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39 這一別又是多年,庭院的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西風吹過落葉,棲棲遑遑的人經過又離去。沈知晗守著院落,與外界隔著白駒過隙的經年,他將自己藏在了一方小小的順安鎮里,捧著碎裂的脂白玉佩,等月色灑落山野。 南華宗前幾年不許弟子私自下山,程蔓菁卻在第一年偷偷跑來尋過他,取了藥草,贈了些路上見到好吃的點心,抱著他的貓兒蹂躪。順嘴提了祁越,道他修煉艱辛,月前還隨著師兄去了道新現世的秘境,那處秘境是上古遺跡,定要尋到不少寶貝。 天上現了半日的紅光,人人皆討論此異象,有人道災厄臨世,有人道上蒼護佑,程蔓菁陪著他,等到紅光散去,滿天星斗,一晚無言。 這個院子對他的意義變得獨一無二,這里有生活過八年的祁越,也有短暫不過幾月的周清弦。屋子打掃勤快,卻抹不去曾經生活過的痕跡,沈知晗待在屋里,時常能生出他們沒有離去的錯覺,睡夢中驚醒才發現,身邊早已空無一人,只有腳邊一只躺得四仰八叉的小貓。 rourou也陪伴了他這么多年,從前精力豐富,輕易從高處蹦下,能繞著小院奔跑數圈。如今已步履蹣跚,也整日賴在屋里懶得動彈,偶爾與沈知晗一同到山間采藥,回來時多半是要躺在鋪滿草藥的藥簍里的。 他知道不會有人再回來這里了。 嘗過孤單的苦楚,愈發變得珍惜這只身旁的小動物。他早已結丹辟谷,替人看診得來的碎銀子都給它買了吃食,希望能與它再在一起久一些,不要丟下自己,不要再讓自己孤身一人。 這是他的第五年春,晚風長涼,柳昏花瞑時,一人經山道而來,看也不看他處,徑直走向沈知晗那間破舊的屋舍。沈知晗正坐庭院石凳上拿只草梗逗弄貓兒,清輝月色落他一襲素衣,雪白的頸子垂著,面容溫潤,身后吹起的發絲也如散在紙上的水墨,渺渺揚揚。 rourou被養得圓滾滾,趴在桌上伸只爪子呼嚕呼嚕。來人手持一柄折扇,扇面不偏不倚,擋在沈知晗要抵上小rou墊的手指中間,言語舒朗,“這貓兒怎么生得這么胖?” 沈知晗這才抬眼看向他,男人身著青衫,玉冠高束,腰間綴一枚雙魚流紋玉墜,姿容綽約,總覺有幾分熟稔,又想不起在何處見過。 “你是何人?”撇開他折扇,從石桌上抱起貓兒,放進懷里輕輕護著,“夜半更深露重,公子特意遠處而來,所為何事?” “怎知我特意來此?” “公子從山道行來,那處山高路險,萬壑千巖,除非要事,通常無人行及此處,更遑論已近子時,無事之人何必忽然而至?” “是我疏忽了?!眮砣怂市Φ?,收起折扇,坐在另一張石凳上,見rourou爪兒蜷縮在沈知晗懷里討要撫摸,贊嘆:“可真是黏人?!?/br> 沈知晗:“不妨有話直說?!?/br> 男人便也不再顧左右而言他,道:“確是有事相求?!?/br> 原是男人遭了劫難,于是一一道來: “我才搬來順安鎮不久。此處風景宜人,前幾日到郊野賞玩,無意間遭遇了件天大怪事——那是只有些年歲的怪物,六足三手,赤眼白毛,毛長至地。不慎與他對視,嚇得我幾近失魂,忙躲至一旁,卻聽它怪笑連連,側身爬行,竟是向我方向而來?!?/br> “那是處空曠地,我跑不過他,原以為要丟了性命,可那怪物竟沒有傷我之意,只對我嘶吼一聲便離去。(憶及此處,男人深深嘆了口氣)” “正慶幸撿回一命,回到鎮上才覺詭異之處——那畜生竟對我施了迷障,我不再能見自己親近之人,家人在我眼中皆成了那怪物模樣,我若是待在家,人人在我眼中丑陋不堪,面目猙獰,聽說先生會些術法,才特意來尋你幫助?!?/br> 男人接著道,“從山道而來,是因我午時前去散心,不甚迷了路,拐了腳,休息好幾時辰才好,才能走路,便來尋先生了?!闭f罷一掀下擺,露出膝上有些磨損的布料,隱隱透著血跡,以證所言非虛。 沈知晗見男人并非尋自己麻煩而來,松下口氣,將貓兒放到地上,拍了拍屁股,令它自己先到一旁玩樂。起身取來治療傷損藥草,石臼抹成藥糊,先替男人處理了膝上傷口,包扎完畢,才用真氣去探男人神識。 被迷障之人多神識有損,這怪物通過損毀人的認知令其心里日漸崩潰,初時只是極為親近之人,再后便是鄰里友人,最后連只見一面的過路人也會失去本來面貌,長久下來被折磨之人心智全毀,身體被迷障腐蝕,此時再食用對妖獸而言可謂頂級美味。 尋到這迷障并不難,不過是初階妖獸的小伎倆,念了個清明咒,便將迷障去得一干二凈。 只是收回真氣之時,沈知晗有些發愣——常人神識若非經過修煉,否則必然是混沌污濁之態,世間欲念眾多,生活在其中之人不懂辨別摒棄,長久便滋生貪婪,惡意,這些再正常不過??v使是修煉之人,也難以完全剔除,可面前之人神識一片清明,竟無一點污染痕跡,他只知境界到一定地步之人可以如此,面前之人卻只是個普通百姓,如何能擁有如此干凈神識? 好在他并無想法深究——世上奇人眾多,興許他便就是天生意志堅定,泥而不滓,無論如何,都與自己無甚關系。 “你身上迷障已解,之后視物應當不再受影響了?!?/br> 男人驚道:“這么快,沈先生果然如他人所說,術法高明?!碧统鲥X袋,遞上銀錢,再三謝過,正欲轉身離去,忽而想到什么一般,望向重新抱起貓兒的沈知晗,“先生,還有一事,不知該不該說?!?/br> 沈知晗:“請講?!?/br> “是這樣……先生,不知有沒有講過,您身上一直有一股奇特香味縈繞?!?/br> 祁越與周清弦皆說過這件事,沈知晗也不作瞞,道:“梨花,我平日用的胰子與洗衣皂角,皆是這個味道?!?/br> “不,不是的?!蹦腥宋⑽櫰鹈碱^,折扇頂在下頜作思考之意,“先生應該不知,我從小便嗅覺超群,能聞到些常人聞不見的味道——若只是梨花香,那我定然不會在意?!?/br> 他試探問道:“先生可容我靠近一些嗅聞?” 沈知晗只當他隨口一說,應道:“你來吧?!?/br> 得了應允,男人側身上前,停留在沈知晗手前兩寸,鼻尖翕動,隨后退開半步,道:“先生身上確是梨花香不錯,只是除卻梨花香,還有一味潛藏氣息,與梨花味混雜在一起,常人難以分辨,對我卻不難——” “此香近于龍涎香之味,又夾雜麝香,迷迭,只是十分清淺,并非外物所致,反倒像——” 沈知晗于醫術聞一知十,自然知道這幾味香尋常用途,當下紅了耳朵,手上撫毛動作也有些不自然,問道:“像什么?” “像是從先生身體里揮發而出,滿而不溢,源源不竭?!?/br> “什么意思?” “先生的身體好似就像盛滿這幾味藥物的容器,這幾味藥配比的成分極佳,既不會過量令人失神,又能恰到好處發揮其作用,且味道極淡,就算是站在身邊,也很難嗅聞得見,只是因先生常用皂角,氣味輕易掩蓋其中,令人誤以為是梨花香罷了?!?/br> “為何我從來聞不見?” “先生習慣此味道,自然是沒有感覺的” “可這……這些都是……” 男人扇柄掩鼻,即便如此臉色也變得紅潤些許,“先生既知道,我也不便多說?!蓖撕髱撞?,登時“哎呀”一聲,打了個激靈,道:“我說怎的這般熟悉!原來我竟不是第一次聞見?!?/br> 沈知晗“啊”了一聲,發愣望向他。 男人道:“我年少時喜愛游歷,曾經過一個村子,那處生活的人身上皆有與你一樣味道,只是那村莊附近本就種著迷迭葉,故此我便不甚在意。如今想來,倒是奇怪,龍涎香產自東部近海,價格昂貴。林麝倒是在衫葉林間生存,可我記得那村子潦倒貧苦,饔飧不繼,青黃不接,村民大多面黃肌瘦,又怎么會去捕殺林麝做香料呢?” 只講到此處,男人哀笑搖搖頭,“或許是我想多了罷。我雖對味覺敏感,但時間太長,難免有錯記,漏記?!?/br> 他這短短幾句卻是將沈知晗的好奇心吊了起來,先是講他身上奇特味道,又是提起隱秘村莊有許多同他一般的人,叫他如何能不在意?當下攔了男人,仔細問道:“公子可否告知當日經過之處?” 男人回想一番,道:“若我記得不錯,該是在那渝北白帝城下,東接瞿塘峽之處,那里千峰萬壑,山高水險,本不適宜居住,卻不知為何,偏偏沿一線江峽之外有這樣一處村子?!?/br> “如此險峻陡峭,為何還要在那群居?” “先生所想,亦是我好奇之處。不過千余年前,無定門舊址不正在那高山之中么?” 男人口中無定門是曾經一小有名氣的修真門派,原本依靠獨門內氣修煉之法在眾門派間有一席之地,只是功法特殊,五百年前開始逐漸沒落,至三百年前最后一名分神期長老離去,從此便成了個最末流的門派,秘籍也因一場山中大火盡數損毀。旁人談及只剩嘆惋,若是將功法流傳下來,現今三大門派或許能有他一席之地。 沈知晗心下疑惑,又問道:“若是一人也就罷了,可你道那村中之人皆與我身上味道相似,那應是環境,風俗所致,可我從小長大之處從無這幾樣香料痕跡,怎會與他們產生關系?” 男人笑道:“先生為難我了,我只不過將所見所聞告知而已,我雖游歷四方,卻仍覺自己見識短淺,實在答不上這些問題?!?/br> 沈知晗知道自己問得多余,訕訕撇開頭道聲抱歉,又去取了草藥裝在桑皮紙里遞予男人,教他兼以服食,有強身健體之效。男人謝過,又將村落詳細位置悉數告知,這才告別離去。 從小只知——自己是被隨明長老帶上南華宗的,南華宗算是他的生長之處,可若是真論起來歷,卻是一概不知的。如今機緣巧合得了線索,也難說是好壞,至少有了方向,哪日真想去尋,也便不難了。 他對自己出身來歷并不算多好奇,只將此事放在心中,若非遭遇變故,是斷然不會選擇離去的。 這變故不大不小,卻令他絕計無法再留在此處。 那日晴方正好,采藥歸來途中,一向在家中等待的rourou竟往山路而來,狹窄山道中一人一貓面面相覷。沈知晗蹲下身子,正要問貓兒今日為何突然跑來,卻驚訝發現rourou嘴里正叼著一只新鮮鯽魚,魚尾還在撲棱抖動。 離此處最近的河道在鎮子另一面過二里地,rourou是絕無可能到那抓了魚再返回的。鯽魚又大又肥,應是今日集市上最好的魚,他屋舍本就少人經過,更不用說有人將魚遺漏,正好被rourou撿到,倒像是有人特意尋了好魚,送來rourou嘴邊的。 這貓兒與沈知晗相處多年,靈性得很,得了魚也沒立刻進食,竟一晃一晃叼到了沈知晗面前,邀功似的繞著他腳邊轉上幾圈,橘棕相交的長尾半空卷翹。 沈知晗當即心下一涼——意識到是周清弦找上門來了。 本以為過了五年,此事早已如秋風過耳,煙消云散。周清弦天之驕子,與他相遇不過漫長歲月一段插曲,怎會將露水姻緣認真,怎會時隔五年,再尋到這間屋舍呢? 他來時定然兩手空空,見了rourou想起曾經相處回憶,特意回身到鎮上尋了條最大的魚,喂給這只好食懶做的大肥貓。 周清弦記得他,也記得他們一起養的貓。 說不想念是假的,這五年間他時常憶起那幾個月間點滴,借著零碎片段來回往復懷念,更是在無數個情欲折磨的夜晚將死物當作周清弦,喊著他的名字聊以慰藉——他與周清弦自始至終沒有講過一句話,更沒有叫過他名字,周清弦離去之后,反倒一聲一聲地念,好似要將那些牙關緊咬時講不出口話全數彌補。 他的思念藤蔓一般瘋長,每一道枝芽都是未與周清弦完成的遺憾。 可真正得知周清弦竟也一樣思念自己時,卻比自己獨自念想更難受百倍,千倍,好像這藤蔓在沙漠里干涸了許久,被澆下清澈冰涼的水——他太久太久,沒有得到一點滋潤了。 魚尾不再撲騰,徹底斷了生氣,rourou將其叼到一顆樹后,慢條斯理開始啃咬起來。 他蹲下身,摸著貓兒與當年相比順滑許多的毛發,輕聲道:“rourou,再幫我一個忙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