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太皇太后
25 太皇太后 七月初四的天氣并不好,悶熱悶熱的,整個帝都就像是個巨大的蒸籠,鍋蓋似的厚重烏云透不出一縷風,無論是達官貴人還是平民百姓都在這蒸鍋里被暑氣烹熬得難以忍受。 盡管如此,宮中的妃嬪們還是穿上最貴重的禮服,戴上最華麗的首飾,站在宮城的忠順門外等候太皇太后的鑾駕。 空氣中的濕熱與人內心的焦躁在時間的推移下不斷攀升,好似在這人人都跑不掉的蒸鍋里又灑了一把料,熏得人頭暈腦脹。 位份低微的站在最末,有苦不敢言,默默望著筆直的漢白玉大道愣愣出神,構想著太皇太后的形象。那些高位嬪妃站在前列,倒沒有那么嚴肅,各自和相熟的人交頭接耳,互相抱怨。 “我都快蒸熟了?!睍腺F妃悄悄從袖子里掏出個小折扇,打開后呼呼扇風,對同樣臉蛋兒微紅的暄妃說,“真是倒了霉,干嘛非要選今天?!?/br> 暄妃感覺那扇過來的熱氣越發渾濁,把衣領松開個扣子這才覺得氣息順暢,低聲道:“你是快熟了,我是已經熟了,里面衣服都濕透了,腿上的汗直往下流,癢得慌?!彼霃澭ゲ洳湎ドw窩,又怕形象不好看,只得借著寬大的衣擺做掩護,兩條腿相互摩擦,活像憋不住尿一般滑稽。 站在他后面的薛嬪伸手碰他:“別動了,太妃們直看你?!?/br> 暄妃站在第一排最邊上,一個轉身就將薛嬪換到前排,自己則站在后面:“這樣就看不見了?!闭f罷,又將領口扣子解開一個,如今已有大敞之勢。 太妃太嬪們站在宮門的另一側,自成一體。他們有的相貌年輕些,有的卻已是老態盡顯,還有一個離其他人都遠些,不斷地在咳嗽,發出渾濁的呼吸聲。這些人穿著打扮肅穆莊重,既沒有互相交談,也沒有翹首以盼,就像是一尊尊石刻雕塑,沒有任何表情,就連那個行將就木的病癆也只是機械地喘氣,不抬眼看任何地方。 一群死氣沉沉的人,昀皇貴妃站在隊伍前面,斜著眼睛對大道另一側的一群老者這樣想著。 除了那個人。 他趁夏太妃拿帕子擦汗的空當仔細瞧了瞧,然后對右側的曄貴妃小聲道:“等著看吧,太皇太后回來之后,宮里可就熱鬧了?!?/br> 曄貴妃對上一輩人的恩怨也有了解,不動聲色道:“熱鬧好啊,他們鬧他們的,咱們正好有精力對付其他人……” “東西到手了嗎?” 曄貴妃沖往這邊看過來的夏太妃點頭示好,余光卻看著昀皇貴妃,用小扇遮擋住嘴唇:“拿到了,已經給劉太醫送去了?!?/br> “你怎么給他了?”昀皇貴妃用手肘頂過去,很是不滿。 曄貴妃肋側被頂得生疼,皺眉道:“給他就對了,他最得皇上寵信,他的話有份量,要是其他人出面,說不定會被反咬一口,說咱們和太醫院有勾結?!?/br> 昀皇貴妃無可奈何:“罷了,你說的也有道理?!?/br> “哥哥莫急,劉太醫也是聰明人,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不會走漏風聲的?!?/br> 昀皇貴妃從曄貴妃手中抽走折扇,搖起來,熱風撲面而來:“這鬼天氣,要把人活活熱死?!?/br> 正說著,那不斷咳嗽的聲音忽然變了調,好似破舊的風箱使勁拉動卻吹不進多少空氣。只聽噗通一聲,人倒在地上,引起先帝嬪妃們不小的sao動。 “快把人抬回去……”不知誰喊了一嗓子。 然而,那人位份極低,連個小轎都沒得坐,一群人只能干瞪眼,不知該怎么辦。 這時,夏太妃走出來罵道:“一幫蠢材,那邊不是有現成的轎輦,先把人抬回去再說?!?/br> 一眾宮人順著他目光看去,宮門內停著一輛豪華巨大的傘蓋軟轎,這是專為太皇太后準備的。 誰也不敢上前。 夏太妃氣道:“還不趕緊的,這要是在迎接太皇太后的當天出了人命,大家都吃不了兜著走!” “可要是讓老祖宗知道他的東西讓別人用了……”有人遲疑道。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老祖宗誠信向佛,不會介意的?!毕奶窍鹊蹕邋形环葑罡叩?,一時間沒人能反駁,他對身后站著的玄青道:“你去盯著點,讓他們把人照顧好了,送回去之后馬上回來,不得耽擱?!?/br> 玄青領命,把人安排上了轎輦,急匆匆地走了。 昀皇貴妃看在眼里,覺得有些奇怪,那么多人的軟轎都空著,為什么非要用給太皇太后預備著的東西,這可是要冒很大風險的,萬一被怪罪下來可沒有好果子吃。 除非…… 他發現夏太妃的眼睛一直盯著玄青走遠的方向,心中忽然有了一種不詳的預感。 再回想那倒地之人的模樣,竟覺得十分眼生。想他在宮中十多年,無論是先帝嬪妃還是各宮各處有些臉面的宮人,大多數都能認清甚至叫出名字,可唯獨那個人,他根本不認識。 他瞥了眼站在左手邊的曇妃,后者身穿一件玉色彩邊錦緞長袍,外罩月白云紗,頭發用珍珠線編成一個個細小的發辮兒,散在背后,耳垂上點了兩粒紅色貓眼石耳釘,十分的珠光寶氣。他心里鄙夷,到底是番邦小國來的蠻夷,連頭發也不梳起來,沒半點禮教。最好起一脖子痱子,熱死你。 隨即,他忍不住問:“剛才抬走的那個人,你認識嗎?” 曇妃沒看他,答道:“不認識?!?/br> 短暫的交流后,他們都沉默了。 天空越加陰沉,烏云濃厚,本來應是白晝晌午的時間,卻像夤夜一樣黑暗無光。 后面有人小聲嘟囔,要下雨了。 當第一滴雨落下時,前方有人來報,太皇太后已經接受了朝臣們的迎接,正朝內宮城駛來。 曄貴妃以袖掩面,低聲對昀皇貴妃抱怨:“都是外面那幫人耽誤時間,要不然早過來了,現在害得咱們淋雨?!?/br> 昀皇貴妃對身后一群人說:“都打起精神來,別頹喪著臉?!庇制骋婈彦念I子口,說道:“把衣服都整理好,別讓太妃們看笑話?!?/br> 眾人皆換了副模樣,神采奕奕,好像期盼的是自己的親爹。 雨點越來越密集,在密布的雨簾中,金黃色的巨型馬車緩緩駛來,八匹駿馬步伐整齊劃一,如同鼓點,嘀嗒嘀嗒由遠及近。 當駿馬打著響鼻停下時,昀皇貴妃看了夏太妃一眼,兩人頗有默契地同時上前一步,領著身后的人行禮問安。 隨行的宮人在車前放了腳凳,又一人從外掀開淡紫色的繡花簾。 一人從里面鉆出。 那人年約四十五六,五官平平,頭發挽得整潔簡單,沒有多余的飾品,穿一身棕色菱紋長衫,利落地從車上跳下,并沒有踩腳凳。 昀皇貴妃認得他,這是太皇太后的心腹,莊逸宮的大宮人行香子,也算是半個主子的人物。 行香子先是對他們屈膝一拜,然后轉身再次掀起簾子,垂首道:“恭請太皇太后?!?/br> 所有人也跟著道:“恭迎太皇太后圣駕?!甭曇酏R得像是練過。 雨越下越大,仿佛冬天在飄雪片子,根本睜不開眼。所有人都快淋透了,但沒人敢撐傘。過了好久,久到大家都以為馬車里沒人時,才有只蒼老的滿是皺紋的手從里面慢慢伸出來,無名指和小指上的純金甲套就算是在陰雨天里也閃著亮光。 行香子扶住那手,將里面的人小心翼翼的攙出。 一旁候著的宮人訓練有素,馬上打著傘撐過來,沒有一滴雨濺到那精致的暗紅色對襟大衫和棕色緞面鞋上。 昀皇貴妃已經有好幾年沒見過太皇太后了,記憶中的臉龐依然保養得當紅潤白皙,但皺紋卻多了,他記得太皇太后離開時額上分明還沒什么,但現在卻有三四道紋路橫亙其上,顯出歲月的無情。 再看眼角,似乎也更耷拉了,像是沒睜開一樣。但饒是如此,那眼神卻還犀利,只一掃就射進心窩,叫人不敢直視。 “給老祖宗請安?!标阑寿F妃不顧雨水淋濕,再次行禮。 太皇太后先是瞅了眼夏太妃,什么話都沒說,冷漠地移開視線指著濕漉漉的一群人:“怎么搞成這樣,下雨也不躲?!甭曇粲行┑?,但很好聽,完全沒有老年人的那種沙啞,反而像暮鼓晨鐘似的散發出一種獨有的安靜祥和, 襯得那嘩嘩的雨水都落得慢了。 昀皇貴妃忙做了個手勢,其他人才把傘撐開。他陪笑道:“老祖宗一路辛苦,我已經讓人備下了茶點,您……”話說半截,就見太皇太后已然對他伸出手,他去扶,卻在下一瞬意識到那手根本不是指向他,只得尷尬地中途變換方向,隨意地搭在身旁為他撐傘的章丹的臂彎上。 其他人也都順著方向去看,只見太皇太后看著應常在道:“這是嘉檸吧……” 應常在踩著雨水撐傘上前,嬌聲道:“老祖宗金安?!?/br> “都長這么大了,我上次見你時才到我胸口,”太皇太后用手比了比,目光格外柔和,“瞧這小臉兒俊的,就是天上的仙人也比不上?!?/br> “上次您住的時間短了,都沒來得及給我講故事,您離開后我一直想您,現在看您精神矍鑠,真是太好了?!?/br> 太皇太后目光柔和:“以后咱們又住一處了,多的是時間給你講,我只怕你到時候聽膩了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br> 曄貴妃聽著他們你來我往,十分不耐,生怕淋雨再勾起病來,急于回去換身干爽衣裳,走前幾步道:“老祖宗,眼瞅著雨越下越大,咱們先回宮吧?!?/br> 太皇太后還跟應常在說話,陡然被插了句嘴,極不高興,馬上換了臉色,冷冰冰道:“江仲蓮,聽說你當了貴妃,還以為你多少能學到些教養,現在看來不過是我一廂情愿?!?/br> 這話說得十分不留情面,曄貴妃面上青紅交加,又羞又怒。但很快他就調整過來,訕笑幾聲,自嘲道:“我就知道自己是個礙眼的,如今惹了您不快該罰才是,我這就回宮自省?!闭f罷,當真轉身離開,才不管其他人的反應。 太皇太后任由曄貴妃離去,再沒正眼看過。他拉著應常在的手,道:“手都涼了,趕快跟我進轎子里暖和暖和,跟我好好說說話,我喜歡聽你說?!?/br> 昀皇貴妃想起剛才的事,忙看向宮門內的儀仗,那些人像木頭樁子一樣淋了雨也沒有一絲多余的動作,巨型轎輦緩緩移動到太皇太后的面前,應常在在眾人的驚異下率先登上去,隨即一個轉身又將太皇太后扶上,太皇太后笑開了花,連聲夸贊他乖巧,有眼力見兒。 簾子落下,十幾人合力抬起亭子辦的轎輦,四平八穩地往莊逸宮方向走。至此,一場味同嚼蠟的迎接儀式才算告一段落。 太皇太后離開后,所有人都松口氣,各自整理一番匆匆回宮換下濕衣服。 等人走的差不多了,昀皇貴妃走到夏太妃身邊:“您還不回去嗎?” 夏太妃一下雨就打上了傘,現在身上還是干爽的,反觀對方,發絲上還帶著水汽,衣服都濕透了,貼在身上顯出極濃郁的深紫:“你不是也沒走嗎?” “有件事好奇,想問問?!?/br> “什么事?”夏太妃邁著慵懶的小步。 昀皇貴妃跟上,并肩而行:“剛才那位病倒的是先帝什么人,我怎么沒印象?” “一位常在而已,常年病著,皇貴妃見得少?!?/br> “是嗎?”昀皇貴妃道,“我這個人沒什么大本領,唯獨記性特別好,這些年管著后宮之事,無論是六局各司的管事還是各宮主子奴才我都有印象,怎么不知道還有位先帝常在?他姓什么?有封號嗎?住哪兒?” “明人不說暗話,你到底想說什么?” “那么多人的步輦軟轎你不選,非要讓個病癆去坐太皇太后的轎輦,您就不怕被按個不敬的罪名?” “太皇太后的轎輦寬大,能臥能躺,最適合病患乘坐?!?/br> 昀皇貴妃被逗笑了:“您有這么好心?” 一聲響雷打下,天空被撕出一道閃亮的口子。 夏太妃的面容被那亮光映得如幽魅,整個人很亢奮,帶著熱切的期待望向空無一人的大道:“我這就是持好心做好事,為了整個后宮的安寧,有些人最好永遠閉嘴為妙,你說是吧?” 轟隆隆的雷聲碾過大地,昀皇貴妃打了個冷顫,幽然道:“您說的對,唯有這樣才能一勞永逸?!?/br> “那就讓我們拭目以待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