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蟬鳴一聲接著一聲，叫得人心煩意亂，云江市今天無云，下城區的偏僻之處，一輛面包車旁站著幾個五大三粗的男人，純歐式的面孔，頭發短粗。

    領頭的大漢正低聲陰沉地和人打跨洋電話，時不時不耐煩地往旁邊大樹上踢一腳，剩下的人三兩聚在一起用俄語交談。

    這是條價值不菲的肥魚，叫他們愿意從中俄邊境來到兩千公里開外的云江，雇主指定的這個三歲小孩兒價值兩億盧布，沒有雇傭兵能不因此心動。

    其中一個漢子懶懶打了哈欠，甚至覺得這趟是閑時度假，他和同伴說了幾句，打算從車后備箱拿瓶冰水解暑，順便看看小孩的狀況，畢竟雇主要求把這孩子平平安安地送到英國，愿意為此再付額外的一億盧布，他隨手一掀，卻看到車后備箱空空蕩蕩，除了邊角堆了些雜物，空無一人。

    雇傭小隊頓時慌了起來，他們從車旁邊不遠處的小樹林里發現了一只鞋，再往前走是另一只，這孩子踉蹌著逃跑的景象似乎已經近在眼前了。

    半晌，一個小小的身影從車底艱難地爬了出來，小團子的臉上手上沾滿了灰，藍綠色的大眼睛因為極度驚恐噙滿了眼淚，他不安地又回頭看了兩眼，確定沒人后才努力朝反方向跑去。

    ＊＊

    小巷。

    街角早該淘汰的老式摩托車載滿三人，車體黑漆斑駁，不待人坐穩轟隆一聲發動，留原地一大捧彌漫天地的黑灰，蛛絲一般細密籠罩這方死寂天地。

    已是傍晚，一點點吝嗇的光，穿過悍獸犬牙般密集交錯的怪異建筑，最終抵達一個小小的店面門口，破舊的五金店，五金店內里沒有光，幽邃叢林內野獸張大的口。

    五金店老板白背心花褲衩，嘴里叼根牙簽，趿著人字拖朝外走，兩手端個鐵盆，手腕外翻稍一泄勁兒，第無數次重復將穢水往外潑的過程。

    一切蒸騰的惡臭在此匯合，渾融得幾近膠質，泛黑的斑斕油光在夕陽下呈現一瞬即逝的綺麗，折射的波光是小巷沒有的鮮艷色彩。

    從沒有人注意，每天此時定時出現在街角，悄悄向這邊凝望的小乞丐。

    小乞丐瘦弱得可憐，蹲在街角是小小一團，一點兒不占地方，好像隨便哪個成人都能毫不費力地將他揣起來帶走。他的眉眼被掩在亂蓬蓬的短發后，黑沉沉的瞳仁映著眼前折射的綺艷色彩。

    這是他一天最生動的時候，目睹下城區不為人知、不付價碼的驚艷。伴著刺鼻異味的明媚色彩，給小乞丐帶來的快樂不啻于目盲信徒重得光明初游教堂彩繪花窗。

    獨屬于他的，極致的色彩美學。

    在一切消散前，小乞丐趕忙閉眼，好像這樣就能把光鎖在眼里，再睜眼時又是木木愣愣的小模樣，蓬松的短發照樣亂得大半張臉都看不清，隱約可見右眼下秾麗精致的一小片紅，不待人因此稍有悸動產生探尋欲望，露在外邊污灰的頰與頸就全全叫人倒盡胃口。

    快樂轉瞬即逝，流光褪去后復現生活灰質的底色。小乞丐很好滿足，烏黑油水加一些隨意潑灑的光影效果，他也能看出莫奈畫作般的極致纖秾美韻，以及朦朧記憶中母親纖細溫暖的手，花園遭精心侍弄的蓬萊蕉共佛焰爭翠，母親呵護的手掌牽引他拿起畫筆，做一組靜物練習。

    這是他近日終于回憶起的童年。小乞丐將干凈右手中的塑料袋捏緊了些，慢慢地朝住了五年的小家里走。

    “爺爺，我回來了?！币粯抢鲜借F門開關都不便，聲音也大，小乞丐手腳并用，小屁股都使勁兒，很用力地一頂，終于把門外喧囂的空氣隔離。

    這屋子很小，空間逼仄，空氣渾濁，只有靠里的床旁邊有一個小小的燈泡，燈光昏暗，借著這一點點光芒能看到床邊原來有一扇木質的窗，看起來很古舊，簡直是文物，小乞丐懷疑自己和爺爺的年紀加在一起也夠不上這木頭。

    他回頭，把塑料袋放到旁邊缺根腿的矮桌上，里頭裝了四個早就癟了的饅頭，他先去洗手，連帶著清洗連著腕的一截小臂，浮灰褪盡后竟然顯出極白皙柔嫩的底，像撕掉了一層丑陋的皮。

    他不在乎這個，顯然也早習慣了這樣的反差，用干凈毛巾把水珠擦盡，確保手和小臂干干凈凈后，他就把塑料袋解開，只撕了半個給自己，剩下的用瓷盆裝著，泡得稍軟一些給爺爺吃。

    爺爺病得太重了，但爺爺說這不是病，這是老，能夠老死也是一種幸福，他不太懂這個，認真反駁說死不是幸福，爺爺當時對他笑了笑，低低地感嘆我的小乖喔，然后再也沒說什么。

    小乞丐又想哭了，眼里噙著淚，淚珠很大的一滴，于是顯得格外圓潤，沿濃長的下睫毛往外一滾，沒滴在臉頰上就消失不見了。他是很愛哭的，有時也沒干什么，莫名奇妙就想哭了，此時卻強迫自己堅強起來。

    他倒了點兒水，將將坐在床上，幾乎只坐了十分之一個屁股，好像他多占據點兒空間，就會擠到爺爺一樣。他慢慢給爺爺喂水，仔細潤濕爺爺干枯的嘴唇，老人每天醒的時間越來越少，昏睡的時候偶爾能有一點點意識，足夠他被撿來的孩子精細著喂水，但是吃不了飯。

    小乞丐仔細地喂，自己的胃也痙攣起來，他沒太在意這個，只是努力地想著怎么賺錢。

    他想多賺一點錢，多撿幾個瓶子，這樣他可以慢慢給爺爺買點粥，可是他沒有錢給爺爺治病。

    也許他應該把自己賣掉……他模糊知道自己是很值錢的，五年前的福利院，他偷聽到壞人要買走他，給院長一百萬，這無疑是一大筆錢。

    他正胡思亂想，突然木窗外傳來一陣急促但無力的敲打聲，這是一樓，樓后面明明是荒廢的草地，堆滿垃圾與雜物，小乞丐有點害怕，看了一眼爺爺，又看了一眼，終于鼓起勇氣往那邊查探，敲打聲越發急了，伴隨微弱的哭腔奶音，聽起來甚至沒滿三歲，說話很含糊。

    貧窮往往伴隨滋生的罪惡，他腦中一凜，腦中閃回零碎記憶片段，被拖拽上車，被囚，被注射藥物，無數漂亮孩童蜷縮在墻角哭泣，當他狼狽地跪在地上，旁邊的男人手持長鞭。

    他也許根本就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在極致的驚懼與擔憂中，全憑本能地拔出木窗窗栓，伴隨著揚起的灰塵與戛然而止的哭聲，彎下腰——沒夠著，最后笨拙地翻到外邊，將地上哭泣都克制的小團子抱入屋中。

    小乞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也許是他對爺爺當初救下他的記憶刻骨銘心，他從福利院逃出來的第一年，這一片貧民窟還常常有兇神惡煞的人上門搜查，那時他被爺爺藏在一個小小的、很淺的地窖中，只夠一個瘦弱的十二歲男孩蜷住身體，絲毫伸展不開。

    他盡力安撫這個穿著精致的混血小男孩，用自己貧瘠的、不怎么和人交流的語言和他溝通，所幸小孩表現得很乖，雖然因為驚恐還是忍不住流淚，睫毛都黏連成一片，但主動將毛茸茸的小腦袋輕輕埋在他懷里，兩只小rou手緊緊地抓住他的衣襟，盡量一點聲音都不發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