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心悅君兮
最后一科考試途中,落下一場小雪。嵇瑾軒瞧著窗外,以雪為題,題了首韻詩寫在紙上。 細細算來,離家到今日已經兩月有余。再有十多天便要到臘月,然后就該過年了。三月要科舉,趕在路上就得半月,都來不及回家。 新年客處他鄉,他們中大多人都是頭一回。新奇之余又是nongnong的思念。 有這般念頭的不止他一人。一場細雪牽動了所有人的離愁別緒,眾人交完考卷出來,家鄉離得近的便聚在一團,默然望著遠方,想著親眷。多情善感如劉道明之類還哭了鼻子—— “小妹獨自照看爹娘,也不知今年稅收后能余下多少糧了……” “道明兄,你寫家書了么?”人群中有人勸他。 “對對,我也忘了……”一聽家書,多數人收起了悲戚的神色,速速回到寢舍研起了墨。這場雪沒下多久,梁允初不過換個棉衣的功夫,天就晴了。 嵇瑾軒在書桌前寫家書。他繞在背后看了一會兒,想了想,回去抽出信封拿筆又添了幾行小字。 待到晌午該吃飯了。嵇瑾軒把信紙折起來,回頭看著梁允初問道:“去哪?” “外頭?!绷涸食跞崧曊f道,“待會兒吃過飯,咱們去買些年貨?!?/br> 現在買年貨有些早了。但是考慮到了臘月,很多東西被人哄搶,市價可能也會抬高。 他們要買的東西并沒有多少。炭火,新衣,紙硯筆墨……吃食住在學館的人家包圓了,再不濟他們也能到街上買些飯菜,雖說是過年,京都很多商人本家就在這里,總共有一個月呢,錢不會不賺。 今日總算考完,兩人去街上酒樓吃了頓好的。去廚房催菜回來時,看見了宋青知。他面色不虞地坐在靠窗的位置喝酒,梁允初仰頭看他一眼,和嵇瑾軒商量著一起上去看看。 “今日誰來都不讓,請回吧?!彼吻嘀犚娔_步聲,頭也不回地哼了一句。 “詩沒對出來?”梁允初說的是最后一場考試。 宋青知身影一頓,“砰”的一聲放下酒杯,回頭咬牙切齒道:“怎么沒對出來?!誰要氣這個!” 話落,他看到嵇瑾軒微伢的樣子,哭了一聲就往他身上撲:“還有美人在……” 嵇瑾軒被梁允初擋了一下,沒讓他撲到,而宋青知卻沖到了另一個人懷里。他抬頭一看,是蕭靖淵。 這人愣了一下,沒計較宋青知又占了位置,他無意中攬住腰,將人扶穩:“誰推你了?” 宋青知炸了,掙開他的手,冷笑道:“蕭瑜,你昨日怎么不說這句?” 蕭靖淵皺眉看他,“我與你說過了,那是——” “郡主怎么了?” 宋青知神色一暗,“王爺的侄女,便能仗勢欺人了?” 恩怨似乎都在昨日。梁嵇二人對視一眼,拱手道了聲改日再會。宋青知面色一變,拉住嵇瑾軒,怨道:“美人不許走?!?/br> 蕭靖淵看了過來,開口道:“那你呢?” “你要強搶民女?” “……”梁允初無語道,“宋曜,瑾軒與你的事沒有干系?!?/br> “沒有干系”四個字似乎刺激到了他。宋青知盯了梁允初一眼,伸手拽下隔簾,硬聲道:“我留人吃飯!” “……” 屋外二人相默而立,屋內嵇瑾軒一句話沒說,跟陪著吃了兩道菜。 “你們要了什么菜?”幾口熱飯下肚,宋青知似乎氣消了,帶著酒勁輕聲問道。 “鴨rou燉粉條,蛋蒸饅頭,還有……兩碗羊rou湯?!?/br> “哦?!彼吻嘀牟辉谘?。 過了一會兒,他實在憋不住坐了過去,道:“嵇瑾軒,你到底知不知道……” 嵇瑾軒抬眼,面上疑惑。 “你別這么看我,我怕自己忍不住?!彼吻嘀抗庖活D,轉頭避開視線,“你這副模樣,誰看了不想親一口?!?/br> “……” 嵇瑾軒咽掉一口飯菜,安靜擱下筷子,“宋兄,我得去跟梁衡端菜了?!?/br> “你們……你又不是店小二?!彼吻嘀磻^來是借口,又跟著想起來自己的事,于是嘆道,“算了,你到外頭幫我說……讓蕭靖淵走吧?!?/br> “好?!憋幤鹕響?,臨走前躊躇問道:“我方才,聽你說郡主……” “別管他?!彼吻嘀敛浑[瞞,直直笑道,“區區皇子罷了,又不是圣上,怕他蕭瑜干什么?!?/br> …… 酒樓外頭,街市上熙熙攘攘,人聲鼎沸。一點都沒有剛下過雪的樣子。嵇瑾軒睜著一雙眼睛四處看,聽見梁允初問:“困不困?” 他搖了搖頭,面色紅潤,“梁衡,你看那邊?!表樦种傅姆较?,梁允初聞聲看過去,是有人正賣的糖葫蘆。 “拿好了,一串山楂?!?/br> 梁允初付好了錢。嵇瑾軒接過糖葫蘆,一口咬下去,“酸的……”他嚼碎薄脆的冰糖,舔了舔牙齒。 梁允初窺到他舌尖染上一層山楂紅,喉結動了動,他也想嘗嘗這酸味。 “你聽沒聽酒樓里說的,晚上護城河外面有宮人表演?”嵇瑾軒邊走邊說。 梁允初側頭看他,“聽見了。你想看嗎?” “不知道?!?/br> 嵇瑾軒糾結道,“夫子明早不是要講這幾日的考題么,今夜若是歸晚了,錯過門禁怎么辦?” “上次冬至就差一點……”他道。 梁允初一點也不擔心,說:“回不去就住外頭好了?!?/br> 嵇瑾軒微微睜大眼睛,無措看他幾秒,反應過來以后又不知想到什么,臉頰紅的厲害,說:“那要如此的話,我們得兩間房……” 一間房里往往只有一張床。其實同為男子,睡在一起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可嵇瑾軒明明都跟這人同寢同舍了,此刻卻十分羞赧。 梁允初察覺到他的心意,緩聲便道:“那還是回去好了。我們快些,應該來得及?!?/br> 這話容易讓人誤會,好像非要與他處在一間似的。嵇瑾軒沉默下來,止不住又想起宋青知說的“你到底知不知道”以及“誰看了都想親”……梁衡呢?他也抱著這樣的心思嗎? 思及此,嵇瑾軒焦躁起來,不停偷看身旁人,卻又在人對視回來時轉過頭去,扯些別的話題。 “宋兄說,啼楠學館里的蕭公子……他是皇子?!?/br> 梁允初愣了一下,說:“那今后避開他些,宋曜是好意提醒?!?/br> “嗯?!憋幱终f,“那你知不知道,昨日他為何牽扯到郡主?” 梁允初搖頭:“他未與我說過?!?/br> 他這樣說,能聽出來兩個人關系有些密切。嵇瑾軒為此愣了一下,心里升起幾分說不清楚的難過。 他們又各懷心思地沉默一段,從東市逛到西市,什么玩意兒雜耍都看了一通,日色才慢慢沉下來。 冬日天黑的早,大約才及酉時三刻,嵇瑾軒就已經跟著吃飽了。兩人手里都拎著過年置辦的東西,并不完全,下次出來還能再買,一次太多也帶不回去。 夜市的燈籠都掛了出來,遙遙望去,星星點點的很漂亮。嵇瑾軒略過心里那點難受,跟著梁允初到河岸邊看宮人表演。 那景象十分新奇,是兩人從沒有見過的。水花一陣陣揚起來時,旁側的宮人撥弄起了編鐘,叮叮當當的樂聲里,還有花樓的姑娘出來唱曲。 “這演的是什么?”嵇瑾軒看花了眼,側頭跟人問道。 “外地來的吧?”應他的是位抱孩子的婦人,慈目笑道,“每年將到臘月初,圣人便把榮華請到外頭去,做水戲法,讓咱們小百姓也跟著賞賞?!?/br> “這個叫榮華?” “哎喲!” 婦人嗔道,“瞧你也是個念書的,怎么聽不懂我的話呢?這叫水戲法?!?/br> 梁允初聽見了,及時搭救,插進來笑道:“我也覺得,榮華二字好聽?!?/br> “……” 嵇瑾軒自覺尷尬,將注意力都放到表演上,不說話了。梁允初還在問:“阿姐,只今日一天有水戲法嗎?” “七天一回?!边@話是孩子說的,奶聲奶氣的,看著十分乖巧。 那婦人被喚了一聲“阿姐”,心里甜過來,抱著孩子笑了:“今日才起始,瞧這人多的,往后再來便沒這樣稀罕了?!?/br> “總有沒看過的?!憋庎暤?。順著他的眼睛望過去,悠揚樂聲和著水聲,激起高高的漣漪。 熱鬧非凡的景象魅力十足。大街小巷的居民都趕過來看,人越來越多,越來越擠。一群膀大腰圓的漢子正在趕路歇腳,一面笑著,一面粗著嗓子喊道:“光朝那邊演沒意思,來這邊吶,人瞧不見!” 為首的幾個宮人聽見,私語了幾番,很快水柱便一分為二,二分為四,朝著東南西北的方向各處飄了過去。 “好!好!”人群攘動起來,一片喝彩。 原本梁允初他們站的位置正能接住水花,嵇瑾軒衣衫濕了不少,只得不斷后退,最后梁允初接住他,拉著他的手在人群中穿行—— “哎,還沒看完?!憋帒賾俨簧岬?。 “帶你換個位置?!绷涸食跎钌羁此谎?,把人攥緊了。 嵇瑾軒不明所以地低頭,才發現領口處被水弄濕,沉沉墜下一些,一小片白皙的皮膚露出來了。 又不是女子,何必這樣小心。他笑道:“無礙的?!?/br> 梁允初沒說話,腳步快了一些,帶他到了一個角落隱秘處,這里遠了一些,沒什么人,但能將那“榮華”看的一清二楚。 嵇瑾軒挨著樹站著,心跳有些快,他跟著看了一會兒,實在忍不住,喚了一句:“梁允初?!?/br> 一回頭,這人正看著他,眼中一片晦暗。 情意露骨,他呆了呆,倉皇的低下頭去,好半天才喘了口氣,道:“你……” “你看我做什么?” “是你先喊的?!绷涸食醵⒅环?。 “……”左右是他理虧,嵇瑾軒側過頭看不遠處的水戲法,聽著叫好聲一片,恍惚想著兩月來梁允初待他的種種,面色愈發粉艷。 要牽他,要抱他……之前就覺察了,還以為是同窗情誼,現在才發現,這人一早便是狼子野心。 “你記不記得,一月以前我問你一首詩?!?/br> 梁允初提醒道,“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記得?!憋幉幻靼诪楹瓮蝗惶崞疬@個,但心境燒騰,他也連帶著想起了那一句曖昧的:不見白頭相攜老,只許與君共天明。 “若于現下提說出來,也很應景?!绷涸食醮鬼f。 人聲水聲交織著絢麗奪目的燈華,映在眼前身上。不知誰已經吹開了笛子,混著聲樂,一下一下吹入心間。 但他們無暇去看了,聽著那些動靜,腦中想的都是眼前人。終于,梁允初先開了口,他說:“嵇徽,你知我那時為何一定要問你嗎?” 身側榮華燦爛,嵇瑾軒一直守著他看,眸色有些渙散。 對方伸手撫上他的眼尾,輕聲說:“因為我一早,便心悅你,喜歡你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