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0沒有應答。

    他沒有斷聯、關機、故障。

    他只是沒有答應A2，會帶他回家。

    在這個寒冷的黃昏，A2幾乎失去了與這個世界所有的感情聯結，并且，怎么等也等不來系統對他的回應。他所擁有的，始終跟在他身后的，只有一堆不能說話的石頭。

    這是一種凌遲般的痛苦，他被片下一塊又一塊的自我，分不清自己是人是魔，卻記得他的編號，他的任務，不愿放棄解開這里的封鎖——哪怕系統不再響應他。

    他放出程卅，將手按上胸膛，五指深嵌，握住樹妖幻化出來的那半顆心，剝離黏連的組織，拉出根系。

    他張開手，一放，心臟墜地，落入鬼魂的狩獵區。

    A2盯著程卅用黑霧將樹妖牢牢裹住，身上的血潺潺流出。程卅突然抬起頭，臉上掛著一抹紅色，陳述道：“你的血是冷的?！?/br>
    冷得徹骨生寒，魂魄結霜。

    A2沒有理會這件事，問他：“大仇得報，快樂嗎？”

    程卅擦干嘴上的血，伏下頭來，沒有說話。

    不夠痛快，無法釋懷。直到死那刻，樹妖都沒有對他開口求饒。他回想生前生后數百年，只有妻子老死前垂落的那滴淚，無比清晰，他想去陪她了。

    三人的恩怨糾葛隨著樹妖的死去徹底結束，只能依存著蕭雨歇的血才能緩解疼痛與衰微的程卅留在原地，沒有再繼續跟隨對方。

    蕭雨歇獨自向前走。

    黑云如波濤洶涌翻滾，世界末日在他栽倒那一刻，真正到來。

    系統在看到天象變化后，結束權衡利弊、痛苦掙扎，對A2說：“對不起，我已經沒有辦法為你開啟第三世界線了，更何況，現在的你還愿意去嗎？”

    天穹上的云不再是云，它帶著無可抵擋的力量下壓，不斷沉降。

    系統必須阻止，所以，他要讓A2醒來。

    A2因受系統施加的強大電流而睜開眼睛，醒來的第一句話是在問：“樹妖已死，不甘值下降了嗎？”

    此時此刻，A2還在關注世界的安危，這讓系統一時之間，驚得連原本要說的話都說不出來。

    A2抬頭，望著低垂得已經不正常的黑云，將手抬起，試著去反推這股力量。

    他們勢均力敵，僵持不下。

    “為什么怎么做都不對？”A2已經快要崩潰，他不明白，樹妖已死，陸天闕也承認喜歡的是原本的他，但蕭雨歇卻更加絕望，開始摧毀世界。

    荒野中，丘杉今傷痕累累地出現，握住了他的手臂。

    “不是你做得不對，是我騙了你。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誰嗎？我告訴你，我都告訴你……”丘杉今說，“我是你的系統?！?/br>
    丘杉今此刻陡然出現于此，怪異至極。這里廣漠無垠，人跡罕至，連就在附近的陸天闕都未能找到他，丘杉今卻能，為什么？

    “你在胡說什么？”A2不信他，在腦海呼叫自己的系統。

    系統說：“我用丘杉今的身體出現，起初是為了你。所以現在，我用他來跟你解釋，亦跟你做一個了結?！?/br>
    A2聽到系統的聲音，看向丘杉今，困惑而絕望地歪頭，殘缺的心臟破開愈合的傷疤，產生劇痛。他的手慢慢放下，他說：“你要跟我了結……”

    丘杉今說：“抱歉，我沒有遵守我們之間的約定，不能夠為你保守那個秘密了?！?/br>
    他曾提到與人有過約定，所以不能把實情告訴A2。

    與他有過約定的，是A2本人。

    “繼續說下去?！?/br>
    “我是你的系統，也是徐聞志的系統?！?/br>
    A2含著淚大笑，問他：“你到底是攻略系統還是維修系統？”

    “我隸屬于維修部攻略科，以攻略目標人物的方式，完成維修任務，是維修系統?！?/br>
    “繼續?！?/br>
    “我的編號是1420，后被世界總控室授予09榮譽編號，升為導師。你曾經質問過我是如何教誨學生的。其實，你應該很清楚……”丘杉今緩緩地說，“因為，你是我唯一的學生?！?/br>
    09號系統為了A1.704叛逃之時，還未正式授課。

    為了此次叛逃，他每次充能去執行任務，都竭盡全力保留部分，利用一架漂行于宇宙之中的、已經報損的穿梭機，偷偷儲能。一百多年后，他終于準備好帶A1離開。

    A1說：“我去其他世界可以活下去，你離開，就是找死。沒有必要，也不值得?！?/br>
    他太想帶A1逃離那間只能行走半分鐘的牢籠了，于是，09騙他：“我將你送過去，就回總控室?！?/br>
    這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系統只要與中央電腦相連，就一定能被追蹤行進軌道。一旦A1叛逃，經常會來看望他的09號系統自然就有協助嫌疑，這會暴露A1的去向。

    系統必須主動切斷與總控室的連接。

    自叛逃之日起，他的生命倒計時，就已開始。

    但他不在乎，他儲存了很多的能量，足以將A1送到蕭雨歇身邊，看著他們白頭偕老，輪回后再續前緣。

    他一直在A1身邊，從未離開。

    A1不知情，以為他早已回到世界總控室，只是趁出任務的時候，偶爾來看他。

    實際上，他目睹了整個世界滑向深淵的始末。他猜測，人類愛人，可能愛的只是皮囊和表相，否則難以解釋A1為什么會對陸天闕一見鐘情，將蕭雨歇完全拋之腦后。

    陸天闕和1號通緝犯鄭賢長得真的太像了。如果說鄭賢是A1的初戀，那陸天闕就是A1的第二次初戀。

    對此，系統選擇縱容。

    A1病魔纏身，能讓他放棄自殘，也算是重燃了他生的希望。

    等到系統想起蕭雨歇這號人物時，對方正倒在龍虎山中，破肚流腸，傷口生出蛆蟲，肢體正在腐壞。他不會死，樹妖不讓他死，但顯然一直在報復他，也不讓他好活。

    已被妖寄生，送去給申國大將軍養已經不再合適。系統觀測了蕭雨歇很久，不知道這個人還能去向何處。

    直到，一個老人將自己的衣衫脫下，蓋在了蕭雨歇的身上，抱起了他。

    路過這具孩童“尸首”的人不止他一個，但停下來的，只有他。

    老人面對蕭雨歇的傷束手無策，一貧如洗的家中除了書甚至翻不出其他什么可以請大夫的家當。系統附身在生命將熄的老人身上，為蕭雨歇挖去腐rou，縫合好了傷口。

    于人類體內有魂且清醒時附身，共用一體，老人對此似乎有所感應，握緊手中帶血的縫針，對著屋內一尊小小的佛像，跪拜叩頭。

    好巧，系統第二次出手去救蕭雨歇，就是附身于一個高僧。

    七年間的兩次相見，是系統全心全意關注徐聞志時，偶爾的分神，是他將入職誓言摒棄之后，對人類的慘痛無法視若無睹的惻隱之心。

    蕭雨歇循著生的希望踏入丘生門，重新闖入他的視野后，他漸漸發現樹妖對蕭雨歇的摧殘似乎永無盡頭，他必須得有一具身體，去把血泊中的蕭雨歇拉起來，于是，他成為了丘杉今。

    他那時連治愈術都不會，不過是為蕭雨歇掰斷了一根已支出體外的樹妖根系，蕭雨歇就對他感激涕零，回贈試煉所得靈藥，與他于新月初升時飲茶。

    一生孤苦，蕭雨歇見他時，卻總是在笑。

    他摧毀了蕭雨歇可立下豐碑的一生，讓他在無人可訴的絕境里茍且偷生。

    蕭雨歇卻向他承諾：“丘師兄，你放心，我絕不會做出對門派有害的事情?！?/br>
    承諾落空，百余人的命在蕭雨歇入魔后消隕。血境之中，老秀才流下的淚，盈在了他的眼眶里。

    蕭雨歇，讓一個系統學會了哭泣。

    如果，蕭雨歇和徐聞志愛上的不是同一個人，系統斷不可能站在蕭雨歇的對立面。

    事實無可更改，系統對徐聞志誓死效忠。

    97號世界第一世界線瀕臨毀滅，是因為蕭雨歇在死前的回馬燈中，記起了一切。他的大師兄對他說自己原本會成為一個將軍，提到了什么系統，說到了什么來世。

    蕭雨歇不甚理解，卻悟出，他這輩子的走向是不對的。

    他的不甘值快要撐爆這個世界，09號系統不得不選擇將他帶出世界后進行銷毀，剛裝載入艙，蕭雨歇的魂魄就充溢控制艙內，劫持了穿梭機……

    09號系統有所忌憚，想出權宜之計，做出承諾：“我會幫你再造一條世界線?！?/br>
    他能帶蕭雨歇回到一百三十年前——最多也只有一百三十年，那是系統的首次降落時間，家人離世已無可更改，但之后的一切，他都將悉數奉還。

    系統說：“殺人如麻，不是你的人生?！?/br>
    蕭雨歇在沉默中表情有所動搖。

    看到系統被劫掠的徐聞志卻開口嘲諷：“什么叫不是他的人生……入魔之后，是否殺人，明明就是他自己的選擇。他受你的協助去往第二世界線，那第一世界線中的亡魂就該白白送命嗎？”

    徐聞志轉頭繼續對蕭雨歇說：“你憑什么逃脫因果報應，你有什么資格說殺人如麻都不是出自你的本心？你根本不配入輪回?！?/br>
    殺人償命，蕭雨歇就該死。

    蕭雨歇在陸天闕的成全下，本可以死后往生，卻在這番話的打擊下，承認了自己不配活著。他碎掉魂魄，將部分魂靈與終生的恐懼雷電融為一體，自我懲罰，永遠沒有刑滿釋放的那天。

    魂魄不全，他不會再有來世，只有今生。

    今生，他在將死未死之際，用僅剩的魂魄與系統綁定進入第二世界線。

    他親手設下目標人物：蕭雨歇。

    抹除記憶，與自己為敵。

    系統不明白，他到底想要得到什么。他說：“引領我再次走完這一百三十年，無論結局如何，我都會放你們走。你可以不盡力幫我，但如果你趁我沒有記憶之時，謀害我以及我所在意的人，那我天穹之上的殘魂不會放過你們?！?/br>
    殘魂與這個世界唯一的牽連，是蕭雨歇的心。它無眼無耳，除了感應并隨時應驗這個詛咒，結束徐聞志的命，其實并不能看到下界發生了什么。

    所以，系統綁定蕭雨歇后，徐聞志只是站在那里，說了一聲：“回來?！?/br>
    系統便成為了雙面間諜。

    丘杉今看著沉于黑暗中的身影，講述完這一切后，說：“在這十年，你發現了那么多不合常理的地方，也推導出了很多正確的結論，卻始終找不到真相，是因為……”

    蕭雨歇：“我相信你?！?/br>
    系統說：“你相信我?！?/br>
    蕭雨歇恍然大悟：“原來，不是維修系統的性能比不上攻略系統，是在你這里，我比不上徐聞志。你之所以給我起名叫作A2，是因為他的編號是A1。

    “我對世界總控室的記憶都來自于你，可你教給我的，都是真的嗎？你分明偽造了很多假的信息給我。

    “老師，你好會演戲，一面背刺，一面裝作關心我。因為，你怕我對徐聞志動手，對嗎？我既然就是蕭雨歇本人，那我與陸天闕共赴巫山之后的驚雷暴雨，就不可能是我自己的殘魂造成的……而是你們設的離間之計。我明明有所懷疑，卻為什么還是中了這個計謀？因為報給我世界不甘值上升數據的，是你啊。

    “我永遠也不會懷疑我的系統。

    “可你，好像從來也沒有相信過我。我像個傻子一樣說要帶你回家的時候，你是怎么想的？我悲痛欲絕求你帶我回家的時候，你不回答，又是在想什么？

    “這些年來，你為了陪他，不停地申請關機……

    “你有真誠地待過我嗎？如果沒有，你何苦做戲做得這么真，偶爾還要跟我泄露你們那邊的信息，在我痛苦不堪的時候安慰我？”

    系統回答：“我不能讓你太過絕望，讓一直威脅著我的殘魂太過憤怒，因為……我一直以來忌憚的，不是你，而是世界總控室?！?/br>
    世界總控室，遠非這些年來蕭雨歇所感受到的這么無能。

    總控室沒有對97號世界展開營救，是因為根本就沒有檢測到這里需要進行維修干涉。系統及時以構建第二世界線安撫了他，異常數據短暫出現又消失，證明97號世界有能力自救。這些年里，不甘值多次上升又下跌，徘徊在中危與低危的風險線上，系統的努力不可忽視，可真正與此對抗的，其實是蕭雨歇本人。

    一旦高危，被世界總控室發現，開展救援，徐聞志就會暴露。

    “所以，連安慰也是算計，沒有半點真心可言……”

    “有的?！?/br>
    “那你說，什么是真的？”

    系統回溯數據路徑，在記憶的迷宮里，茫然無措。

    他說：“蕭蕭，你是我所教過的，唯一、也是最好的學生?！?/br>
    顧左右而言其他，不敢回答。

    蕭雨歇問：“老師，你用丘杉今的身體來見我，不會是因為我答應過他，若他向我來討要東西，我必定會給吧？”

    系統說：“世界總控室肯定已經發現了這里，很快就會來派人來了。我會想辦法取出我的記憶裝載器，把叛逃的罪行都攬在我的身上，而后的一切……都需要人證?！?/br>
    “果然……”蕭雨歇的淚都流干了，連血都所剩無幾，只有魔線在吊著他的命，他說，“沒有什么是真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