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蛇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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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客棧后,蛇琴就一直背對眾人靜靜坐著,向晚掌燈,桌上之琴和無語之軀在燭火搖曳下掩映著抑鬱神傷。他們知道他心里難受,不去打擾他,默默地陪伴在一旁。 小蒼蠅和小石頭并坐在一處,難得沒有上演相看兩瞪眼的戲碼,小蒼蠅無奈道:「真不知別人的事你衝動個什么勁兒,說不定原本事情尚有轉機,給你這一攪,破局破得這么個大窟窿,補也補不上了?!孤暳繅旱?,就怕蛇琴聞語傷情。 「什么轉機,詠兒不說得很清楚了嗎?」小石頭忿忿道:「她太過份了,說棄就棄!她不懂,物靈最恨被如此輕言棄捨,如果蛇琴哥哥沉浸在悲傷之中走不出來,他……他會消失的!」 小蒼蠅讓他一言點醒,忙道:「是了,鳳先生也說過,物靈一旦不再被人所愛,便會漸漸失去化形能力和靈性,變回一般死物,這可不行!」看著蛇琴沉寂的背影,心中不忍,愁腸枯索,只盼有個好法子能令他開懷起來。思來想去終于靈光一閃,敲掌道:「我看,不如去學拉琴!」 小石頭一愣:「拉琴?」 「是啊,琴既然為琴,自然是要拿來拉奏樂曲的,這才叫物有所用,否則枯擺著就是可惜,詠兒也是為此才會想轉送給阿紅不是?在我們手里,就算我們再怎么呵護他,他都只是一段木頭,怎么都比不過懂琴的人時常拉他好吧?」 怎么覺得說起來有些怪怪的,小石頭也是一臉聽著哪里不對的表情,小蒼蠅搔了搔頭:「不懂?唔,這么說吧,一件漂亮的衣裳若老是放置在櫥子里不見光,它就只是件質色上等的布料罷了;只有穿上身、襯托穿的人更加好看,這才是衣裳之所以為衣裳的價值嘛!」 小石頭聽懂了,訝道:「所以,為了蛇琴哥哥,你要去學拉琴?」 小蒼蠅兩手一攤:「要不你說怎么才好,總不能眼睜睜看著蛇琴就這樣消失不見呀!」看向公孫嬋和三十三,腦海中浮現兩人習琴的假想:一個是手忙腳亂,尚未習得已殘手摧琴;一個是根本不學,只會和蛇琴沉默相對。于是嘆了口氣,認命道:「況且除了我,我看你也別指望還有誰能擔此大任了?!?/br> 小石頭怔怔地看著她,好半晌不語,眉眼間漸漸聚起了笑意,卻又不愿表露出來,忍了忍還是克制不住嘴角上揚:「你笨手笨腳的,學得起來才有鬼!」一樣是消遣激刺的一句話,聽起來的感覺卻與以往不同了。 「哼,這世上都有妖有精有物靈了,有鬼算什么?你別小看我,我雖然不是絕頂聰明的人物,可努力一點的話,什么都學得上幾分樣子的!」小蒼蠅看他明明開心卻又故作無事的模樣,真不知這小鬼在彆扭什么,不過他難得待她如此和顏悅色,她心中自也歡喜。 「呸,到時候可別糟踏了蛇琴哥哥才好?!?/br> 小蒼蠅睨了他一眼:「要不你學?」 「哼?!刮σ?。 另一邊,公孫嬋見蛇琴難過至此,心中也不好受,想安慰他,緩緩坐到蛇琴旁,輕問:「蛇琴,你跟詠兒談過了嗎?」 本以為他會置若罔聞,卻見他慢慢點頭。 「她說了什么?」 蛇琴反應甚鈍,無神低語:「詠兒只是一直哭、一直哭,不斷說著對不起……」 「那她……是否說了原因?」 蛇琴搖頭?!杆f要嫁給董崔,我不懂為什么……我求她,求她留下我,不論她是否嫁予旁人,不論她嫁去哪里,我都愿意永遠陪伴她,可她卻不要我的陪伴,她不要我……」雙手緊捏成拳,微微顫抖。 公孫嬋心中不忍,勸道:「你別這樣,我……我相信詠兒有她的苦衷,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不愿告訴我?因為我不過是個沒有生命的東西?」蛇琴尖銳反問,金色眼瞳倏地緊縮成細縫,像兩柄銳利尖刀。 「蛇琴……」公孫嬋被他的神態嚇住。 三十三按著她的肩搖頭意示多說無用,她默默離開椅子,坐回床沿,黯然道:「我……我還是覺得詠兒不是真心不要蛇琴的,她一定有心事,否則她不會哭得那樣難過。咱們沒有什么辦法可以幫他們嗎?」 三十三沉吟著,鳳棲木彷彿明白他的意圖,以只有他聽得見的音量傳話:「以迷魂之術令詠兒說出原因又如何?心結尚須心解,她不愿言明必有其顧慮,你如何能罔顧他人意愿?況且對人類施以控制術法有違我道修行潛規,迷魂之術便是其一,你若仍知愛惜自身,不如思索其他可行之法?!?/br> 三十三沒有看他,但鳳棲木知道他自有打算,只是面對心上人的懇求難以拒絕。 公孫嬋見三十三不說話,便轉而看向鳳棲木,后者自是接收到她眼神透露出來的請託,但即使視線不相對,他亦切切實實感受到她對蛇琴的擔憂,毋須言說,毋須意表。 他本該冷漠,對她卻不忍相拒,輕嘆道:「若需人相助,必會先求助。詠兒姑娘未開口,顯然是她早有打算,抑或她其實根本不需要幫助。需要幫助的,是蛇琴才對?!?/br> 公孫嬋看了蛇琴一眼,那外人再如何安慰也難以平復的低落令她不忍再看,鬱鬱地嘆了口氣。 當晚,蛇琴留在三十三和小石頭房內,公孫嬋、小蒼蠅和鳳棲木各自回房安歇。清夜闃寂,公孫嬋心有罣礙,迷迷糊糊地睡不沉,總覺得已過了好幾個時辰,卻又似乎才剛躺下不久。 忽聞輕微的咿呀聲,好像門窗被打了開來,她略感奇怪,起身隔著熟睡的小蒼蠅掀開床帷一探,正好和上前揭帷的三十三面面相對。三十三微微一怔,氣音說道:「你沒睡?」 「想著蛇琴的事,睡不著?!?/br> 「正好,蛇琴說他想看詠兒最后一眼,亥時將至,咱們去等花轎?!?/br> 公孫嬋連忙著衣,跨過小蒼蠅下了床,才見到三十三抱著胡琴,就等在窗下。三十三攬過她,施展倏行之術,眨眼來到日間前往東村時行經的小橋,正好見到一小隊人馬抬著空轎和成親用物往東村而去,兩人閃躲至樹后藏匿起來。 公孫嬋不解道:「我聽說嫁娶是人一生中最大的喜事,都要辦得熱鬧風光,怎么詠兒嫁人這般隱晦,連新郎倌都不見?」 三十三道:「或許因為詠兒是予人做妾,并非明媒正娶的妻,太招搖怕招人口舌?!?/br> 蛇琴不知何時已然現身,也不知有無聽見這兩句話,只是沉默地望著東村方向。約莫半個時辰之后,迎娶人馬又出現了,沒有敲鑼打鼓,沒有鞭炮喜樂,夤夜之中靜悄悄地來,如今又要靜悄悄地去,除了那頂結綵紅轎和轎內隱約的嬌艷身影,全然未有婚成嫁娶的喜氣。 三人躲在暗處,隊伍自眼前而過,蛇琴癡癡凝望,透過轎窗看見里頭低垂螓首的人兒,情不自禁向前一步,低喃:「詠兒!」 他的聲音極小,宛如只含在嘴里的一口氣,遠處的詠兒竟像有所感應,纖手搭上窗沿,蓋頭下看不清的臉不住向外張望。蛇琴不自禁地邁步相隨,就怕稍慢便會失去詠兒的身影,一直到他跨出最后一步,卻驀然消失了半邊身子──那是他脫離了本體所在的最大距離之故。 凝頓之馀再度抬頭望去,皎月潑洩的一地銀光下,隊伍漸行漸遠,遠到只剩一串黑點,最終消失在無垠的黑暗之中。 * 翌日,眾人盡皆早起,公孫嬋夜里出去了個把時辰,擔誤了睡眠,若在平時定要晏起補足,但昨夜事了之后心情久久無法平復,加上仍擔憂蛇琴心緒,一夜翻覆,聽見小蒼蠅醒來便跟著起身梳洗。 出房門時正巧遇見三十三抱著琴盒走出來,他說昨夜蛇琴在房里孤坐一夜,他問他愿否同行,蛇琴只是沉默以對。今日他們就要離開馮林鎮,既然蛇琴并未出言拒絕,自是攜之上路。 一行人尚未下得樓來,就聽見客棧大堂和外街上人聲鼎沸,鎮民七嘴八舌地正激烈談論著什么事,人群中不住飄來詠兒的字眼。 眾人互視一眼,心底竟閃過一絲不安,連忙向掌柜打聽,掌柜語氣驚急地道:「不得了不得了,出事了!詠兒昨夜過門,竟刺死董崔,然后自盡身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