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數字(上)
百日誓師大會這天,天氣異常暖和,林深只單穿了件白襯衫,下身的黑色西裝褲則是當初入職時學校統一為老師定制的。路過宿舍一樓的穿衣鏡,林深頓住腳步,周圍沒有人,他彎下腰把褲腿又挽起來一點。 天氣清朗,萬里無云,市一中南廣場彩旗飄飄,高三年級十六個班,十六個整整齊齊紅藍相間的方陣,拉起十六面印有班級宣言的紅色橫幅。 臺上的校領導們依次落座,時間差不多了,林深最后過了一遍手里的流程。 … 周仲予推了一個會,抵達市一中時,高三的孩子們正在分批上臺把夢校寫在印有“金榜題名”的大紅色橫幅上。隔著很遠的距離,他幾乎是一下子就找到了人。 男孩穿著白襯衫站在臺側,身體薄薄的,卻在遙遠的一片紅色里惹眼。 下一個環節是來自各班班主任的祝福,林深每念到一個班級,對應的方陣便爆發出短暫的起哄和歡呼。 最后上臺發言的是一位上了些年紀的女士,被推上來獻花的則是他們班最搗蛋的男生?!白詈笠话偬炝税?,咱倆都堅持堅持?!迸块_玩笑地拍了拍男生的肩膀,男生則在臺下一片歡聲中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發。 從今天開始,這群孩子們在學校的每一天將正式進入倒數。他們會留戀嗎?會認真地、珍惜地和朋友、老師、同學度過剩下的每一天嗎?林深望著臺上擁抱的一對師生,思緒忽然飄遠了。 “……希望你們每一位,在一百天后,都能不留遺憾?!笔膸煷髸淖詈?,校長總結發言,并送出了自己的希冀與祝愿。 在漫天彩帶下,誓師大會圓滿結束。遠處的那抹白色很快被淹沒在散場的人群中,周仲予將視線收回,“去他辦公室?!?/br> “好的?!币慌缘男∥鍛寺?。 知行樓是高二年級主教學樓,一至四層是教室以及教師辦公室,五層六層則是一些用于舉辦講座或是社團活動的階梯教室。 此時,晚自習的鈴聲已經響過了第二遍,走廊里安靜,9班的位置在三樓樓梯口,教室內燈光明亮,周仲予忽然收回已經邁上一級臺階的腿,一個很巧妙的角度,他隔著距離從后門的方塊玻璃看進去,林深正坐在講臺后面給學生講題。 周仲予看了會兒,然后繼續隨著小五上樓。 數學組辦公室門正對著樓梯口,門簾厚重擋下了風,室內溫度不低,A市的供暖如今還沒有停,辦公室內暖氣開得足,卻也把空氣烘烤得十分干燥。里面沒人,只有靠窗口一排的頂燈亮著。 周仲予慢慢看了一圈,他在角落燈光下找到了林深的位置。一側是窗戶,一側是墻,這是個隱私性較高的辦公位。 桌面的玻璃板下壓著許多照片,周仲予一張一張看過去。小林老師在學校想必是極受歡迎的,在和學生們的各種活動合影中,他都被簇擁在中心。 每一張照片里,男孩笑得都很開心,眼睛亮晶晶的,酒窩也更深了些。指尖隔著玻璃,慢慢描摹過熟悉的身體,周仲予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些合照。 此次出差,他臨時改變了回程路線,繞道去了林深從小長大的H市。H市市立孤兒院的人早已換了一批又一批,周仲予找人調出了林深的所有照片資料。 “紙質版只有這些了?!睓n案室管理人員費了些功夫,才翻找出近二十年前的資料袋,隨后又遞來一本相簿,“這是那會兒還剩下的一些照片?!笔辛⒐聝涸涸谑昵鞍徇w過一次,很多沒用的資料就都丟掉了。 相冊很薄,除了每個小孩都有的一張單人照外,剩下的多是些領養人或是贊助商到訪時,與全院孩子們的合影。與想象中不同的是,在幾乎所有的照片里,男孩都臟兮兮的,整個人顯得又黑又瘦小,像只泥地里撈出來的小猴子。 周仲予輕撫過那張故意扮丑的小臉,明白了自己思考過很多次的問題的答案。路邊長得好看的流浪貓流浪狗被收養善待的可能性都會更高,周仲予看著男孩,又看著男孩身邊緊挨著的另外三個瘦弱身影,忽然覺得既可憐又慶幸。 從機緣巧合一時興起,再到后來的食髓知味。只有他知道自己內心的想法。 “好了嗎?”他合上相冊。 “都處理好了?!毙∥尻P閉電腦,關于林深以及他的三個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弟弟meimei們的所有資料都已成功拷貝,而在孤兒院的資料庫里,他們的名字已經被完全抹掉了。 在回到A市的同時,周仲予也帶回了林深的全部童年。 辦公桌被收拾得整潔,一側是高高摞起的作業本,另一側是疊放著的一些教科書、教案、筆記本,角落里插著宿舍門禁卡和校園卡,有一張綠色卡片似乎是被隨手碰落了掉在一旁,周仲予拾起來——這是張地鐵一卡通。 A市多丘陵,由于地質因素,去年年底地鐵1號線才投入試運行。周仲予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將卡片插好,然后起身點開手機,打開定位軟件。 … 周五下午高二年級只有四節正課,本周最后一節是數學晚自習。誓師大會結束后林深又被幾個學生家長圍起來咨詢問題,等耐心依次解答完,晚自習已經開始快五分鐘了,他沒回辦公室,直接去了班里。 自習課進行到一多半,褲兜里的手機忽然震了震,自己的各種信息提示都不會有震動這樣的設置。除了一種情況。 心臟忽然跳得快了些,林深摸出手機,果然看到了來自【1】的一條消息提示:四樓。 四樓是自己的辦公室。林深把這條消息看了又看,確定不是幻覺。 他來了嗎?是什么時候來的呢?有沒有看到自己主持的樣子? 林深按耐下雀躍躲在講臺后面打字:下課后我就上去。 【1】:現在。 字句簡短,但男人向來是這樣的,簡單的、命令的話。林深沒有多想,他看了眼時間繼續打字:就剩十分鐘了,晚自習一結束我就上去。 對方沒有回復。 林深有將近兩個星期沒見到男人了,一想到對方與自己只隔著半分鐘的距離,心臟就控制不住地活泛地跳動。于是在剩下的時間里他有點心不在焉,解答問題時思路都慢了。 最后一分鐘,他竟久違地體會到和班里學生一樣的即將放學的快樂。10、9、8、7……歡快的放學鈴聲響起,林深迅速收拾好東西后拋下一句“周末愉快”就快步走出了教室。 樓梯還很空,他跨著兩級臺階向上跑,停在辦公室門口喘氣時,小五從里面掀簾子出來了。 “小五哥!” “嗯,進去吧,”小五替他掀開厚重的門簾,“二少在里面?!?/br> 和以往的每一個雙周周五一樣,辦公室的老師們大多下午沒課,處理完工作后便早早回家了。林深在空蕩又熟悉的環境里忽然變得局促,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襯衣,才朝著角落那邊喊了句“先生”。 “過來?!?/br> 男人背對著他靠在他的辦公桌邊,林深抱緊了課本,快步朝對方走去。 “沒看到信息?” 對方沒看他,手里把玩著一把教具直尺。 “看到了……”林深頓住腳步,他觀察著男人的神色,有些遲疑地回答。 “看到了?!?/br> 聲音冷淡,林深察覺出點不對勁,“我在上課……”他又軟下聲音繼續道,“你說過不會影響我教學的……” “頂嘴?!?/br> 林深抿住嘴巴,他不知道對方為什么突然生氣。 “我也說了前提是你聽話,”周仲予站起身,看向被自己慣壞了的男孩,“你聽話了嗎?!?/br> “我……” 我哪里沒有聽話。 林深忽然委屈起來,他垂下眼睛倔著不去看對方,手里流程稿的一角被手指來回地折。 “來?!?/br> 教具是木質的,比起去年新更換的一批塑料教具,林深更喜歡原來的這種。這把尺子已經被用得很久了,邊緣的棱角都被磨得光滑細膩。 但此刻,直尺被握著點了點桌面。 林深瞬間就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可他沒做錯什么,他也不要在這里。 男孩拒不認錯,身體甚至還極不聽話地向后退了半步,周仲予冷下臉,“林深?!?/br> … 辦公室的窗戶正對著籃球場,學生們的打球聲從縫隙里模糊地滲進來。窗簾沒拉,不過這對面沒有任何高大建筑,窗外是濃重的墨藍色。 林深早在男人說出自己的全名時就害怕了,手腳不聽使喚僵硬著上前,乖乖照指示趴在了辦公桌上。 自己和同學們的合影就在眼前,他忽然覺得難堪,于是伸手想要拽過幾個本子把這些面龐蓋上。 “亂動?!?/br> 教具隔著西裝褲抽上臀rou,是在懲罰林深的分心。 “褲子脫了?!?/br> 男孩塌著腰,內里軟rou將西褲撐起飽滿弧度,但這還不夠,周仲予看不到他最直接的反應。 “快點?!?/br> 臀rou又接連挨了兩下,不重,只是催促??赡泻s不干了。 “我不要……”林深捂著褲腰掙扎著站起來,死死咬著嘴唇看向對方。他覺得自己好委屈,他想了對方好久,可是怎么換來了這樣的見面…… 男孩眼圈紅了,周仲予眉心一跳,握著教具的手忽然就松了下來。他懷疑自己真的是寵他太過。 “我現在是管不了你了是嗎?”他聽到了自己不自覺放緩的聲音。 “不是……”男孩嗚咽了聲,眼淚啪嗒一下就掉了下來。 “哭什么?!?/br> “沒……沒哭……”林深難過極了,眼淚不受控似的越流越多,他在男人的問訊聲里混沌地搖著腦袋,伸手就要去擦眼睛。 可手腕卻被對方捏住按下了。 “嗚……”林深張大眼睛看著對方,眼淚一顆一顆慌亂地掉。 周仲予發覺自己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就已經見不得男孩這樣的眼淚了。胸腔忽然變得很悶。 “現在是說都說不得了?” “不是……嗚……”小孩哭得傷心,耳朵都是紅的。周仲予就這么捏著一對細瘦的手腕,把人牽到會客區的茶幾邊,他在沙發上坐下來,男孩卻獨自沉浸在悲傷中不肯坐。 “為什么哭?”周仲予扯了幾張紙巾,抬手去擦那張濕潤的臉蛋。小孩老實地定著,這回倒是不躲了。 “覺得自己沒錯?委屈?” “不是……嗚嗚……” “那錯哪兒了,說說?!奔埥砗芸煳柫怂?,周仲予又換了嶄新干燥的幾張。以后該隨身帶塊吸水性強的毛巾,大腦里忽然冒出一個不合時宜的念頭。 “嗚我、我沒立刻來找你……在收到你的信息后……” “嗯,還有呢?”紙巾輕按在一只哭得泛起薄紅的眼皮上,另一只黏濕順勢閉合的眼皮在周仲予的注視下,正不安地輕顫著。 林深想不起來自己還做錯了什么,他這兩周都很乖,工作之余的其他時間,都用在偷偷想念對方了。想到這里,剛緩解下去的委屈感再次涌了上來。 男孩是真的很愛哭,周仲予有些無奈地松開手,把人攬進懷里抱坐在腿上,幾乎是下一秒,小孩就伸手環住了他的脖子。 嗚咽聲濕潤地很快浸透了他的領口,周仲予抬手揉了揉男孩的后頸,語氣徹底緩和下來,“我讓你參加完婚禮回哪里?” 哭聲停了幾秒,一直緊貼在自己頸側的呼吸沒那么急了,他聽到耳朵里的一句小聲回答,“回家……” “嗯,那你呢?”看來還是明知故犯。 “我……”上周日中午林深參加完同事的婚禮,出來后發現酒店門口剛好是地鐵站,這下很方便了,他知道學校南門還有一站,于是就直接給季叔叔發了信息,告訴對方不用再麻煩,自己已經坐上了回學校的地鐵。 “我不在就不聽話?”男孩一點都不乖,周仲予卻狠不下心冷不下臉。 “不是!不是的!”林深急切地仰起臉蛋,他一五一十地向男人道出緣由,因為怕麻煩司機叔叔專門來接,因為剛好有直達學校的地鐵,因為周日晚上回學校的路總是很堵。 “不是故意不聽話的……” 男孩鼻尖也哭紅了,看上去可憐兮兮的,像只水汪汪的委屈小貓。 周仲予移開視線,探手把紙巾盒子撈過來,“自己把眼淚擦了?!?/br> “好……好嗚嗚……”小貓癟著嘴蔫嘰嘰地答應著,聽話地伸手抽了兩張紙巾窩在主人懷里擦眼淚。 懷里的人大概是水做的。周仲予輕輕捏著男孩腰側的軟rou,腳邊垃圾桶里本是空的,現在卻摞了一團又一團被哭濕的紙巾。 慢慢的,室內安靜下來,男孩不哭了,再次環緊了他。周仲予感受著懷里溫熱軟和的身體,嘴里卻打算說出殘忍的話。 “給你個選擇,在這兒繼續,或者回家?!?/br> 懲罰并不會因為一頓哭鬧而無原則地被取消。 “……” “回家……”林深突然發覺自己是個貪圖短暫快樂的人,現在他只想這樣被對方抱在懷里。 于是他再次確認了自己的選擇,“回家再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