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教訓

    因為頭天下了雨，第二天早晨格外涼爽，微風吹過，竟有了秋天的錯覺。

    曄貴妃沒有乘步輦去碧泉宮，而是聽從劉太醫的建議，多走路散步，呼吸新鮮空氣，有益心肺健康。

    相應的，冷常在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趨。

    曄貴妃攏著薄絨披肩隨意道：“你好歹也是我宮里的，待會兒進去了禮數要周全，可別給我這個皎月宮主位丟臉?！?/br>
    冷常在快走幾步：“我一定謹言慎行?！?/br>
    曄貴妃哼了一聲，走進碧泉宮的小花廳。

    曇、旼二妃已經到了，打扮得花枝招展，正緊挨著說悄悄話，見有人進來，立即擺正姿勢坐好。

    冷常在心知曄貴妃和他倆不對付，但還是恪守規矩走到兩人面前屈膝行禮，旼妃笑著讓他起身，夸他舉止得體大方。他撿了個末位坐了，還沒坐正，就聽曄貴妃慢悠悠道：“還是新來的知禮守禮，不像有些人，入宮時間久了，得了寵愛便忘了請安的規矩?！?/br>
    冷常在聞出火藥味，腦袋壓得低低的。

    旼妃滿不在乎地站起來快速彎了一下膝蓋，笑道：“光顧著看美人了，竟忘了，貴妃息怒?！?/br>
    曄貴妃下意識看了一眼冷常在，美嗎，比自己還差了些，這擺明了就是羞辱，當即冷笑：“失了圣心的就是可憐，看朱成碧睜眼瞎?！?/br>
    旼妃依舊嘴角含笑：“貴妃整日與書為伴，真是不錯的消遣，都學會看朱成碧這個詞了?！?/br>
    曄貴妃被說到痛處，用手一指，大叫一聲放肆。

    此時，曇妃像是沒看見眼前的劍拔弩張，問冷常在：“你在皎月宮住著舒坦嗎？”

    冷常在看著曄貴妃，后者也拿眼睛瞪他，他心里發毛，支支吾吾：“挺……舒坦的?！?/br>
    曇妃道：“聽說你愛串門子，挺好。皎月宮里成年累月飄著藥味兒，你多去外面走動走動，免得被過了病氣?！?/br>
    冷常在身子僵直，手指扣住桌沿，眼神在曄曇二人之間來回掃，根本不敢應聲。

    曇妃接著道：“而且，你多往其他宮里走，也有機會見到皇上，若是總待在皎月宮，怕是這輩子都見不到圣顏?！?/br>
    “顏夢華！我警告你別太過分！”曄貴妃叫道。

    “你那么生氣干嘛，我提攜一下新人有錯嗎？再說我說的也是事實，現在連刷恭桶的小奴都知道你這個貴妃名存實亡?！?/br>
    曄貴妃忽然站起來，扭曲著臉把手里沒喝完的茶杯直接摔了出去，優美弧線的盡頭是華服包裹下的亭亭玉立之姿，曇妃蔚藍色的衣擺立時深了大片。

    旼妃怒道：“江仲蓮，是你太過分吧?！?/br>
    而曇妃只是嫻雅地往后面椅子一坐，根本不看浸濕的衣裳，語氣幽然：“貴妃注意身體，大動肝火傷身?！?/br>
    曄貴妃氣得直哆嗦，手指著前方已經說不出什么，只想把手邊所有能拿得動的東西都砸到曇妃臉上，好讓那珍珠般瑩潤的肌膚再不會在眼前晃蕩。

    就在這時，其他人陸續到了。

    眾人就座，全都好奇地盯著曇妃的衣服和地上的碎瓷杯看個不停。

    雪常在用眼神詢問邊上的冷常在，冷常在給他比劃口型，回去說。

    不多時，昀皇貴妃從內廳走出。

    他看見地上狼藉愣了一下，揚聲道：“剛才在里面就聽有爭執，到底怎么回事兒，還動起手了嗎？”

    曄貴妃搶先開口：“是曇妃……”

    “是我有錯在先，惹貴妃生氣，貴妃已經教訓了?！?/br>
    曇妃的話讓所有人都吃了一驚，尤其是曄貴妃，想告狀卻不好再說什么，和昀皇貴妃眼神交流后不情愿道：“曇妃言重了，我也沒生氣，哪里談得上教訓，不過就是手滑了?！?/br>
    章丹慣會察言觀色，暗中招來個伶俐的小宮人，把碎瓷片收拾干凈，白色的地磚又恢復整潔。

    昀皇貴妃坐到椅子上氣定神閑道：“今日是新人們第一次來，我有幾句話要告誡大家。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各位既然進了宮就要守宮里的規矩，你們在家里可以端著公子架子，可在這兒都給我夾著尾巴做人，上下尊卑都分清楚，該怎么做，要心里有數才行，絕不可僭越?！?/br>
    說最后一句話時，他瞟了一眼曇妃，然后繼續道：“有些入宮時間久了的老人兒也要明白這個道理，可別讓新人們看笑話?！?/br>
    眾人皆站起身，齊聲稱是。

    等大家再坐下后，他對曇妃說：“這些日zigong中事情多，虧得有你從旁打理協助，真是辛苦了?！?/br>
    曇妃道：“這都是分內之事，有做的不好的地方還請皇貴妃擔待?！?/br>
    “確實，我擔待著呢?！标阑寿F妃目露精光，“前幾天，尚功局來人稟報，說你擅自杖斃兩位宮人，可有此事？”

    曇妃暗自皺眉，不知昀皇貴妃提起這事是何用意：“他們口無遮攔，以下犯上，按規矩理應如此?！?/br>
    “我剛才也說了，凡事都要守規矩。按照宮規，六局的人犯了錯，應該先稟報各局掌事之人，然后再交由慎刑司查辦處罰，而不是你隨心所欲說殺就殺?！?/br>
    “皇貴妃為何突然這么講究起來了？”

    “其實也不是我講究，只是慎刑司的陸總管雖得了你的令，但尚功局管事卻說他們并不知道此事始末，希望重新調查，他夾在中間左右為難，最后報到我這里。我前些天身子不舒服，一直沒顧得上管這事，昨兒個陸總管又提起來，讓我定奪。我想著到底也是兩條人命，所以來問問，”昀皇貴妃微微探身，慢條斯理道，“他們兩人怎么冒犯你了，讓你氣成這樣，忘了該有的法度?！?/br>
    曇妃垂下眼合計，照實說肯定不行，可要說不出來，那必定又會被扣上個無故虐殺的帽子，季氏這招倒是高明。他表情嚴肅：“他們言語粗俗鄙陋，玷污圣譽，我一時氣憤才疏忽了?！?/br>
    “他們具體怎么說的？”曄貴妃插口。

    曇妃道：“事關皇上隱私，貴妃也想聽？”

    曄貴妃抿嘴不語。

    昀皇貴妃沒想到他會找這樣一個借口，不禁冷笑：“既然這樣，那兩個人確實該殺，就讓陸言之去辦吧?！?/br>
    曇妃微笑著還沒松口氣，又聽到：“還有件事，有人看見你和旼妃去了宸宇宮，還腳踩丹陛，可有此事？”

    旼妃此前一直不說話，現在卻坐不住了，這個罪名有些大，他不安地看向曇妃，想知道他會如何解釋。

    “宸宇宮桃花盛開，我心向往，一不留神就踩到了?！睍义痪o不慢，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好一個不留神，曇妃這借口找得也太敷衍了?！标彦鋈坏?，“宮里桃花多的是，為什么偏偏到宸宇宮去，再說宸宇宮東西兩側種著桃樹，要踩也應該踩的是東西配殿的臺階，怎么會踩到中間正殿去，曇妃的腿也太長了些?！?/br>
    “可不是嘛，曇妃向往的到底是桃花還是宸宇宮？”曄貴妃問。

    旼妃忽然道：“那日確實是無心之過?！?/br>
    昀皇貴妃好整以暇：“哦？我倒要看看你能如何為他開脫?！?/br>
    旼妃站起來：“那天是我提議要去宸宇宮賞花的，我們走到宸宇宮前，被巍峨的氣勢所折服，曇妃一時不察，往前多走了幾步，不小心蹭到了丹陛，冒犯了中宮。但帝國皇后一向以賢惠之人居之，而皇貴妃又如同副后，想來應該能原諒我們的無心之錯?！?/br>
    “你這番話說的，好像我若追究起來便是不仁不賢了？”

    曇妃也站起來，伸手拉住旼妃的袖子，將人又按回椅子，對昀皇貴妃頭一揚：“不過一個臺階罷了，我踩了就踩了，又沒踩壞。你若覺得這是大不敬，我隨你處罰，毫無怨言?！?/br>
    “你這是該有的認錯態度嗎？果然該重新教教你規矩了?！标阑寿F妃向章丹遞個眼色，后者快步走到曇妃面前，皮笑rou不笑：“曇主子，奴才得罪了?！?/br>
    幾下巴掌聲過后，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曇妃被打得幾乎站不穩，虧得旼妃在一旁拉著才沒摔倒。

    ?；寿F毫不掩飾笑意，自打前年就憋在心里的惡氣終于出去了，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他道：“希望你能得到教訓，該做的事做，不該有的非分之想別想?！?/br>
    曇妃勉強站定，白嫩的臉蛋兒上漸漸浮出清晰的指痕，嘴角滲出血絲。他理順凌亂的發絲，盯著昀皇貴妃說：“你教訓完了嗎，要是完了，那我就先告退了。昨兒個就跟皇上約好一起玩雙陸的，現在耽擱這么久，皇上都等急了?！闭f完，身子一福，揚長而去。

    這回輪到昀皇貴妃呆住。

    旼妃以袖掩面，笑道：“今天時間夠長了，皇貴妃還是讓我們散了吧，坐著怪累的?！?/br>
    曄貴妃也道：“是呀，全散了吧?！闭f著站起來，向大家揮揮手。

    暄妃馬上起身，直接走出去，其他人也跟著全走了，旼妃逗留一陣，看夠了昀皇貴妃的震驚和忐忑之后，對同樣目光呆滯的章丹說：“趕快再看看你這雙狗爪子吧，沒準兒一會兒就沒了呢?！?/br>
    章丹嚇得把兩只手攏在袖子里不出來，豆大的汗珠往下流。

    等旼妃走后，曄貴妃再也裝不下矜持，破口大罵：“賤人，他這是下了套讓我們鉆呢?！?/br>
    昀皇貴妃脫力似的直接向后倒，整個人都癱了，喃喃道：“他就頂著這樣一張臉去見皇上？！”

    曄貴妃回過味兒來，驚恐道：“他就穿著那身衣裳見皇上……”

    一切來的太突然，以至于昀皇貴妃還覺得很不真實，他根本沒想到曇妃會有這一招。

    以往，瑤帝上午都很忙，不會來后宮，所以就算他對曇妃做了什么，到了晚間也不會留下痕跡，這一點他早就跟章丹交代過了。而瑤帝也不會事后算賬，就像他杖責晝嬪那次，之后的追責可謂輕描淡寫。

    可這一回，瑤帝要是親眼看見一身狼狽的曇妃，恐怕反應就不會那么泰然了。

    他幾乎可以想象出瑤帝的憤怒。

    “主子，主子……”章丹突然跪倒，向前爬了幾步，抱住他的腿，仰面痛哭，“救救奴才！求您了，奴才不想死，奴才還想伺候您呢……您救救奴才吧……”

    曄貴妃也急道：“哥哥救我，我用茶杯砸他，這賬肯定是一起算的?！?/br>
    他看看兩人，章丹一把鼻涕一把淚，顯然被旼妃臨走前的話嚇到了，而曄貴妃雖不至于失儀，但也猶如熱鍋上的螞蟻，在小廳內走來走去，點翠釵子上的追飾幾乎要晃下來。

    “我能怎么辦，還不是跟你們一樣沒轍?！彼鋈缓芷v。

    “主子一定有辦法！您是皇貴妃，除去皇上，就您最尊貴，別人都得聽您的！”章丹想起去年游園會他打晝嬪的事，事后他被罰了二十杖，差點把魂兒打出來。而這回傷的可是曇妃，瑤帝非得把他活活打死不可。

    曄貴妃掏出手帕在手心里來回揉，試圖平靜下來，可他怎么也安靜不了，根本不知要干些什么。突然，他靈光一閃，叫道：“陸言之！去找陸言之，找那兩個宮人，他們肯定知道些什么……”

    瞬間，昀皇貴妃眼前好像出現了根救命稻草，他抓住章丹的領子，道：“快去，務必讓他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