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擔心。根據你的情報，即使‘他’來了，也不會看見任何復制體?！?/br>
    下位體站在那片復原建筑園區的入口，對31號遠程解釋。

    【時間到，我要進去了。晚上見！】

    說完，它也不顧對面的反對，就收了線。

    激活智能之后，它忙于撿垃圾搭造基地和升級固件，從未得空去探訪這片象征著舊日的地界。

    對于其他復制體，這或許是非常令人感動的紀念。但對于剛重排過記憶的下位體而言，忽然看到一個人幾十載人生的場景，突然一齊惟妙惟肖地并列在眼前，卻有些恐怖。

    這不是紀念，而是對于過去每一分一秒的墓碑。

    根據記憶的情報，沒怎么繞路就看見了31號描述的公寓。

    親眼所見這座百年前的家宅，它不禁駐步。

    太像了。

    除了建筑本身，連那個僻靜小區的環境也復刻得分毫不差。一切材料，要么原物采集，要么原樣復制，竟分毫不爽。歷史上，的確有許多傲視時間而長存的宮殿，精美或恢弘，都是因為本身足夠堅固，或成為至高的象征。

    偏偏有人窮極人類無力，去復原一處處再平凡不過的房子。追尋默默無聞的事物，比追尋偉大的象征更加困難。

    但憂憂做到了。它撫摸著門口斑駁的信箱想。憂憂幾乎挽留住了和弟弟有關的一切，除了沒能留住自己的記憶和理智。

    踏上臺階。記憶里熟稔的場景令它不覺放松了一直緊繃的神經?？窗?，公告欄的玻璃上還有一道裂痕，是隔壁孩子們玩鬧時打壞的。

    他們搬走之后，這片小區的物業后來幾經易手，都有不同程度的翻修。憂憂偏要興師動眾地，留住它被損壞的模樣。

    因為它損壞的這段時光，卻是憂憂記憶中完美的模樣。

    ＊

    下位體潛入并不難。作為舒系程序的時鐘系統，它可以輕易扭曲局部時間，掩飾自己的痕跡。

    走進樓道，拐角歪倚著鄰居閑置的兒童自行車，敞開一層的鞋柜。仿佛下一刻，就會有熱情的一家人從外面有說有笑地進來……

    它有一些好奇，也有一些感慨。

    【你好?！克鼘﹂T鎖打招呼?！灸銈円彩悄莻€時代的么？我也是?！?/br>
    客廳看起來干凈整潔，花瓶里有大捧及時更換的新鮮插花。

    然而馥郁的花香也掩蓋不過里面陳舊的腐敗氣息。那些古董舊物靜靜散發著香精也掩蓋不住的舊味。它仿佛來到一片熱烈的花園，新鮮綻放的鮮花下鋪著厚厚的枯枝敗葉，以及甜得發了酵的花香。

    它捂住口鼻，跑著撞開了舒臥室的門，然后反手抵上，才呼吸起來。

    推開窗戶，微風浮動紗簾，發出沙沙地輕響。

    如果時間可以停止，那一定是面前的景象。

    這間小臥室保存得很干凈，沒有絲毫異味。

    舒不僅嗜睡，還有嚴重的潔癖。

    或者說，潔癖也是他與世界保持距離的方式。他不喜歡一切主觀題，作文寧可寫成說明文，是文科老師的噩夢。

    曾有一次周記是半命題作文。小舒有感而發，十分真摯生動地，寫了有生以來最長的一篇大作：

    ：

    【我的夢想，是住進無菌病房。

    我聽說，無菌病房是世界上最干凈的房間。即使我的免疫系統癱瘓了，也不用太擔心細菌的那種干凈。

    無菌病房不僅空氣干凈，所有的物品都必須經過消毒。消毒手段有消毒水，紫外線和高溫。這簡直太棒了！每一個東西都可以保持他們自身的樣子，不怕被他人干擾。

    為了維持無菌，不許常人探視，也不用和人面對面交流。我想，如果在無菌病房里睡覺，一定可以睡很久很久……

    哦對了，無菌病房還有一個缺點，就是費用很高。所以為了以后能夠長期住在無菌病房，我要攢很多錢，好好學習……】

    寫到最后，小舒筆鋒一轉，強行關聯到了好好學習天天向上，自以為非常有理有據，真情實感，還正能量。

    然后他就被“思想消極，人生觀錯亂”的理由請了家長。

    小舒沒有家長，被請來參加思想教育的是天使模樣的憂憂。春光明媚里，美麗少年對著老師們一笑，老師們的心頓時一半酥了一半化了，紛紛為這相依為命的兄弟感到同情。

    誰也沒想到，這么離譜的愿望，日后竟然真的實現了。只不過，不是他住進了無菌病房，而是他的大腦和身體，分別保存在了當時最先進的維生艙。

    除了采集、交換信號的電極，再也沒有其他事物與他接近。

    除了漫長艱難的斗爭，與理所當然的和平。

    ＊

    下位體好奇地在小臥室轉了一圈。這個臥室與它現在的體型相當匹配。

    一直在地下管道間住著，它依稀有些羨慕。

    房間依舊干凈而愜意。

    原木色的桌椅虛虛相對。簡單的文具按照材質和尺寸有序排列。一切井井有條。書架上立著一些褪色的標本，貼著舒親自書寫的分類標簽。

    手工竹風鈴懸在窗前，零零當當。床頭的小夜燈，地面的絨毯都按著原始比例坐標。松軟的被子一絲不茍地鋪平，上面疊著同樣整齊的潔白枕巾。

    下位體帶著手套，擦過邊邊角角。每一寸，每一分，都像是從那人十幾歲的時光中橫截而來。

    如果說，這片園區其他地方，是憂憂大手筆復制的悼念。這個房間就是殫精竭慮的還原。沒有一絲一毫的陳舊，和未變的鎖芯一樣，全全部部都是主人剛離開的樣子。

    雖然他想象過這個場景，親自面對又是另一種震撼。

    仿佛下一秒，有一個男孩就會推開椅子，在夏日的蟬聲里打個哈欠。

    “下位體，你那邊怎么樣？”

    信號穩定之后，他們的頻道重新聯通。

    【發現很多原始資料?！克緡佒?，然后傳來一陣拖拽的聲音?！景?，找到了！31號，我要拜會一下我的前輩們。麻煩你幫我留意周圍?！?/br>
    “你的……前輩們？”

    31號的問題沒有得到解釋，屏幕就接入公寓周圍和房間的監視。至于那個鬧鐘精，正費力地從床底拖出一個箱子。只見它畢恭畢敬拆開紙箱，里面整整齊齊放著6個被改裝過的鬧鐘。

    “……”

    【我是編號XOxxxx號的電子裝置，見過各位前輩?！肯挛惑w一鞠躬?！菊垎?，哪位是1號前輩？】

    之后，它開始仔細研究起各個鬧鐘的電子裝置。

    鬧鐘精果然是鬧鐘精。31號有些無可奈何，只能打量著舒的房間，試圖從中看出一些偶像生活的蛛絲馬跡……

    直到警報聲想起，他才發現其中一個監控的屏幕有些異樣。拉高視角，遠遠地看到了迎面走來的長發青年。

    那仿佛是一位超會結束的大天使長，于神國中神情自若，步履悠然。每一步踏出，地面都會伴下金雨。

    不知哪里剛落過幾滴陣雨。黑綢長發將他身影拉得更修長。長發青年與平時無異，手上卻多了一把清潤的花束。幾支搖曳的白色百合，中間點綴這碎藍的勿忘我，簡潔而別致。

    某一時段，憂憂有帶鮮花回家的習慣。

    那時他剛加入組織，雖然忙但還著家。隔幾日回家，恰好是舊花開過頭輪換的時候。他不會等花枯萎，也告訴舒，如果花朵沒有精神，那就是他快要回家的時候。

    家里常常輪換著各式花束，但很少用紅玫瑰。他認為盛放的紅玫瑰太搶眼。一個空間，同時只需要一朵紅玫瑰。

    31號迅速判斷出憂憂的心理狀態，確認對方的精神異常提前發作。

    這樣思索著，他給沉迷編號的下位體發出警戒?！靶◆[鐘，他來了，一切小心！”

    【知道了。發作就發作吧，反正他看不見……】

    卻見屏幕上，那懷抱鮮花的青年不知何時停步，怔怔地望著不遠處的窗臺，深紅瞳孔微微顫抖起來。

    半開的窗戶，微風浮動的紗簾，隱約透過一個瘦削的男孩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