的斑斑血跡。 「為什么會發生這種事?如果昨天我們能覺察得出異樣,也許就不會……」公孫嬋自責得心都揪了起來,如今卻是后悔也來不及了。 自責的不只有她,還有三十三。倘若昨天他以迷魂之術控制詠兒將心事說出來,助之解決,會否就無今日憾事?他當時只顧慮到自己,卻坐任詠兒和蛇琴自此凡冥永隔。 他聽得出來伊蓮娜知道箇中因由,卻守著不說;事已不濟,但他明白憾事一生,若不設法了解其中來龍去脈,此事將會是根永遠鯁在喉間的隱刺。 他看向公孫嬋,想到自己和她,目光一深,更加決意以迷魂之術令伊蓮娜說出一切。他朝伊蓮娜張開手掌,正待施法,卻有人比他更快了一步──眾人背對的鳳棲木朝哭得不能自已的伊蓮娜一個拂袖,伊蓮娜便止了哭聲,往一旁倒去,離她最近的小蒼蠅趕緊扶住她,驚慌道:「她暈倒了!」 鳳棲木故意說道:「伊蓮娜慟至暈厥,小蒼蠅姑娘快將她送到屋里休息?!?/br> 小蒼蠅連忙應了一聲,和公孫嬋七手八腳地送她進屋安置。 三十三卻明白伊蓮娜并非暈厥,而是昏睡了過去,他懷疑地看向鳳棲木,不明白他動機為何。 「自責嗎?為了一個無可彌補之憾,要不顧被惡念所誘之險,對人類施以控制之術?」鳳棲木凝睇身影在窗口忽隱忽現的公孫嬋,漠然的神情帶著一絲難讀的情緒,淡然問三十三。 「已非初次,何懼之有?」 「避免在凡人面前施法乃我道修行潛規,乃是為了不教人類識破我等身分而相害,尤其是控制術法。你便是為此安插小蒼蠅姑娘同行,好讓我路上有所顧忌,不對公孫小姐出手?!锅P棲木極富深意地看著他:「現在你反倒不顧身分曝露之虞欲強行為之,莫非是見到這跨類越族的情感,心有所戚?」 「你!」 「我不知你在公孫府壞過幾次規矩,但今日此案,我有更加可行之法,便請讓賢了?!?/br> 三十三瞪視他走向蛇琴,這時公孫嬋兩人回來,他忿然壓下心頭的恚怒和質疑,跟著走近,看鳳棲木所謂方法為何。 鳳棲木向蛇琴道:「詠兒姑娘之事我等十分遺憾,亦自責昨日未能襄助一臂之力。如今亡羊補牢已然太遲,我能做的僅剩追遡源由,愿以此稍減我等歉疚?!?/br> 原本癡滯的蛇琴聽他一說,霍然抬起頭:「你能追遡過往?」 「追往遡源方法諸界所在多有,人界的墨筆丹青、圖書載錄皆是,現在這般情況,我能可cao持的是窺看記憶之方,若得你首肯,我這便施法,解你心結?!?/br> 「是什么樣的術法?會否傷及詠兒?」 鳳棲木聽蛇琴問得癡,輕輕一嘆,搖頭道:「不會傷及詠兒姑娘軀體,不過須得她魂魄未散。人類七魄之中,有一魄『回印』專司記憶,若以回印之魄為源,以夢為媒,施以夢引之術,便能使人在夢境之中觀看此人的記憶?!?/br> 公孫嬋聽見「回印」二字,憶起他也說過自己遺落了回印之魄以致過往記憶全失,心中有感,更加專心聽下去。 鳳棲木接著道:「但人死之后三魂七魄便會隨之散去,快慢因人因質而異,是以我不能保證詠兒姑娘的回印之魄是否仍停留此間,如果你愿意,必須盡快施行?!?/br> 蛇琴毫不遲疑道:「我要知道一切因由,否則我無法斷念,還請先生施法相助?!?/br> 「好?!锅P棲木頓了頓又道:「另外有個不情之請。我等亦是十分關心兩位之事,盼能一併入夢觀看詠兒姑娘的記憶,還望不拒?!?/br> 蛇琴頷首道:「各位幫我甚多,蛇琴無可回報,夢觀記憶一事便隨各位之意?!?/br> 鳳棲木道了謝,隨即凝神闔目,唸道:「靈華如生,聚渺氛呈,映之我目,視之虛無?!褂艺剖持袃芍竵銛n,手腕一翻,指尖陡現一朵淺碧光花,橫指在眼簾上隔空一劃。 眾人見他施法,都摒息以待,三十三心道莫怪他會先令伊蓮娜沉睡,以她經歷此痛卻仍守口如瓶之舉看來,此間定有什么她們不欲人知的理由,既然不便相問,若要探究,也只剩窺人私隱這一個手段。 小蒼蠅生平首次親見術法施行,心想這位鳳先生果然是不世出的高人,連這種她一介凡民聽著都覺得深奧的術法也能施展,今日簡直大開眼界。 鳳棲木再度睜眼,低頭看向詠兒尸身,就見四根銀絲在她體內浮沉,其中一根「系魂絲」如波浪般浮動在空中,向外一路延伸出去。 「詠兒姑銀尚有二魂二魄未散,但回印之魄不在此處,它自行移動了?!?/br> 公孫嬋啊的一聲,想不到詠兒和自己的情況相同,不禁問道:「可知道往何處去了?」 鳳棲木跨出房子,順著銀絲去向而望,銀絲時隱時現,向遠處不斷延伸,卻不知通往何處,當下邁步沿行,眾人隨之跟上。 小蒼蠅走在鳳棲木身旁,忍不住問道:「如果鳳先生早知道這種術法,為何昨日不用呢?」 鳳棲木先是默然,才道:「倘若有人逼問小蒼蠅姑娘心中一個不欲人知的祕密,你不說,那人便千方百計私下尋探、終至知曉,小蒼蠅姑娘感受為何?」 小蒼蠅認真想了想道:「我會很生氣,怎么可以不顧我的意愿,逼出我不想讓人知道的事呢?」 鳳棲木點頭:「自是相同的道理?!?/br> 小蒼蠅唔了一聲,還是覺得可惜:「可是如果一開始咱們就知道的話,說不定便能幫詠兒解決問題,那么她或許就不會尋短了,這可是一條人命呢!」 「這是后悔而催生的想法,但再多如果也無法捥回已發生的結果,未來之事亦沒有如果二字能可解釋?!?/br> 小蒼蠅無可反駁,心里不免覺得鳳棲木過于冷情,卻聽見他又道:「昨日不行此法的另一個原因,在于引魄入夢若欲施于仍活著的生靈身上,須先挑出對方的魂魄才得以施行。此等術法遠較觀亡靈已然剝離的魂魄來得高深數倍,鳳某尚未達此等修為?!?/br> 小蒼蠅恍然大悟道:「啊,原來是這樣,那確是無可奈何的了?!?/br> 走出村莊三里之后,蛇琴心中一動,他雖不辨方位,但這個方向他和詠兒走了不下千百遍,卻是牢記在心的。再行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周遭景色漸漸眼熟,他終于認了出來,低呼:「這里……這里……」 公孫嬋抱著琴盒,和三十三走在他身旁,聞聲奇問:「你知道這是哪兒嗎?」 蛇琴點頭:「前面不遠有個楓林圍抱的空地,詠兒喜歡在那兒練琴?!菇痦簧?,喃道:「這里,是我跟她……」神色黯然,終至無語。 那根系魂絲飄浮在空中,穿進兩株楓樹之間,鳳棲木和眾人跟著轉入,在林中彎行幾百步之后,眼前豁然開朗,果見一片楓林環繞的天地,空闊的地上鋪滿了楓樹落葉,猶如一席柔軟的繡紅地氈,令人不忍踩踏。不遠處有一個樹身斷折后殘留下來的樹墩,可供坐臥,銀絲一端連系著的詠兒附魄,就坐在上頭。 「詠兒!」 蛇琴急切地朝她奔了過去,小蒼蠅四處張望,奇道:「詠兒魂魄在哪,沒見到呀?」小石頭正待說話,讓三十三止住了。 魂魄本就是靈華之氣凝聚而成,因此除了方才開過眼的鳳棲木之外,屬于物靈的蛇琴自也視之無礙。他來到詠兒身前蹲下,喚著她的名,詠兒附魄散發出靛青幽光,通透如水晶,身后物事像隔著清水般清晰可見。她面容遲滯,兩眼無神,似個恍惚沒有神智的空殼。 鳳棲木在一旁提醒:「這只是她的魂魄,不會回應你的?!?/br> 蛇琴失望地看著像木娃娃一般的詠兒附魄,緊挨著她坐下。其他人也走了過來,小蒼蠅雖然看不見詠兒附魄,但觀蛇琴舉止和視線凝望之處,便知道是坐在樹墩上頭。 「既已尋到附魄,事不宜遲,這便開始?!锅P棲木道:「我會先令各位睡去,然后將附魄記憶導入夢境之中,完畢之后各位自會醒來?!?/br> 眾人于是各自尋了便于眠睡之處,或躺或坐在樹墩附近。公孫嬋有些緊張,或許是因為太過在意詠琴一事,也或許是因為現今情形和自己附魄脫離的情況有些雷同。她吁了一口長氣以緩心緒,抬眼正巧和鳳棲木視線相遇,他朝她溫和一笑,柔聲道:「沒事的,別擔心?!?/br> 他的神情和聲音奇異地給了她莫大安慰,她目不轉睛地注視他,忽然想到:他怎會知道她緊張? 尚不及思索當中緣故,鳳棲木袍服如未及染艷的嫩綠之葉,展袖長拂,明明掃不到自己身上,卻幾乎以為要劃進眼底。一陣和風輕軟地拂上頭臉,睡意緊跟著襲來,公孫嬋連打呵欠都來不及,便毫無抵抗能力地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