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黎明前的夜
25 黎明前的夜 夜幕降臨,隨之一同到來的是太皇太后逐漸逼近的身影。 所有人跪下行禮,參差不齊地說著或真或假的問安語,當最后一人的聲音落下時,無常宮里萬籟俱寂,就連隱藏在磚縫草叢里的鳴蟲也懾于高壓氣勢而不敢出聲。 太皇太后先是環顧,吩咐左右點起火把燈籠照亮,而后對依舊跪在地上的陸言之說:“慎刑司辦差也太磨蹭了,從通知你到現在也有一個多時辰,怎么還沒辦事,處死兩個人就這么費勁兒?” 陸言之有點懵,當時太皇太后派人傳話時只說要處死崔屏和梓疏兩人,讓他帶人過去收尸,并特意囑咐要在過城門時多烙燙幾次,扔到亂墳崗喂野狗?,F在對他問責很沒道理。他正想著該如何回話,只聽行香子說道:“老祖宗明鑒,此事與陸總管無關,實在是夏太妃拖延在先阻止在后,這才誤了時辰?!?/br> 陸言之明白了,這倆人一唱一和,給夏太妃定罪呢。 太皇太后瞧見地上隨意扔著的兩道懿旨,扭臉對夏太妃道:“你是瞎還是聾,又或是壓根兒不想活了,準備一起上路?” 夏太妃直接站起來,抖著袖子道:“我可沒抗旨不遵。我今天看黃歷了,要戌正行刑才吉利,否則上天會讓罪魁禍首不得好死的,這是為您著想呢。再說您的懿旨上又沒寫什么時候,等一等怕什么?!?/br> “狡辯?!碧侍笞旖沁叺陌櫦y被燈籠映得十分明顯,兩道深陷的法令紋像是鯰魚嘴前的須子,丑陋惡心。 夏太妃無話可說,索性不看他,心知演變成這樣,難以收場。該來的沒來,不該來的卻來了,也許這就是天意。但他最后悔的是提前暴露出白茸,讓他在沒有任何保護的情況下直接面對太皇太后,若沒認出來便罷,若是認出來,恐怕今日也得和他們共赴黃泉。 他心中忐忑,用余光去瞄陸言之,后者顯然跟他想得一樣,悄悄挪到阿衡阿術身邊,吩咐他們務必裝聾作啞。 太皇太后向崔屏走去,圍在崔屏邊上的宮人都自覺膝行挪開地方讓路。他讓崔屏抬起頭,說道:“這么多年不見,你倒活得滋潤,聽說你那西廂房里布置得跟尋常人家一樣,還真把這里當家了?!?/br> “我向來既來之則安之?!贝奁琳f。 “那你怎么不安心上路呢?” “太皇太后饒了梓疏吧,當初你謫貶我到這里,梓疏本有機會另尋他主,他是自愿跟過來?!?/br> “自愿?當初你雖然極力撇清他的嫌疑,但明眼人都知道跟你有染的人就是他,他若不去冷宮,我也會尋了機會殺掉。你以為這些年你們能過上舒坦日子全是夏太妃的功勞嗎,要不是我懶得管,你們早死八十回了?!?/br> 夏太妃插嘴:“早幾年你也管不了,不是躲到行宮去了嗎?” 這個躲字用的十分精妙。除了少數幾人不知情以外,其余眾人都或多或少地對幾年前那場鬧劇般的生日宴有所耳聞,當下露出心照不宣的表情。其中更有一人的表情管理沒有太合格,被當事人捕捉到了些許笑意,當下被拖到外面,直接杖斃。 那倒霉蛋鬼哭狼嚎的聲音給黑夜增添幾分恐怖意味,所有人汗毛豎起,好像那木杖也打到自己身上。白茸抖得最厲害,沉重的擊打聲勾起慘痛記憶,無數神經都跟著哭喊,肌膚仿佛在那無形的杖責之下再度開裂。終于,他那與眾不同的穿著和慘白的面容引起太皇太后的注意。 “你是誰,怎么穿成這樣?” 他抬起頭,第一次直面這個素未謀面卻一紙詔書將他杖殺的人。 夏太妃搶先道:“他是我認的養子,一直待在我身邊,沒出來見過人?!?/br> “養子?我怎么沒聽說過?”太皇太后自詡眼線眾多,卻從沒人給他報過這條消息。 “我認干兒子還用得著跟你報備?”夏太妃也不說敬語了,帶著恨意繼續,“再說了,你知道了又能怎樣,我這孩子大了,吃的下花生去,噎不死?!?/br> “你總說我害死你孩子,可你也不想想,我出于什么目的去害一個不到三歲的孩童?” “因為先帝曾流露出立我兒為儲君的想法。你害怕了,所以喪心病狂?!?/br> “無稽之談!儲君向來只立嫡長子,他就算有想法也不可能實現,我為什么要怕?發生在你兒子身上的事只是意外,是你自己非要找個人來怪罪,以此讓你心里好受些,用來擺脫內心譴責。畢竟你兒子出事時你正跟先帝快活呢?!?/br> “虧你說得出口!我就不信這么長時間以來你從沒做過噩夢!”夏太妃的心口因過于激動而劇烈起伏,雙手顫抖,如果現在手里有刀,他一定會把面前的怪物剜心剖腹。 面對已瘋魔的夏太妃,太皇太后忽然想起自己早夭的孩子,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苦他品嘗過,罕有地沒有生氣,反而用一種朦朧滄桑的聲音說:“我理解你的悲慟,但這件事的確跟我沒關系。那天我生日,在花園里舉辦聚會,他跑過來玩,我見他愛吃花生便給了他一盤,他一口接一口吃著,被邊上雜耍藝人給逗笑了,我讓他不要邊吃邊笑,可已經晚了,一?;ㄉ伦夤??!?/br> “謊言!”夏太妃眼睛充滿淚水,時隔多年重溫慘劇依然無法接受,“都是謊言!你就是兇手!” “我也經歷過喪子之痛,我的長子養到十歲病故,次子甚至沒活過百天,我受到的打擊與痛苦比你更甚。也正因如此,我才不會蓄意謀害一個孩子,天知道我有多喜歡孩子,多么希望世間所有孩子都能平安快樂地長大?!?/br> 夏太妃要被這番悲天憫人的話惡心吐了,指向院門外:“就在剛才,你還下旨杖殺了一個人,那個人也是別人家的孩子,是人家手心里的寶貝。你所謂的痛苦與打擊不過是源于不得不過繼別人的孩子來當嫡子,僅僅是你的虛榮心沒有得到滿足?!?/br> “真是放肆!” “你的慈悲是建立在你的世界之上的,而在你的世界里,你是王者,我們其他人都是草芥?!?/br> “住口!” “老天無眼,怎么沒摔死你!” “你……”太皇太后強壓住怒氣,忽然對行香子道,“太妃夏采金罔顧尊卑,惡語詛咒,立時處死?!?/br> 行香子得了明確指令,一把抓住夏太妃的胳膊,后者沒有扎掙,只靜靜地看著太皇太后,一字一句道:“方凌春!你不得好死!” 行香子倒吸冷氣。 太皇太后瞇眼:“已經很久沒人直呼我的名字了,看在你要往生的份上,我允許你放肆一次?!?/br> 崔屏忍不住說:“你殺了他,皇上不會寬恕你,等你死了,方家就完了?!?/br> “你想的還真多,我死之后自有我選中的人接班,四大家族同氣連枝,所向無敵?!?/br> 夏太妃呵呵笑了:“你才是想的真多,人們都只顧今生,可你連后幾輩子的事都打算好了?!?/br> “別廢話了,也別分先后了,一起上路吧?!碧侍笫忠粨],命人將三人推進屋中,準備系綾子。 白茸絕望地眼瞅著夏太妃被拉走,再次被遺棄的恐懼涌上來,在擦身而過的瞬間突然躍起,推開旁人,把夏太妃摟在懷里,哭道:“您別走,我一個人害怕!” 夏太妃摸著他的頭發,柔聲說:“別怕,你不會有事的?!庇指皆诙?,輕輕道:“堅持住,他快來了,若能堅持到底,我們就贏了?!?/br> 白茸明白,這是最后一博了。他對太皇太后說:“請您格外開恩,饒了我養父吧,他……” “真是大膽!這哪兒有你說話的份?掌嘴!” 行香子走過去,甩開胳膊就是一耳光。然而白茸比他反應還快,不僅錯身躲去,更是一掀斗篷,從懷里摸出把小匕首,正對行香子的咽喉,對太皇太后道:“您收回懿旨,否則我殺了他?!?/br> 情況變化太快,太皇太后呆立片刻才極力克制住扭曲的臉皮,說道:“你敢威脅我?也不看看你是不是那塊料?!?/br> 行香子垂眼盯著匕首,鼻尖滲出汗來。他的手被白茸箍住,走脫不開,只能身體重心不斷向后,借此離兇器遠些。他對白茸道:“你這是何苦呢,這里周圍全是人,無論如何你們也是必死無疑。而本來你是不用死的,夏太妃如此教唆,不過是想拉你做墊背?!?/br> “我不管!”白茸大聲嚷,對太皇太后喊道,“你要是殺了他們三個,我就殺了他!” 太皇太后上下打量白茸,忽問:“你想救夏太妃,這我理解??蔀楹我蚕刖却奁梁丸魇??他們到冷宮很多年了,而觀你年齡也不過二十出頭,如何認得他們?” “我……”白茸語塞。 “你到底是誰?”太皇太后向前兩步,伸手指著他,“這張臉讓我想起一個人,一個卑賤骯臟的青樓伎子,你們都有一雙會勾人會吸食精魂讓人欲罷不能的眼睛。每一次呼吸都污染空氣,每一次碰觸都會讓人墮落,你們……” “你瘋了吧,他不是如晝?!毕奶蠛?。 “不是他,卻勝似他?!碧侍笙萑牖秀?,不停呢喃,“我見過如晝,那天我喬裝打扮去了東宮,他就站在小湖畔……”他望向夜空,耳邊響起黃鶯般的聲音,眼前再度浮現那春風般的笑臉。 您是迷路了嗎? 他遠遠看著,并沒回答。 柔和的淺黃色長衫上繡著幾片嫩綠的竹葉,寬窄適中的袖口剪裁成波浪狀,水蔥似的手指捏著塊小石子,似乎正想往湖水里投。 再看那臉,五官并不明艷,眉毛有些淡,鼻梁略高,嘴唇雖飽滿但也不是主流審美下的櫻桃口,唯一雙眼睛最美,清透瑩亮,可以蕩滌世間一切塵埃。 他打量著,感嘆天地造物的神奇,這么平淡的五官湊一起造就出如淡茶般的清爽舒適,叫人不由自主想去親近。 那不是一張沉魚落雁的臉,卻有著最攝人心魄的迷人魅力。 垂柳的枝條搭在消瘦的肩上,勾住一縷發絲,如晝輕輕將柳枝挪開,對他的沉默報之微笑,又接著打水漂兒玩。 他默默地想,要是清白之人該多好,若許給平常人家定能和和美美過一生??刹恍业氖?,愛上他的人不是平常人,是帝國未來的皇帝。而帝王應該是沒有心的,誰入了帝王的心,誰就掌握帝王的命脈,cao縱帝國為所欲為,他不允許除四大家族以外的人這樣做,更不允許一個千人騎萬人跨的伎子成為儲君心中最重要的人。 他悄悄離開,打定主意,這樣的人不能留。 思緒回轉,他對左右之人道:“拿下此人,別管行香子,我就不信他真敢刺?!?/br> 原本抓住崔屏和梓疏的人慢慢聚攏過來,白茸拿刀的手在抖,一不小心竟真劃破行香子的脖子,尖銳的疼痛令行香子發出一聲短促的叫喊。而就在這瞬間,已有人從背后擊倒白茸,踢飛匕首。隨即,又兩人上前,將白茸押在地上。 太皇太后冷笑:“夏采金,你可夠糊涂啊,非但沒救成他們兩個人,還把你們倆的命也搭上?!?/br> 夏太妃此時卻笑了,就在這低啞的笑聲中,所有人再次跪倒,整齊劃一地高喊出四字:“陛下圣安!” 太皇太后回過頭,瑤帝就站在不遠處。 “你來干什么?”他問,話里沒有半分對皇權該有的敬畏。 “朕是帝國之主,哪個地方不能來?倒是你,平白無故跑這來干嘛,又想殺人了?”瑤帝似是剛飲過酒,一說話便帶出一股酒氣,視線依次在夏太妃、崔屏和梓疏身上掃過,最后回到太皇太后這里,“他們又怎么惹到你了?” 太皇太后鎮定道:“崔答應和梓疏兩人在無常宮內公然行茍且之事,我只是依照宮規處置,并無不妥。至于夏太妃,他違抗命令縱容養子行兇,刺傷行香子。按律也當重罰?!?/br> 夏太妃忍不住道:“你無憑無據,草菅人命。我們不過是為了生存做抗爭,何錯之有?” 太皇太后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膽敢反抗,單這一條罪狀就該死?!?/br> “強盜邏輯!” 而此時,瑤帝想的卻是宸宇宮中那飄忽一瞥與永寧宮中窗邊的倩影。他順著夏太妃的目光找去,被押在地上的人一身黑袍,頭低垂,雙肩微微抖動,似乎很害怕?!疤痤^來?!彼f。 太皇太后道:“只是面貌普通之人,陛下不看也罷?!?/br> 瑤帝假裝聽不見。他感受到一種似是而非的味道,芬芳清冽的氣息喚醒塵封的記憶,混沌的腦子清醒過來。他慢慢走過去,蹲下身子,輕輕抬起那人的頭。 四周的燈籠照亮臉龐,雙眸上的水霧折射出瑩潤的光,猶如雷霆一擊,直達心底。他望著那雙眼、那張臉,深沉的夜恍如白晝。 “阿瑤……”白茸曾設想過無數次重逢,獨自演練過很多次對話,但到最后發現,那些幽怨的、痛恨的、思念的、愛戀的話都說不出口,只余一聲呼喚兩行清淚。 “阿茸?!爆幍圩ゾo白茸的胳膊,不確定道,“是你嗎?” 白茸任淚水模糊雙眼,輕聲道:“我的無事牌,陛下收好了嗎?” 瑤帝將他緊緊抱住,兩個心跳合拍成一道躍動,它們是那樣有力那樣鮮明。這一刻,天地間仿佛只有他們兩人,散布周圍的肆意笑聲和憤怒質問被噗通噗通的心跳聲掩蓋。他聽見自己的心在說:“如果是夢,我愿長睡不醒。如果不是,我愿傾其所有,永遠留住這一刻?!?/br> 白茸像是感應到了,說道:“這一次,誰也不能把我們分開,哪怕死亡也不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