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溫家大堂里。

    溫員外坐在主位，旁邊的是溫夫人，有婆子在周圍伺候，還有丫鬟執著浮塵、漱盂、巾帕立在一旁，再往下就是溫夫人生的孩子，也就是溫家二少爺溫遙。

    溫金財一個人坐在離他們很遠很遠的角落里。

    飯桌上歡聲笑語，他們是商家人家，雖然總是學那些書香門第的講究排面，但到底沒有那種‘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倒也暢快，只是聊的全是些溫遙在學堂里的事情，譬如背了哪些書啊，什么時候又被夫子夸獎了啊，樂得溫員外眉開眼笑。

    幼子勤學可愛，夫人美麗溫婉，瞧著倒是一派合家歡樂的場面，只是——

    溫夫人突然眉目一轉，看著角落里的溫金財道，“學堂里的先生總說大少爺不去上課，就是不知道，金財最近在忙些什么？”

    她輕聲細語的，眼里全是擔憂，仿佛真的是擔心他的學習為他好一樣，可溫金財只覺得身體下意識地發抖，果然下一秒。

    “砰——！”的一聲碎響。

    是被子砸在地上的聲音，剛才還歡樂的氣氛瞬間變得寂靜起來，溫員外猛地拍打著桌面站起來，氣的面臉通紅，一條皺紋氣勢洶洶地朝著下巴伸展出去，“又不去上學，我給你說了多少次了，你果然比不上你弟弟，養你我還不如養一頭豬呢！”

    他看著溫金財面前的菜盤子，憤怒的一把掀翻在地上，“吃吃吃！天天都只知道吃，你也不看看你現在胖成什么樣子了？”

    “你就不能學學你弟弟好好的讀書嗎？哪家的孩子像你這樣，除了吃就是睡，又蠢又胖，一點都比不上阿瑤，從現在開始，月錢給我減半！今天晚上你也別吃飯了，看著你我就覺得心里氣，回院子里自己呆著去，吩咐下人不準給他送東西吃！”

    盤子被摔碎，有些菜湯直接濺到了溫金財的衣服上，偶爾幾片碎瓷片劃破了他的臉頰，顯眼的一條血痕，可是沒有人在意。

    他一個人臟兮兮的站在角落里，而另一邊是他的父親，繼母，還有后弟。

    他們才是一家人，而他自己，是多出來的那一個。

    從母親死后，繼母進門，他的生活從此就變得一塌糊涂，灰白的像是一塊背景板，還是不討人喜歡的那種，連存在都是多余的。

    那邊溫夫人還在輕柔的勸說著，讓溫員外有話好好說，不要生氣，可她的用詞卻又無一不在繼續挑撥著對方的怒氣，讓溫員外更加的討厭他這個兒子。

    溫員外是個商人，卻過分的喜歡讀書人，前頭那個夫人生病死了，立馬就迫不及待地娶了現在的溫夫人進門，她是個青樓里的女子，奈何總說自己其實是個落魄秀才的女兒，萬般無奈之下才流落青樓，平日里又總是愛吟詩作對，一下子就對上了溫員外的胃口。

    為她贖身不說，還娶進門當夫人，對她生的溫遙更是百般寵愛。

    總覺得讀書人生的兒子就是不一樣，好像憑借著溫遙他就可以把商人的身份去掉，一躍成為清貴門第一樣。

    溫金財聽著溫員外憤怒的指責，不由攥緊了手指，他抬頭看去，他父親捧在手心里的那位柔弱的溫夫人對他得意一笑，紅紅的嘴唇像是涂抹了血一般，猙獰又可怖。

    像是一只吃人的妖怪。

    他蒼白著臉退后，心里一陣反胃的感覺，可他才上桌不久，飯也不吃幾口，什么東西都吐不出來，只能死死的掐住手心，激勵忍耐著。

    好惡心.......好惡心.......

    他終究是忍不住直接嘔吐出來，稀稀拉拉的全是酸水，他緊緊的抓住自己胸前的衣襟，表情痛苦，可是沒有人上前關心他，溫員外嫌惡的只往后退，像是在厭煩他毀了這次的家宴，溫夫人再也繃不住臉上的柔弱神情，用帕子捂著臉一臉的避不可及，溫遙更是直接尖叫著躲在下人身后。

    “啊，好惡心，離我們遠一點！”

    “還在吃飯呢就吐了出來，哥哥你是在惡心誰呢？”

    大家都用那種仿佛看垃圾一樣的眼神看著他，恨不得把他趕出去，溫金財頓了頓，慢慢的擦干凈嘴巴，然后拖著沉重的身體一步步的離開了。

    走的老遠還能聽見身后那些令人作嘔的聲音，有溫員外的怒罵，好像再說他是個不孝子，怎么生出了他這種沒用的東西，還有溫夫人的啜泣聲，好像是在告他的狀，還有弟弟故作好意的勸說。

    溫金財只想離他們遠遠的，他走的飛快，連下人的攙扶都沒要。

    他只想躲進一個沒有別人的屋子里，最好是陰暗的沒有陽光的，這樣別人看不見他，他也看不見別人，再也不會有那些鄙夷厭惡的目光，也不會有人罵他胖子。

    藏起來就好了。

    可是經過院子的時候他被人叫住了，他隱約聽見了“姜吟”的名字，溫金財猛地回過頭。

    那是守門的一個家丁，抱著一個盒子，“大少爺，這是姜家小郎君給您送的東西，要求我親手送到你手里?！?/br>
    “姜吟？”溫金財一臉驚喜的接過盒子，轉身飛快地想要往外跑，“他走沒有？我去找他！”

    “誒誒，大少爺，姜小郎君已經走了，他只讓我把東西帶給你?！奔叶×ⅠR攔住他，實際上是他自己沒當回事，下了班了才想起還有這回事，怕搞砸了事連忙送過來。

    “哦，已經走了啊……”溫金財失望的垂下眼，他摸著懷里的盒子，上面有一個雕刻的荷花的標志，果然是一品閣的糕點，姜吟沒有騙他。

    只是，好可惜沒有見對方一面。

    身后突然傳來一聲驚呼，“咦，哥哥怎么在這兒？”

    溫金財回頭，看見自己那位后弟站在不遠處，對方面容白凈溫潤，很容易讓人心生好感，可溫金財知道，他和自己那個面慈心狠的繼母一樣不是個好東西，慣會用他們那張皮囊迷惑世人，他下意識地露出厭煩的神情。

    可對方像是沒有感覺到一樣，自顧自地說道，“老遠就看見哥哥站在這里了，也不知道在說些什么?！?/br>
    溫遙的目光看向溫金財抱在懷里的盒子，眼里一瞬間充滿了興趣，“這是什么？是哥哥的朋友送給你的嗎，哥哥居然還有朋友？啊......瞧我這嘴巴，說的什么話，哥哥可不要怪我才是?！?/br>
    他說著就是要伸手去摸，卻被溫金財揮手一把打開。

    “啪！”的一聲，把溫遙的手背都拍紅了，他眼里流露出一抹陰沉，但是馬上又笑了起來，“這是什么東西，值得哥哥如此寶貝？”

    既然是你寶貝的東西，那我就更要搶過來了。

    他和他的娘一樣，都不喜歡這個占著溫家大少爺名頭的溫金財，不過是肥豬一個，也配合他爭奪家產？

    他這人也怪，就是喜歡和溫金財搶東西，家庭地位，父親的寵愛，下人的尊崇........還有對方的朋友，無論之前和溫金財玩的有多好，只要他介入之后，他們都會如他所想的那般拋棄對方。

    溫金財，呵，你這輩子注定只能是個眾人嫌棄的廢物。

    溫金財顯然也想到了這些年相繼發生的那些不美好的事情，他臉色一下子難看起來，小胖子臉蛋白白胖胖的，再加上性情溫軟，總是給人一種很好欺負的樣子，也確實是如此，這些年來無論受到怎樣的屈辱，對方都只會懦弱的縮回房間里哭泣。

    可是這一次，小胖子難得的反抗起來，他面無表情的想要轉身離開，卻被溫遙攔了下來，對方笑嘻嘻的說道，“哥哥還沒告訴我，這是誰送你的呢？”

    說啊，說了我好去拜訪他，然后他就會像之前所有的那些人一樣，厭惡你，拋棄你。

    溫金財顯然并不想和他廢話，但是他不想告訴對方，自然有人急著把答案送上門去，旁邊的守門家丁直接擠開他諂媚的說道，“回二少爺，這盒子是姜家小郎君送來的！”

    笑話，這可是溫家二少爺，誰不知道現在溫家是對方的母親掌管，再加上溫員外最寵愛的就是對方了，要是把二少爺伺候好了，說不定還能換個好點的差事。

    “姜家........姜吟？”溫遙喃喃的說道，他知道這個人，清風艷月般的少年，長得比鎮上的姑娘家還要貌美，好多人都爭著想要湊到對方面前去，可是那人高傲的很，誰也看不上，再加上很少出門，大家只能遺憾的收回心。

    沒想到，這般的人物，居然也會和溫金財坐朋友？

    他嗤笑一聲，反手就將那盒子糕點打倒在地，然后笑著將腳踩上去，一點一點的將形狀漂亮的糕點碾碎，語氣溫和的說道，“你也配？”

    “你！”溫金財紅著眼撲上去，他牙齒咬的格格作響，眼里閃爍著無法遏制的怒火，像是一頭被激怒的獅子，“放開你的腳！放開——！”

    這小胖子平日里都一副溫吞的模樣，此時憤怒起來差點讓溫遙一驚，但是他很快鎮定下來，因為周圍的護衛早就在溫金財撲過來的時候將他制止了，這就是受寵和不受寵的區別，連下人都敢隨意的忤逆他的命令。

    溫金財像是一頭被鐵鏈鎖住的猛獸，他憤怒著，吼叫著，瘋狂的喊叫著阻止，但是卻毫無辦法，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些精美的糕點被人糟蹋，碾碎進泥土里。

    那是姜吟專門給他帶的，他還一點都沒有嘗過。

    看著溫金財那個狼狽的樣子，溫遙輕輕的笑了，他滿是惡意的說道，“哥哥，你就那么在意這些糕點嗎？說不定人家只是一時好心施舍給你的呢，也就只有你會當真了?！?/br>
    “你也不想想，你這種蠢豬，也會有人喜歡嗎？”

    “還和你做朋友，做夢的吧？”

    “嘖，也不看看你配不配........”

    惡毒的話語在他的耳邊響起，溫金財卻什么都聽不到了，他只是雙眼赤紅的滿含著淚水的看著地上被弄臟了的糕點，已經不能吃了。

    身后的擒制不知道何時起已經松了，溫遙輕蔑的看了他一眼，然后轉身離開，正主都已經走了，下人們紛紛不好意思的松開手，但是很快又自我說服到，不就是一個不受寵的少爺嗎，反正他們只是聽命于二少爺而已，有二少爺給他們撐腰，還怕什么？

    大家陸陸續續的散開，只剩下溫金財一個人跪在地上，紅著眼睛看著那些糕點，他看著看著，眼淚一點點的落了下來。

    先是小聲地哭泣，然后變得越來越大聲。

    最后，他幾乎是哽咽著一邊流淚一邊撿起地上滿是腳印的糕點碎渣往嘴里塞，細碎的頭發遮住了他的臉，只看見他那幾近瘋狂的吞咽的動作，莫名的有幾分瘆人的味道。

    有下人從旁邊匆匆經過，嘀嘀咕咕的碎了一句“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