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藻井
26 藻井 白茸從寬大的龍床上醒來時,邊上的人還在睡。他側著身子看那平靜的面龐,微笑著落下一吻。一度只存在于漫漫長夜中的美夢終于變成現實,他滿心歡喜。 然而歡喜過后,就是怨恨。 就在他于無常宮中饑寒交迫的時候,瑤帝可曾躺在這張寬大舒適的雕花龍床上想過他呢? 應該是沒想過吧,瑤帝只會在這上面與人嬉鬧玩耍,共享人間極樂,他只會聽見新人笑,哪會記得舊人哭。 他有些不想看瑤帝的臉了。 他下床,故意弄出聲響,試圖攪醒瑤帝的美夢,可床上的人只是翻了個身,塌腰撅腚,繼續呼呼大睡。他真想在那圓滾滾的屁股上狠狠拍一下,可對帝王刻在骨子里的敬畏讓他不敢這樣,只能干瞪眼,在心里打巴掌??戳艘粫?,他坐到妝臺前,自己梳妝。 鏡中的人很瘦,連顴骨都比原來高出幾分。夏太妃說,他剛被送來時,比現在還瘦,就像根柴棒,甚至能摸出脊椎上的骨節,如同閻羅殿中皮包骨頭的餓死鬼?,F在好些了,面色紅潤多了,不像鬼了,像人。想起夏太妃,他不得不感慨,昨天的事真是混亂不堪的一場夢,直到現在他還后怕,如果瑤帝沒來呢?誠然,夏太妃告訴他這個大膽的計劃時,是打了包票說瑤帝會過來救場,可事實上,他們兩人都清楚,能不能來,什么時候來,都是未知數,所有人的生死都是憑運氣看天意。 事后,他從玄青處了解到事情始末。當天下午,玄青通過密道從詠梅園出去跑到銀漢宮,到那才知道瑤帝去了夢曲宮。等他又趕到夢曲宮時,瑤帝正醉醺醺地左擁右抱。昱嬪聽玄青說了前因后果,和暚常在一起給瑤帝醒酒,能用的方法都用了,暚常在甚至還不輕不重地掐了幾下終是將瑤帝弄醒過來。 白茸理順頭發,讓它們服帖地披在身后,用扇形發扣將一側頭發夾住。他靜靜坐了一會兒,心想,現在回過頭來看,一切雖然兇險,但仿佛冥冥之中有根線,牽引著所有人的行動,每個人的行為都恰到好處地銜接上,不早不晚剛剛好。如果昱嬪不聽玄青的話,又或者是瑤帝醉酒嚴重,醒不過來,再或者太皇太后沒有說那些廢話,而是直接命人將他們當場勒死,那么他現在就不可能坐在這里。夏太妃也不可能平安無事地回到永寧宮,而崔屏和梓疏更不可能活著。 所以,他有理由相信,天意站在他這邊。 他沒有穿外衣,只披上黑斗篷,赤腳走上二樓。 銀漢宮里靜悄悄的,所有侍候的宮人都被趕到外面靜候。 他來過二樓,那是瑤帝最私密的空間,不同于一層大殿的華麗莊嚴,二樓面積小,布置得更像是瑤帝一個人的安樂窩,那里有他最喜歡的小玩意兒,無論身處哪個角落,都能伸手拿到心儀的東西。 瑤帝說過,在二樓,他不是皇帝,只是梁瑤,而梁瑤的小窩永遠對阿茸敞開。 白茸在不大的空間內翻找,很快就在一個小抽屜里發現了自己的無事牌,劣質的玉料已經發黃,紅線也纏繞打結,顯然很久沒人動過。他把玉牌放在心上,感念上天,一切都平安無事。然而下一瞬,又無不戰栗地想怎么會無事呢,昨天太皇太后看他的眼神里飽含無窮恨意,以至于他不敢細想被聯合起來誆騙的太皇太后會用什么惡毒的方法報復懲治他們。 “今日之事,皇上也許會不了了之,但太皇太后不會,所以一定要讓皇上下令處理后面的事,否則,痛快的速死就是奢望?!毕奶诤退珠_之前,如是說。 有人來了,他沒有回頭,不用想也知道是誰。 瑤帝從背后擁住他,下巴擱在肩窩,對他吹氣:“怎么不多睡一會兒,現在還早呢?!?/br> 他望向窗外,藍天白云,旭日東升?!安辉缌?,已過卯時,以前在無常宮這個點都到浣衣局去幫工了?!?/br> 瑤帝讓他轉過身,拉住手去看,左手手背上有塊狹長的暗色傷疤,波及到食指和中指的指根?!霸趺磁??” “燙的,在蒸煮房,熱水濺手上了?!彼浀?,那是加了香料的水,煮沸后的溫度比白水更高,被濺到后立時起了一串水泡。他想用冷水敷,可鄭子莫不僅以事情沒做完為由不讓他離開,更是惡毒地用針挑破水泡,暴露出未加保護的嫩rou?;厝ズ?,崔屏給他上了藥,但不知是不是藥不對癥的緣故,傷口愈合很慢,還留了疤。他抽回手,用袖子擋住傷疤,說:“別看了,丑?!?/br> “不丑?!爆幍蹖⒛鞘址诺阶爝?,吮吸每一寸肌膚,進而撩起衣袖,親吻手臂、脖子,下巴,直至嘴唇。他們就在地板上,忘我投入地融合進彼此的骨血中,靈魂中。 已經很久沒做過了,瑤帝每一次強有力的挺進都令白茸身后的鈍痛越加嚴重??伤辉诤?,反而無比歡喜地希望疼痛來得更猛烈些,因為唯有痛苦才能證明一切不是夢。他的正上方是高懸在頂的藻井,層疊之下的方形之中彩繪無數花紋圖案,繁復的線條勾勒出純粹的對稱之美,越看越迷幻,越看越縹緲。而在縹緲迷幻之中,唯有瑤帝的臉清晰可見。 不知過了多久,瑤帝從他身上爬下,歪到一邊,將他摟進懷里。兩人誰也沒說話,就這么靜靜躺在地上,用對方的體溫取暖?!板酚顚m桃花林里的人是你吧,還有閣樓上的也是你,對嗎?” 白茸道:“是我?!?/br> “為何要躲起來?” “害怕?!?/br> “怕什么?” 白茸摟緊瑤帝,說:“您說會救我出去,可一直沒有來,我以為您不想要我了,我怕您見到我又讓我回冷宮去,甚至處死我?!?/br> 瑤帝親吻雙唇:“朕怎么會舍得讓你死,之前出了點狀況,耽誤時間了,所以才沒及時救你出去,幸好你現在沒事,否則,這里又要死一次?!闭f著,把手放心口。 要是以前,白茸肯定會感動得落淚,可此時想的卻是,無論那心死過多少回,似乎都能再活過來,這大概就是瑤帝的天賦所在吧。對此,他無可奈何,嗯了一聲坐起來,穿好衣服,說:“我餓了?!?/br> 瑤帝披上衣服下樓走到殿門口,讓人進來侍候。不多時,銀朱和木槿兩人合力抬上來一個巨大的三層食盒,從里面拿出十幾碟菜肴和數樣主食,冷熱皆有。 白茸坐在窗前,夾了幾口涼菜便放下筷子,望著窗外出神,此時,太陽已經完全升起,照到身上暖暖的。 “怎么不吃了?”瑤帝問。 “陛下不上朝嗎?”白茸反問。 “不去,一會兒去書房議事?!?/br> 白茸笑了:“我在想以后的事?!?/br> “朕今天就下旨,恢復你以前的身份。你以后還是朕的晝嬪?! ?/br> 白茸隱去笑容:“聽說有個應常在大難不死,被越級封嬪。想我也是大難不死,怎么還是原地踏步呢?真是搞不明白啊?!彼f這話時托著腮,并不看瑤帝,很像是受了某種委屈無法排解時的自我哀怨。 “那就晉妃?!爆幍巯肓艘幌?,又道,“要不再換個封號,朕總覺得晝這個字似乎被詛咒了,如晝下場就不好,你也是倍受磨難?!?/br> “陛下把我們的遭遇歸咎于一個字嗎?”白茸說,“我不需要換封號,我喜歡這個字。日出為晝,照耀萬物?!?/br> 凌駕萬物。 瑤帝不置可否,不是他不想說,而是不知道該說什么,對面的人變得陌生。他吃了幾口小酥rou,問道:“你還想要什么,朕一起下旨?!?/br> “殺了顏夢華,他三番五次害我?!卑兹酌摽诙?。 “他做什么了?” “他想毒死我,而且,還杖殺我?!?/br> “那是太皇太后下的旨?!?/br> “這是他的借口,太皇太后又不知道我這個人,怎么會平白無故殺我?” “下毒是怎么回事?” 白茸將事情大致說了,瑤帝聽后搖頭:“沒有確鑿證據是他干的?!?/br> “他給您的浮生丹里到底有什么,讓您這么維護他?”白茸感到無比憤怒,隨即又想到什么,“我看見過您和他坐在御輦上的樣子,恣意歡笑。而我就跪在路邊,您哪怕斜一下眼就能看見我??赡鷽]有,眼里只有顏夢華!” “他的東西確實有問題,和香料混合一起有副作用?!?/br> 白茸聽了要笑出來:“這種屁話您也信?那么多人不忘,怎么只忘我?!” 瑤帝沒說話。 白茸難過道:“不是他的藥,也不是他的香,您忘記承諾僅僅是因為……忘了?!彼鞒鰷I來,“您從來就沒真愛過我,那些海誓山盟都是假的!我們每個人就像這一桌子的菜肴,您變換口味品嘗,每嘗到一口就說好吃,可實際上,哪個都不會多吃,以至于當某種菜沒有端上來您也根本想不起來?!?/br> “你怎么能這么比喻呢?”瑤帝煩悶道,“別人也許會這么想,可朕對你是真心的啊,從來沒把你比作什么?!?/br> 白茸難過歸難過,但也明白,瑤帝是說什么都不可能殺顏夢華的,因此并不執著于此,轉而道:“以德報怨,何以報德呢?害我的人您不追究,那幫我的人呢,您總該論功行賞吧?!?/br> 瑤帝昨晚回來后,已經從白茸處知曉始末,說道:“朕會下旨,恢復季如湄皇貴妃的身份,執掌后宮內政,夏太妃協理?!?/br> “那崔屏和梓疏呢?” “他們兩人之間的關系……” “他們是什么關系我不管?!卑兹茁曇艉艽?,像是喊出來的,“我只知道在我病得動不了的時候,被打得下不了地的時候,是他們照顧我,給我衣服穿,給我熱水喝?!?/br> 瑤帝聽得心都要碎了,想起那破敗的房間,自責懊惱瞬間填滿大腦,再想不到其他事,說道:“朕讓他們遷出冷宮住到別苑,一直供養,就當是救你的報答?!?/br> “還要送十箱銀子過去,我說過的,要是有朝一日能出去,就還他十箱銀子做報答?!?/br> “再加十箱,算作朕感謝他們?!?/br> 白茸目的達到,眼淚止住,然而心情卻沒有變得更好:“我還想住毓臻宮?!?/br> 這一次,瑤帝遲疑了:“那地方現在住著映嬪和雪常在?!?/br> “讓他們搬出去?!?/br> “朕給你另找地方吧,離朕近些,這樣去你那方便?!?/br> “我就要毓臻宮,那是陛下賜給我的地方,我不想給別人住?!?/br> “住哪兒不都一樣?” “不一樣!毓臻宮是我的,您憑什么把他給別人?那倆人憑什么霸占?原先我不在,他們住了也就罷了,現在我好容易回來,就該物歸原主?!?/br> “可沒有這樣的先例?!爆幍圻€在猶豫,其實對于他來說,宮室分配并不是大問題,可關鍵是白茸的想法其實放映嬪身上也沒錯。對于映嬪而言,毓臻宮也是正經賜給他住的地方?!澳銥槭裁捶秦拐閷m不可呢?” “因為……”白茸小聲道,“陛下說過的,給我尋個好地方住?!?/br> 瑤帝沒反應過來。 “就是在湖邊柳樹下,陛下問我住哪兒,我說還沒地方住,您說送我一個好地方……”那些往事,白茸歷歷在目。 “過了這么久,你竟然還記得?!?/br> “陛下說過的話我都記得,即便您自己忘了,我也替您記著。所以,我就要毓臻宮,我喜歡那里,那有我們之間最美好的回憶,我不想讓另一個不想干的人去分享,哪怕是在不同時空里,也令我難以忍受?!?/br> 倔強的小臉上還有未干的淚痕,瑤帝用帕子輕輕擦掉,妥協了:“好,就依你,讓他們搬到皎月宮去?!?/br> 白茸終于又笑了?,幍刍野档男囊哺髁疗饋?,親自夾了根水晶粉皮兒放到他嘴里,之后又一口口喂食豆腐腦,謙卑得好像是個老仆。 白茸吃好后,到樓下換衣服,將無事牌掛到腰間小扣上,木槿幫他挽了頭發,銀朱捧來全新的頭面首飾。 “恭喜晝主子回宮?!便y朱一面將首飾擺在他面前,一面含笑說。 白茸淡淡回應:“皇上的旨意發下去了嗎?” “還沒呢,奴才馬上就去辦?!?/br> “你快些,我今晚就要住到毓臻宮去?!卑兹走x了一副橋梁珍珠釵遞給木槿讓他戴在發髻正前方,鏡中的十余顆珍珠閃閃發亮。他滿意極了,又道,“你去給我備下軟轎,我待會兒要先回永寧宮?!?/br> 銀朱答應下來,沒有再問瑤帝的意思,因為他知道,現在無論白茸有什么要求,瑤帝都會滿足。 晚些時候,白茸坐在特質的小軟轎上,往永寧宮方向走。路上,所有人都看他,他的面容是那么平淡,氣質又是那么出眾,以至于不認識的人都在想他到底是誰,能坐上只有瑤帝才能坐的雕刻著盤龍紋的明黃色小軟轎。而認識他的人,更是大吃一驚,如同見了鬼。就好像現在的舒尚儀,緊盯著白茸從身前走過,連該有的避讓都沒有,就這么傻呆呆地站在正中間,而后在白茸投過來的淡淡一瞥下倉惶后退。他身邊的小宮人不認得白茸,問道:“師父,他是誰啊,怎么能用明黃色?” 舒尚儀呢喃:“是能通天的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