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山是在工作時接到秦瑤的電話的。

    辦公桌上的內線電話響起，他很自然的就接了起來。秦瑤的聲音比多年前更添了幾分沉穩，沈青山久久沒有過她的消息，這個突兀的電話讓他一時有些愣怔。

    秦瑤在那邊很直接的問他，“什么時候能騰出時間。我要見你?！?/br>
    沈青山沉吟片刻，沒有多余的廢話，“明天下午我有點空閑，你直接來公司找我吧?！?/br>
    秦瑤只應了一字，“好?！敝缶蛼鞌嗔穗娫?。

    到了第二天，沈青山連著開了兩個重要會議，助理等他吃完午飯才告訴他，秦瑤已經在會客室等了他兩個小時了。

    沈青山到了會客室以后，秦瑤正靠坐在沙發上，手里拿著個一次性紙杯。

    喝剩的殘茶早就涼透了，她卻沒有添杯再續。見沈青山進來，她也只是淡然的看了他一眼，之后把手里的杯子放在了面前的茶幾上。

    沈青山不是鐵石心腸，但他也只能將那些多余的感情掩藏在心底深處，他坐在秦瑤對面的沙發上，雖然看起來就像是會見了一個普通客人，但他說話的聲音卻明顯低緩了些，

    “找我有什么事?！?/br>
    秦瑤輕輕向后靠了靠，在與沈青山對視的時候，她的眼底沒有一絲波瀾，

    “我們之間，除了孩子，還能有什么別的事呢?！?/br>
    沈青山沉默了片刻，他心中郁結，即便是與秦瑤十幾年未見，他對接下來的話題仍是十分反感，“如果是因為他跟浩謙的事，那我們就沒有說下去的必要了?！?/br>
    秦瑤當然是了解他的，聞言也只是笑了一聲，“不想說，是因為覺得這件事丟了你的臉面吧?！?/br>
    沈青山冷哼，“不倫之事，說出來也是丟他們自己的臉?！?/br>
    秦瑤輕嘆道，“不過是兩個孩子想相互依偎著過好以后的日子，到你這里怎么就成了不倫之事了?！?/br>
    沈青山的臉色并不好看，“秦瑤，明語是我的兒子，我不會允許他做出這種有辱家風的事?！?/br>
    秦瑤聽后，苦笑著，連連搖頭，“說到底，還是你的顏面問題?！?/br>
    沒等沈青山再說話，秦瑤忽然架起一條腿，閑散道，“這里能抽煙嗎？”

    她的表情開始變得很平和，就好像并不在意這次的見面一樣。會客室里貼著明顯的禁煙標志，沈青山還是掏出火機丟給了她。

    她點著了煙卷，尼古丁的氣味很快就彌漫開來。秦瑤坐在窗前，背靠陽光的她卻被那光芒映出了一身落寞。

    “你也會說明語是你兒子，可你真的了解他嗎?？峙履愕浆F在都不知道明語喜歡吃什么，喜歡穿什么顏色的衣服。這孩子從小就不會表達自己的想法，他性子軟弱，自卑怯懦，他會養成這樣的性格，跟我有很大關系，我以為他跟了你會有所改善，現在看來...”

    她自嘲的搖搖頭，沒有繼續說下去。

    沈青山道，“我承認，明語在性格上的缺陷，我也有責任，所以我不能放任這件事繼續下去，年輕人難免容易沖動，我會把他們分開一段時間，等他們彼此冷靜下來，再慢慢說以后的事?！?/br>
    秦瑤神情淡漠，點燃的香煙隨著她的動作在她唇邊閃著葳蕤的光，

    “你總說是你的責任，可你言語間哪有點自責的樣子。就像當年一樣，我莫名其妙的進了警局，出來就被扣上了一頂骯臟的帽子，你一邊說著你信我，一邊又想盡辦法遠離我。我獨自承受著那些謠言，一日一日不得安枕...”

    沈青山緊皺眉頭，不愿再聽，“秦瑤，過去的事就別再提了?！?/br>
    “是啊，過去的事，對于你來說不過就是輕描淡寫幾句話而已，說不提，就可以不提了?！扒噩幊橹鵁?，眼神空洞的盯著地面的某一處，”那些傳閑話的人，根本不在意事情的真假，就算是假的，他們也會說，這個女人如果底子真的干凈，就不會被抓進警局里了。你瞧，這就叫人言可畏，在他們眼里，我未婚先孕，仿佛就是坐實了這件事一樣?！?/br>
    她夾著煙卷的手指有些發抖，下一秒她看向沈青山，無神的雙眼中藏了些恨意在里頭，

    “可你是怎么做的，你當著我的面說你信我，可在外人面前，你從來沒為我說過一句話。他們說我肚子里懷了個野種，連我的家人都開始懷疑我，那時你又是怎么想的……”

    沈青山閉了閉眼，他強忍了口氣，說，“當年的事，我是有許多做的不妥當的地方，這么些年我也在盡力彌補了，我給了明語最好的生活，送他去貴族學校讀書，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都已經盡力去做了?！?/br>
    秦瑤可笑的望著他，“沈青山，你知不知道，這么多年，我一直在成全你的顏面，你爸爸不喜歡我，出了那樣的事，他更不可能讓我進門。我早就看出來了，你不可能拋棄你的家庭只跟我在一起，關于這件事，我并不怪你，可你不該騙我，我被人指點唾棄，你卻離我越來越遠，我知道，你想跟我分開，可你沒有理由，既然如此，那我就給你一個理由?！?/br>
    她憶起舊事，即便是過了多年，她的心情仍是難以平靜，“所有人都說我是做下流生意的，我撇不清，索性就擔下這個罪名，躺在床上張開大腿就能有一筆不小的收入，這樣好的買賣，我為什么不去做，也正好能給你一個分手的理由，不是么？”

    沈青山聽的刺心，“秦瑤！”

    “你覺得用錢能彌補我，那我就找你要錢就是了。我每天帶不同的男人回來，故意叫出聲響就是為了讓外人聽見，我磨破了嘴皮也洗不清的罪名，既然逃不開，那我又為什么要白白的擔著！我放任自己墮落下去，以至于到最后，到最后，我爸爸臨死都不肯見我最后一面...”

    她喘著氣，聲音開始發抖，

    “可我最對不起的，還是我的明語，是我一時沖動，毀了他整個童年，他在外面受人非議，在學校也總受人欺負，我不敢與他太過親近，就是希望那些對我指指點點的路人能把他們僅有的同情心都留給我兒子！”

    說到最后，她有些激動，會客室里能聽到她明顯的喘息聲。沈青山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可他卻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秦瑤是個堅強的女人，可她的堅強都是被那些久經風霜的砂石一層一層堆疊起來的，這些話她在心里埋藏了二十多年，這是第一次從她嘴里說出來。

    她平復了片刻，面色又恢復了最初的冷漠。

    “我曾經說過，要一個人把明語帶大，可你知道我為什么在明語十三歲那年，突然改變了主意么?！?/br>
    沈青山沉默不言。

    秦瑤撥了撥頭發，漫不經心的說，“因為那時候，我以為自己快死了?！?/br>
    沈青山看向秦瑤，一向處變不驚的他將那抹震驚之色生生掩了下去。

    “我的zigong里長了個惡性腫瘤，去了幾家醫院都說手術成功的幾率不超過三成。我家里人不認我，我沒辦法，就只能去找你了?！?/br>
    她平靜的敘述著，好像這件事只是發生在別人身上。

    沈青山對這件事絲毫不知，“你，你為什么不早告訴我?！?/br>
    “可能，是想等你看著我的尸體后悔吧?！鼻噩幬醇把鄣椎男θ?，隱含了太多苦楚，“我把明語送走的時候，他跟我說，mama，我會好好聽爸爸的話，你能不能經常來看看我啊...”

    她的眼眶很干澀，可那顆眼淚還是落了下來，

    “你知道么，這是明語懂事以來，第一次跟我提出請求，是第一次...我答應他了，可我卻沒能做到?！?/br>
    她雙手掩面，長長的呼氣，“那段時間我一直在想，我這輩子過的真是荒唐，我憧憬過的所有美好，最后都是慘淡收場。我想讓明語開始新的生活，最好能將我遺忘，我這樣的母親，只能成為他人生中最大的一個污點。那時我忍著不見他，是想他怨恨我，可我后來活下來了，我又不敢去見他了，因為我怕他真的已經開始恨我...“

    沈青山沒有說話，從他的表情中也很難看出他心底涌著怎樣的波濤。

    秦瑤疲憊的拿下雙手，繼續道，“我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所以我知道，活著比什么都重要，你說他們兩個孩子之間是悖逆人倫，這等荒謬的言論，在我看來簡直是可笑至極。你我都已經不再年輕，這世事看得多了，應該也知道，能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一輩子，是件很難很難的事情。我在上學的時候也曾經憧憬過，跟自己心愛的男人一起，走過禮堂的紅毯，接受著親友的祝福，然后在相互的注視下，宣誓，攜手走過一生...”

    她抬起手，無名指上的銀色戒指，還在閃著微光，“老天爺到底還是給了我一個夢想中的婚禮，你說，我是不是應該滿足了?！?/br>
    沈青山默默的看著那枚戒指，“你結婚了?！?/br>
    秦瑤也在看著那枚戒指，并用一手輕輕撫摸著，“是啊，我結婚了，他是我的主治醫生，是他把我從手術臺上救下來的。那個時候我還在想，老天爺真是有心要給我和明語各自一個全新的生活，我很感激這樣的安排，讓我能開始過上安穩的日子?！?/br>
    聽她這樣說，沈青山沉寂壓抑的表情稍稍松緩了一些，“我也希望，你能過得安穩?！?/br>
    “他待我很好，他不介意我的過去，給了我想要的生活?？删驮诨楹蟮谌?，他們醫院組織下鄉義診，結果車子在回來的路上遇見了泥石流，他的身體，至今都被埋在那座大山底下...”

    她的聲音太平靜，太平靜了...可字字句句都像是無聲的重錘，砸的人喘不過氣來。

    “沈青山，你說我做錯了什么，我到底做錯了什么？我沒有做出你所謂的悖逆人倫的事，最初的時候，我也不過是愛上了一個男人，給他生了個孩子，這一切聽起來是多么的正常，可我為什么偏偏落得這樣的下場?！?/br>
    她扶著膝蓋，慢慢的站了起來，她沒去看沈青山的眼睛，那眼里的震驚，悲傷，愧悔，早已經與她無關了。

    “沈浩謙是你兒子，我沒資格要求你對他做什么，但是明語...你要是覺得他丟了你沈家的臉，我會立刻把他帶走，他這些年的撫養費，我都會盡數湊齊還給你，你要找律師也好打官司也好，我都隨時奉陪，總之，我的兒子，不能沒人疼?！?/br>
    最后的話說完，她大步離去，沒再回頭看過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