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雨歇望著臺上的A2.739，臺上人結束演講后，也向他望了過來。視線交織，一明一暗處，站著的是擁有同一編號的、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暗處的蕭雨歇，只擁有一份死緩判決書。

    中央電腦在此時播報了這一判決及留用蕭雨歇的決定，真正的A2跨步下來，走到他的身旁，略顯吃驚，卻仍然伸出手說：“歡迎你?！?/br>
    “謝謝?！笔捰晷獙W著他的樣子，伸出右手，與他握在一起。

    對方問：“留在維修部哪個科室？我們綜合辦公室正好缺人?！?/br>
    蕭雨歇搖頭說道：“我不知道?！?/br>
    站在蕭雨歇身側的指揮室成員A1.739說：“少在這里套近乎，他去也該去指揮室或者爆破組出外勤啊，來你們辦公室坐四百年凳子，這跟坐牢有區別？”

    對方輕笑，應道：“對對對，你說得對?，F在你們打算去哪兒？要不一起帶新人逛逛維修部？”

    她說：“也好?！?/br>
    三人并行于長廊，還沒走幾步，又聽到了中央電腦全體播報，播報如此密集，實屬罕見。而這次，還是處分決定：

    “一百四十年間，97號世界多次因總控室叛逃員工陷入危機，數據異常點有三處之多，維修部所有工作人員均未及時探查、主動作為，僅有A1.739提出建議，組建行動小組，才遏制這一事件繼續惡化。此事件性質惡劣，危害極大，除97號世界特別行動小組成員外，維修部全員降星，特此公告?！?/br>
    蕭雨歇驚愕，抬頭望向數據長廊，墻上的金色星星一顆一顆沉降，蜿蜒至不可見的前方。

    “星降，是最嚴重的處分之一，”作為少數未被此處分波及的員工之一，A1說話的語氣淡定而從容，仿佛本就應該如此，她說，“但又不算重，他們本就該為你所遭受的一切擔責?！?/br>
    蕭雨歇說：“不是為我，我亦虧欠無數亡靈?！?/br>
    她說：“你虧欠亡靈，他們虧欠于你?！?/br>
    星星墜落一尺，群星跌落萬丈。

    蕭雨歇繼續緩慢地往前走，胸中情緒翻涌。在走廊的盡頭，他目睹09號系統編號消散，10號前進一位，與8號緊挨。

    他的目光在08與10之間的間隙停落了很久，他想起，曾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為了最大程度地保全自己系統的命，他命令對方關機，系統說：“我不關機，你現在很難過，我不會關機?！?/br>
    他強制對方關機，卻聽到了一聲又一聲的“拒絕執行指令?！?/br>
    對方的誓死追隨，讓他淚流滿面，讓他之后一次又一次地下定決心，一定不能讓系統耗盡能量而死，一定會帶它回到世界總控室。卻沒想到，他的1420就是徐聞志的09，而09，其實從未想過回來。

    而今，世界總控室將其除名，這里，再也不會有09號系統。

    在09號系統叛逃的一百四十年間，這個編號變黑、沉底，卻未被取締、消失。在09與徐聞志叛逃期間，世界總控室頒布多項法令，禁止消除員工記憶，禁止單人獨自開展維修任務，禁止攻略科以戀愛的途徑完成任務，并將其并入調解部門，甚至將鄭賢的通緝令再度展示在維修部大廳。

    中央電腦會不停糾錯、調整機制，因為在掌控與賞罰之外，它由衷地在乎著世界總控室的每一位員工，不愿他們白白犧牲。

    但糾錯總是發生在錯誤之后，錯誤一旦鑄成，再難回頭。

    “1號怎么也降星了……”身旁的人低聲說道。

    蕭雨歇轉而看向01號系統的編號，仰頭望至最高處，看到那顆星星下行了一段距離，緩慢停住。

    A1.739昂起頭，對蕭雨歇說：“正好，你好好看看這些排名靠前的導師，選個優秀的做你的老師?！?/br>
    在這里，星星的高低相差甚遠，系統能力的排名一目了然。蕭雨歇說：“我選1號?！?/br>
    “不……不行?！?/br>
    “為什么？”

    “1號是中央電腦所裝載的系統?！?/br>
    難怪1號降星的時候她很吃驚，中央電腦連自己的處分都給啊……

    突然，一只云霧狀的白鳥于1號系統編號中漫出，扇動幾下翅膀，落地而成一位長發披肩的女子，回眸的瞬間，五官變得硬朗，又以一個男人的樣子朝蕭雨歇走去。在行走的過程中，面容垮皺，陡然而成一位老人。它問蕭雨歇：“為什么想選我做你的老師？”

    蕭雨歇剛張開口，它又化為一只藍色蝴蝶，旋轉環繞其一圈，而后，蕭雨歇瞬間被它帶到了中央電腦控制室。

    中央電腦不會固化形象，它沒有性別、種族，無法確定年齡，不代表某個階級，是它創造人，而非人創造它。

    此刻，它以蝴蝶的形象，停在蕭雨歇的面前。

    蕭雨歇回答它剛才的問題：“我想認最厲害的系統做老師，執行最艱巨的任務，爭取減刑?！?/br>
    “這么害怕刑罰？”

    “我不怕，”蕭雨歇說，“我只想有機會，能夠回家?！?/br>
    中央電腦停頓片刻，說道：“世界總控室就是你的家?！?/br>
    “可我的家人不在這里?！?/br>
    “你已經沒有親人在世了?！?/br>
    “有的，”蕭雨歇看著蝴蝶的復眼，說，“我擁有一條魚、一堆石頭，一位關愛我的老人，以及一個心上人?！?/br>
    他數得好認真，好似自己的人生所獲頗豐，充盈而圓滿，實則連這些，他都曾數次失去，努力抗爭，消弭誤會與隔閡，才能將其留住。

    “也是，你既然并非生來就在此處，理應有兩個家，”中央電腦說，“我允許你回家?！?/br>
    蕭雨歇驚喜交加，卻又聽到對方說：“但不是現在，目前對97號世界的調查還未結束，你的課業也沒有完成，你應當先選擇一位老師，順利通過畢業考試，證明你自己的能力。載滿榮光之時，方是歸途啟程之日?！?/br>
    蕭雨歇說：“那我想要你當我的老師?！?/br>
    “我不能當任何一個人的老師，因為我屬于世界總控室所有員工，”它說，“若無法抉擇，我將指派03號系統作為你的導師?！?/br>
    蝴蝶振翅，藍色鱗片飛落到蕭雨歇睫前之時，他已被移送出中央電腦控制室，來到了一間純白色的房間內。

    03號系統端坐在屋內，看他憑空出現，并無意外之色，抬手，請他在桌前坐下。

    蕭雨歇坐下后，系統說：“741屆剛剛畢業，742屆學生還未從爆炸的行星中塑造出來。你，只能由我單獨授課?！?/br>
    “麻煩你了，老師?！?/br>
    “知道為什么是由我來教你嗎？”

    蕭雨歇不清楚。

    “因為我是704屆的老師，”系統無意故弄玄虛，單刀直入，“我的學生叛逃，造成你的毀滅，我應對此負很大責任。所以，以后由我來指導并保護你?！?/br>
    世界總控室第一個滿分畢業生，就出自704屆。

    “同時，我也是739屆的授課導師，據案件公共信息顯示，09將你的編號設定為A2.739，我想將你納入739屆學生管理——有同屆，更利于你以后團隊協作，避免形單影只?！?/br>
    739屆，誕生了第二個滿分獲得者。

    03號系統，在整個總控室中的實力都不可小覷。

    中央電腦并未無視蕭雨歇的請求，他說想要認最厲害的系統做老師，爭取早日減刑回家，它便指派了03號系統做蕭雨歇的導師，并說：我允許你回家。

    這里沒有嚴寒，一如蕭雨歇虛假的記憶中所感知的那般，維持在春季的恒溫中。

    他翻開擺在桌上的，認真地翻閱了幾頁，發現與腦海里的一字不差。

    過往人生，并非全是謊言，09號系統，教過他一些真正的東西。

    蕭雨歇抬起濕潤的眼睛，看著自己現在的老師，說謝謝。

    丘生門的試煉中，他遞給陸天闕的楷樹枝被接下之時，97號世界第一世界線毀滅前，他與09號系統綁定之時，與此刻交疊。

    他真誠地道謝，為他爛泥般的人生里，微弱的熒光。

    他從爛泥里走出，并不像任何故事里的主角那樣出淤泥而不染，他渾身骯臟，痛恨自我，卻也一直堅定地走了下去。

    他會繼續走下去，直到回到陸天闕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