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前。印度，加爾各答。

    池因剛下飛機，步入大廳中，就被三個黑衣的男人接過了行李與隨身的衣物。

    其中為首的男人正是池越樓的心腹葉念。他雙手背后，跟在池因的身后，小心翼翼的觀察著小少爺的臉色。

    池因蒼白的臉被一只寬大的墨鏡遮住了一半，下顎線緊緊地繃著，削尖的下巴懸著一片金色的光氣，看起來極為不悅。

    “啪——”的一聲脆響，驚得棕色膚色的行人連連駐足，不斷回頭瞥他們。后面隨行的兩個男人也都停下了腳步，膽戰心驚地垂著頭腦袋，不敢再直視前方。

    葉念的左臉頰上浮著一個清晰的掌印，指痕很快就攢集起了淤血，直接讓一張英俊的臉破了相。

    “……少爺教訓的是?！比~念低著頭，嘶啞的嗓子像是幾天幾夜沒睡，抽干了十幾包煙。

    池因抬頭去看南亞上空燃燒彈般的太陽，在枯槁的云彩中停頓了片刻，便撇去一身熾烈的熱浪，鉆進黑黢黢的車中。

    “怎么死的？”池因在沉默了片刻后，最終發出了令所有人的心臟驟然提起的聲音。

    “池先生背后中槍，沒救過來……動手的人已經找到了?！比~念的聲音抖得厲害，他強忍著憤怒與恐懼，繼續說道：“但是，兇手在審問的途中服毒自殺了?！?/br>
    池因盯著窗外的椴木看了一會兒，也不知道有沒有聽見剛才的話，在即將到達殯儀館前“嗯”了一聲，算是簡短的回答了。

    當冷柜箱被打開，撲面而來的干燥冷氣才徹底澆滅池因身上活人的氣息。

    在慘淡的白熾燈下，乳白色的瓷磚地面像是一張怪異的、搖晃的、不斷崩裂的棋盤，他作為一只白色的后，正在不斷躲閃兵馬的攻擊，而他的王已經無處可逃，被斜面沖撞而來的兵擊倒在稀碎的棋盤碎片上。

    “……先生？池因先生？”穿著白色無菌服的高種姓醫生用略帶口音的英語呼喊著面前的青年，他的聲音在空曠的房間不斷回響，像是在招魂。

    池因愣了一秒，失焦的眸子才緩緩對上焦。他向前一步，在距離冷柜只剩一尺的地方停住了腳步，消毒水與防腐劑的刺鼻氣味徹底占據了他的大腦，他此刻再清醒不過了。

    “不必了?！背匾蛱鹗种浦棺♂t生即將揭開白色棉布的動作，輕聲說：“這是我的父親……”

    醫生像是明白了些什么，將手掌貼在心臟的位置，神色遺憾地對池因表示哀悼：“納瑪斯戴，我很抱歉……您可以有十分鐘和死者獨處，然后我們會將他送入靈櫬中，之后的手續……”

    池因再次打斷他：“后續的事情，您可以和我身后的男人商量?！?/br>
    葉念聞聲上前一步，正準備和小少爺談論之后安排，卻被轉身離開的池因拍了拍肩膀：“把他放進去吧?！?/br>
    外面的空氣不比冷藏室的要好，但暫時躲離了那個令人窒息的環境，這街口腥臭的泥土味竟讓池因感到無比舒適。

    他微微俯下身，雙手撐在腿上，在遠處即將大雨的轟然雷鳴中嘔吐了一地酸水。

    暴雨來得很快，南亞的雨水帶著滾熱的溫度，代替了淚水，撲打在了池因的面頰上。他的身后立即撐起了一把打傘，是隨行的恒川。

    恒川是個日本人，跟在池越樓身邊極少說話，若非池因聽過幾次他發音還算純正的中文，還以為他是個啞巴。

    此刻，他盯著池因被雨水打濕的襯衣下的身體，削薄得好像一只手就可以輕易折斷，瓷白的肌膚比他見過的任何一件精致釉彩花瓶還要美麗。面前這個弱幼得像是潮濕的水生植物般的人，已經成為了他新的主人。他似乎有些理解了池越樓生前在池因面前溫言細語的樣子，那個獨裁的男人似乎把自己的獨子當成情人養大，從不避諱旁人的眼光?，F在，恒川甚至有些自我懷疑是否能將這樣的易碎品保護好了。

    葉念出來后，看到池因半濕的衣服，立即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他的身上，輕聲問道：“少爺，我們回酒店嗎？”

    池因搖了搖頭，在悶熱的水汽下紅的雙眼。

    他望著遠處參差不齊的矮房，目睹了印度最常見的場景之一：孩子抱著比自己更小的孩子。他們跑到附近的雨棚、天橋或者漏水的帆布下躲雨，襤褸的衣衫扎染著鮮艷的顏色，明媚的大紅與皇家藍遮掩不住貧窮的裂縫與污漬。女孩們瘦骨如柴的手腕和腳踝上帶著金鐲——她們未來的嫁妝。棕色的皮膚下，每一雙眼睛都大如溫順待宰的牛犢，他們的嘴里說著黏糊的印地語，用臟兮兮的手抹掉臉上的雨痕，像是在揩拭淚水。

    池因說：“不，我想回去?！?/br>
    南亞燠熱的潮氣無孔不入，氤氳的濕氣墜得空氣沉甸甸的，像是浸透了水的毛毯一樣又黑又重，裹在身上，壓迫著心肺。

    池因在國內連夜處理完池越樓的爛攤子，又坐了四個小時的飛機到加爾各答接遺體。在飛機上他看了幾份財報表后，立即編輯郵件給A股大股東，表示待開展的項目如期進行，以安撫他們對暫時投資帶來的負收益的惱怒。如此算來，他已經有六十個小時沒有闔眼了。

    其實他完全可以將所有事情扔給葉念做，自己拿著池越樓鎖在保險柜里的那份自書遺囑去享受自由自在的生活。但是他和往常一樣，按照他父親的步調工作。仿佛他的脖子上仍然被一只嵌滿了寶石的沉重鐐銬禁錮著，那長長的鎖鏈被陰魂不散的池越樓手攥在掌心。這便是為什么葉念在看到池因那雙黑沉沉的眼睛時會不經意打個寒蟬，他能透過了小少爺細長的骨骼窺視到他身后那位幽靈般的高大男人。

    在旁人看來，池越樓是池因的護身符，是一具漂亮花瓶的收藏家，但是鮮少有人知道池家父子的關系非常微妙。

    池越樓二十八歲掌權，從一夜之間宣布破產的杜家接回了年僅十歲的獨子。池因的母親死在了菲律賓的酒館巷子里，據說她變賣了自己所有的珠寶首飾，吸食大量毒品后瘦得像個嶙峋的骷髏。這位千金小姐終日靠賣yin為生，最后被暴力的嫖客毆打至死。

    池越樓不是個念舊的人，但他還是答應了杜家老爺子臨死的請求，命人接回了杜若笙的遺體，好生埋在了杜家那片祖墳里。杜老爺子得知此事后才咽下最后一口氣，從此之后，輝煌了整整一個世紀的珠寶家族再無后人。

    池因的原名叫杜璟庭，池越樓覺得難聽，就給改了。他不會養小孩，就讓葉念帶著，用錢堆捧著長大。直到突然有一天，他在晨浴后途經露臺，瞥見了穿著寬大的淺藍色晨衣的池因。小孩赤裸的雙腿交叉著，烏黑的發絲映襯出一段光滑柔軟的潔白脖頸。他走近一些，看到幼子正在讀一本很薄的詩集，掠過那幾根修長的手指，衣襟下少年被熹微浸透的胸脯半裸著，肌rou流暢而平和，身體散發著一股溫和的柑橘與皂香。

    一股粗魯但不合時宜的沖動驅散了他的睡意。他嘆息了。手掌撫上池因的肩頭，握住了他的脖頸，逼迫對方抬起頭，滿眼驚恐地和自己對視。

    他第一次喊獨子的名字：“因因?！比缓髲纳砗蟓h住他，讓小孩坐在自己的腿上，越過那截白皙的后頸，低頭替池因扶正那本差點掉在地上的書。

    他第一次推掉了上午的工作與會議，就是為了和自己從沒怎么關心過的幼子共讀一本詩。這簡直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葉念在前院干抽了兩包煙都沒想明白。

    但池因才是那個最張皇失措的人。他手中的，每一只微小的字母都失去了意義，他一個字都沒看進去，唯有耳畔池越樓的呼吸聲無比清晰。

    他那么小，被囚困在男人的懷中，似乎隨時都有可能被一只手扼死。

    臨近午間，池越樓接了一個電話，這才匆匆離開了宅邸。

    池因從眩暈中喘過氣來，他的背后都是冷汗，晨衣黏在背脊上，微風吹拂時帶來陣陣令他打顫的涼意。他扔掉潮乎乎的書，在冷水下淋浴了一刻鐘，感覺自己像是半死過，又重新活了過來。

    這是他第一次發現自己是如此本能地懼怕他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