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新的棋局
25 新的棋局 大年初一早上,天氣晴朗,白茸坐在院子里聽樹杈上的幾只烏鴉叫。 晦氣,一整年都晦氣。 隨后又想到,哪里是一整年,恐怕是后半輩子都得這樣過下去。 院子另一邊,崔屏和梓殊也出來活動筋骨,崔屏手拿彈弓對著樹上的烏鴉打,幾次都沒打中,弄得烏鴉哇哇亂飛亂叫,兩人笑個不停。 阿衡走出來,半嘲笑地說:“崔答應年紀大了,小心閃了腰?!?/br> “不勞你費心?!贝奁恋?,“你去給我打盆熱水來,我們要沐浴?!?/br> 阿衡道:“你要熱茶我倒還能給你弄來,那么一大桶洗澡水上哪燒去,你就湊合著用冷水擦擦吧?!?/br> “你個死人,又不是不給錢?!贝奁撂统鲂┧殂y。 阿衡看著銀子犯了難,語氣緩和許多:“也不是不能弄,只是今天事情多些,昨兒個半夜接到通知,又有人要來了,阿術一大早就去慎刑司交接,現在還沒回來,你要熱水,至少也得等我們忙完?!?/br> 崔屏好奇:“誰這么倒霉,大年初一被發到這來?!?/br> “說了你也不知道?!卑⒑饪戳搜郯兹?,“倒是你應該認識?!?/br> 白茸還沒答話,就見阿術和幾個人慎刑司的人帶著個熟悉的身影走進。 阿術和阿衡兩人商量著安排住處,白茸對杵在原地一身狼狽的人說:“想不到僅僅兩個月的功夫,昔哥哥也來了?!?/br> “哪兒來的昔字呢,現在只有庶人林寶禪了。你專門來看我笑話的嗎?” “難得天氣好,我出來曬曬太陽,正巧趕上?!?/br> 阿衡過來道:“二位別敘舊了,以后有的是時間慢慢聊?!?/br> 林寶蟬的房間安排在了白茸的隔壁,嚴格來說不算間房子,是昔日無常宮還在正常使用時的一間雜物房,收納些笤帚抹布一類的東西,因此面積極小,剛夠擺下一張狹窄的矮床。 兩相對比之下,白茸立時就覺得自己的東廂房甚是豪華,找到一絲心理平衡。 晚上,他正在屋里吃飯,就聽隔壁吵吵嚷嚷,從窗戶探頭,只見阿衡站在廊下,叉腰怒罵:“你一個庶人哪那么大脾氣,晚飯就這個,要別的沒有。你還別嫌不好,就這rou沫粥還是因為過年才賞的,要是平常,只有稀菜湯,你若真嬌貴吃不成,那就餓死好了?!?/br> 屋里的人也不知說了句什么,扔出個枕頭,阿衡閃身躲開,罵罵咧咧走了。 過了一會兒,屋里傳來嗚嗚哭聲。白茸走出去撿起枕頭抱懷里,林寶蟬就坐在床上抹眼淚。他近前道:“事已至此,你再哭也沒用?!?/br> 林寶蟬哭道:“飯都是冷的,冰得牙疼,根本就沒法吃,他們是故意折磨我?!?/br> 白茸嘆氣:“他們跟你無冤無仇,干嘛費這心思,無常宮離膳房遠,天氣又冷,再熱乎的東西等送來也涼了,你就湊合著吃些吧。你把他倆得罪了,以后倒霉的還是自己?!?/br> “你倒是在這里住出了心得體會?!绷謱毾s道:“你滾,不需要你假惺惺的關心?!?/br> 白茸放下枕頭,生氣道:“我是看在咱們昔日情分上才過來看你,就憑你對我做的事,你死了我才拍手叫好?!?/br> “你怪我?”林寶蟬怒道,“要不是你聯合曇妃誆騙我,我怎么會害你?” “那是你心里有鬼!” “我問心無愧?!?/br> “難道昱貴人的琴不是你弄斷的?” “是我不假,可……”林寶蟬不知如何解釋,理清思緒說,“實話告訴你,現在這個結果確實是我咎由自取,我不怪別人。但是你要說中秋宴會的事,那不是我干的。當時我站在旼妃身后,是打算渾水摸魚,可手剛一放上還沒用力,旼妃就往前倒,還嚇了我一跳?!?/br> “可旼妃說他用余光瞥見你?!?/br> “也許他看見的是我,但我真的沒有推他,當時情況混亂,一定還有別人,你在我們后面,難道沒看清嗎?” “都擠在一起,自顧自,誰能看清別處?!?/br> “這就對了,你看前頭都看不清,旼妃背上又沒長眼睛,怎么能分辨得一清二楚?!?/br> 白茸仔細想想這番話,確實有道理。 林寶蟬接著道:“我已經到了這步田地,承認與否都無所謂了,要真是我干的我至于再隱瞞嗎?” “算了,再討論也沒有意義,你究竟是因為何事被貶?” 林寶蟬把事情一說,白茸聽完后,說:“你竟殺了人!” “和你一樣罷了?!?/br> “我從沒害過人,季如冰不是我殺的,皇上知道?!?/br> 林寶蟬笑道:“那又如何,還不是關到這里。你是不是還想著皇上能把你赦免,我告訴你吧,他被曇妃迷得神魂顛倒,早就把你忘了?!?/br> 白茸心中難過不愿多說,轉身要走,然而林寶蟬卻不依不饒:“就在昨晚,皇上當眾和他褻玩,還說要封他貴妃……” “別說了!” “前些天,皇上還把圍獵時打來的狐皮送給他做了暖手袋,銀灰色的毛,可漂亮了?!?/br> 白茸胸口被怒火頂得生疼,手扶著門框才能勉強站穩,那狐皮本是瑤帝承諾送給他的東西,現在應該是他戴著才對,怎么能轉送給別人! “現在的宮廷,風水已經變了,曇妃是皇上的最愛,其他人都得靠邊站,無論是像皇貴妃和昱貴人這樣家世好模樣好的,還是像李貴人和余常在這樣技巧佳的,都被忘在腦后,你覺得你還能翻身嗎?” “我讓你別說了!”白茸沖過去雙手掐在林寶蟬脖子。 林寶蟬不斷踢打掙扎,兩人從屋內打到屋外。動靜鬧大了,所有人都出來看,梓殊和另幾人把他倆拉開,說:“你們瘋了,這里禁止打架,被發現了不問緣由,都要拉到慎刑司挨板子去?!?/br> 正說著,阿術出來了,盯著衣衫凌亂的兩人,問:“怎么回事兒,一來就不老實?!?/br> 崔屏道:“沒什么事,新來的心里難過,尋死覓活的,被阿茸攔住了?!?/br> 阿術道:“是這樣嗎?” 林寶蟬整整衣服,點頭。 “到這來的都有這么一遭,你要死就死的利落些,別弄得雞飛狗跳?!?/br> 經過這么一折騰,林寶蟬和白茸都平靜下來,兩人沒再說話,各自回了房。 不久,隔壁又傳來嗚咽,白茸聽著心煩意亂,索性抄寫經文來靜心,對林寶蟬再也不同情。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 皎月宮內,幾個炭火盆把臥室弄得溫暖如春,火炭是特制的,燒出來散發淡淡香氣,一絲嗆人的煙味都沒有。 曄貴妃坐在桌邊吃著蜜柑,說:“西域香炭果真名不虛傳,聞著舒服多了?!?/br> 晴藍道:“可不是嘛,奴才到玉蝶宮傳話,那宮里燒的就是普通的炭火,待一會兒就嗆得慌?!?/br> “香炭數量有限,除了銀漢宮留存,全給了我,可見皇上體恤?!睍腺F妃笑了,嘴里的蜜柑越發覺得甜。曇妃雖然得寵,可也沒有這份特殊照顧,他越想越得意,等病好后可要好好侍奉,把曇妃壓下去,看他還敢出言不遜。 昀皇貴妃挑簾進來,道:“你怎么還能笑得這么開心?” “皇上賜我香炭,在宮里可是獨一份?!?/br> “這有什么好驕傲的,你這癆病在宮里也是獨一份?!?/br> 曄貴妃被說的心虛,不敢答話,只把水果盤子討好似的往前推。 昀皇貴妃拿了一塊蜜柑,道:“當初是我錯了,不該急著把白茸扳倒,現在看來姓顏的才是禍害?!?/br> “我聽說了,這次除夕可謂驚險?!?/br> “先前倒沒看出來他城府這么深,真是失策?!?/br> “那我們怎么辦?那個阿千似乎也只是短暫地得寵了幾天而已,根本沒法轉移皇上的注意力?!?/br> “顏夢華想個個擊破,然后一人獨大,哪有這樣的好事。去年冬天我臨時加了一場選秀,今年再加,他便說不合祖制。他不是想照章辦事嗎,我倒要看看他對三月的春選是何想法?!?/br> “春選?” “你忘了嗎,每四年一次全國大選,過了元宵節就會籌備,到時候全國十六周歲以上十八周歲以下家世清白的孩子們都要接受遴選,從中層層選出三十人,再御前過目,殿選出四至六人擴充后宮?!?/br> 曄貴妃想起來了,好像是有這么回事,只不過上一次選出的六人里,兩人病故一人被貶,剩下的袁嬪,常貴人和尹常在均在之前的除穢事件中身亡,可以說這批人都走了霉運,沒一個好下場。 昀皇貴妃接著道:“這次選秀模樣倒在其次,首先得人老實,最好是平民出身,省的總跟我對著干,腦仁疼?!?/br> “這是自然,到時跟舒尚儀打聲招呼,讓他把好關,一切水到渠成?!?/br> 兩人笑到一起去。 *** 昀皇貴妃回到碧泉宮時已是傍晚,遠遠就看見瑤帝御輦在門口停著,心中歡喜,已經半個月了,可算來他這里,他拿出隨身攜帶的小鏡照了照,對鏡中模樣還算滿意,揚起最美的笑容進了院。 他一見瑤帝便深深下拜,說道:“我來遲了,陛下恕罪?!?/br> 瑤帝對美人向來寬厚,笑道:“你這里香氣四溢,朕正好舒心?!?/br> “這些奴才真是不會辦差,也不說去知會一聲,讓陛下干等著?!?/br> 瑤帝和他雙雙坐榻上,問:“聽說你去了皎月宮,貴妃身體如何,朕上次去看他時說話還喘?!?/br> “精氣神都好多了,直說陛下送他的香炭好用?!?/br> 瑤帝道:“朕這次來就是要跟你商量,曄貴妃身體一直不好,就不要再cao勞,讓曇妃代他協助你處理后宮事宜?!?/br> 突然而至的消息讓昀皇貴妃錯愕,勉強擠出個笑容:“曇妃沒接觸過,是不是……” “熟能生巧,你多提點,他自然就會了?!?/br> “陛下明知道我與他有嫌隙……卻還要這樣……若處理之時產生分歧,要如何是好?”他埋怨。 瑤帝摟住他的腰身,輕聲道:“他是妃,你是皇貴妃,你說聽誰的?!?/br> 他稍稍放心下來,只要最后決定權在自己,一切都好說。 外面天色完全黑下來,他道:“陛下許久不在我這用膳了,今日留下陪我,好嗎?” 瑤帝面露尷尬:“朕已經說好要去思明宮的,改天吧?!?/br> 他淡淡一笑:“既如此,我就不留陛下了?!痹俣惹バ卸Y,儼然一副送客之姿。 瑤帝訕笑幾聲,在他唇上輕啄,然后快步離去。他摸著嘴唇,像是要留住最后的一點余溫,只是這最后的一點溫度也很快流逝了。 頭發散開,對鏡自梳,鏡中人依然姝麗,但怎么看都覺得缺少點什么,手指細細勾勒眼角,終于意識到無論他多么好看,都抵不過歲月沖刷。不得不承認,再多的脂粉都不能把肌膚變回水磨豆腐一樣的嬌嫩,再美的衣裳都不能讓腰肢變得更柔軟。 這場戰爭他已經輸了,輸給了如水而逝的時間。 入宮前,叔父曾跟他說過一句話,既然當了棋子,就要學會將軍,不到最后一刻絕不認輸??蛇@盤棋下了太長時間,棋子的士氣幾乎消磨殆盡,已經無心再戰。 也許他應該退出戰場,守著得來不易的榮華過一生,可心底另一個聲音又在隱隱吶喊,你甘心嗎? 捫心自問,他不甘心,一路過關斬將,好不容易走到這里,怎能在臨門一腳時縮回去。 真是進退維谷。 他嘆口氣,對一旁侍立的章丹說:“皇上嫌我老了?!?/br> “哪兒能啊,主子正是風姿綽約的年紀?!?/br> 他放下梳子,神情落寞:“玉澤元年選秀,我已經十九了,叔父使了銀錢愣是改小了兩歲,我才順利入選?!?/br> 章丹驚道:“那皇上……” “皇上其實是知道的吧?!彼肫鹩幸淮维幍酃室獍阉昙o說大兩歲,其實就是在暗示無論什么樣的小動作都逃不過皇帝的眼睛。 “即便這樣,主子也不過是比曇妃大三歲而已,還年輕著呢?!?/br> “是嗎?”他不確定。 “當然,”章丹近前給他揉捏肩膀,“青澀的果子看著漂亮,可要說口感,還是熟透了的香甜?!?/br> 他開懷大笑,先前的抑郁一掃而光。說的不錯,他的路還長,人生如棋,不走到最后哪知輸贏。 *** 曇妃難得在自己宮里閑著,拿剪子修剪一盆金桔的枝葉。 旼妃看著,想起許久之前相似一幕,說:“還是之前那盆?” “怎么可能,那盆早不知被他們丟到哪里去了,這是皇上新送我的,說是外來品種,金桔個頭大,好養活?!?/br> “除夕宴的事你策劃很久了吧,你之前說要調查一直沒了下文,我還當不了了之,沒想到……” 曇妃放下剪子:“林寶蟬那賤人想害你,我豈會不了了之?!?/br> 旼妃道:“你真的是因為他害我所以才要扳倒他,還是因為你想扳倒他?” 曇妃沉默一瞬,復又拿起剪子鉸下一片葉子,然后才輕聲開口:“這并不矛盾?!?/br> “下一個是誰?” “什么?” “下一個你想扳倒的是誰?” “曄貴妃?!睍义?,“皇上已經讓我協助季氏管理內宮事務,而他是我晉升之路的絆腳石?!?/br> “你想當貴妃?” “當然?!?/br> “然后呢,還想當皇貴妃,做皇后?” “后宮之人誰不想?” “我不想?!睍G妃抓住曇妃的袖子,“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可卻發現你離我越來越遠。你在皇上身旁的時候,我甚至都不敢看?!?/br> 曇妃抱住他:“我跟皇上只是逢場作戲?!?/br> “可這戲要演多長時間呢,我曾說過要一直陪你走下去,可我現在后悔了,一想到你在那人身下承歡,我就要崩潰了。求你退出吧,我們在宮里做個閑散之人,不愁吃喝地過完一生,不好嗎?” “我不能,歲貢又要到了,我要靈海洲的使者在皇帝身邊看到的是我而不是季氏,要讓北域各國都看到,皇帝最愛的是我,讓他們再也不敢欺負靈海洲?!?/br> 旼妃退后幾步,神情恍惚:“你的身邊有了皇上,還有我嗎?” “我愛你,可你不懂,我必須有些取舍才行,我的父王,我的家鄉……” 旼妃搖頭:“我是不懂。我不是皇親貴胄,看不到你所謂的國之大事。你說你愛我,可實際上你只愛你自己,只愛你的靈海洲?!彼D身要走,曇妃一把拉住,將人攬入懷里,霸道一吻。 雙唇碾壓,熟悉的氣息熟悉的滋味,旼妃流下兩行清淚,在懷中流連。許久,他掏出絲帕小心沾干凈臉頰,道:“我們就是你手里這盆金桔,只要礙了眼,不管長勢多好都要被剪掉?!?/br> “不,你不是?!?/br> 旼妃攥著絲帕慢慢走出房間,站在廊下回頭說:“哪天你要是覺得我礙眼了,就告訴我,讓我自己窩在犄角旮旯里爛掉就好,別剪掉?!?/br> 曇妃努力想說些什么,但喉嚨像是堵住了,怎么也發不出聲。一直在遠處候著的秋水見旼妃遠去,走上前欲言又止。 “什么事?”他問。 秋水說:“昨晚上主子和皇上約好的,要去銀漢宮和皇上打雙陸,現在已經快到時間了?!?/br> 是啊,還要玩棋去,他想起來了,自嘲地笑笑。 棋局已開,再無退路,唯有松開手擲骰子,看命運的點數。 他轉身進房,平靜道:“去準備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