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死路

    街角又有人暴斃，這次的緣由，是從高空拋擲的啤酒酒瓶。安善區大大小小一百八十七條街道巷弄，沒有哪一條安，哪一條善。每一寸土地下都有掩埋尸體，千年百年，久到地面坍塌凹陷，尸骸經由各種理由終于重見天日。七月二十一日，康安道修補道路時，施工隊挖掘出一具男性尸骸。尸骸骨骼暗黃發黑，頭顱顱骨后方，盆骨，腿骨碎裂的幾乎不成樣子，破碎的骨質小塊小塊，混在污泥中閃閃發亮。許多人圍觀，路過的行人好奇觀望，沒有人去計較尸骸的來歷，只是往后閑暇時偶爾猜測一下。時間將過往風化成沙，只有影像，悄悄記憶。

    青凌道被叫稱為死亡之道，全長二十公里，不長不短，往前每邁一步，都有關于意外和死亡的奇聞奇事。不算偏僻，位于半山山腳，許多人看重這里環境清幽，空氣清新，來這里晨跑夜跑，時間久了，就有小商販沿路叫賣。死亡之道的名號正式在前年打響，時至十一月份，那條蜿蜒的道路上，幾乎每隔一天都有死亡不久的新鮮尸體被前來鍛煉的市民，或是商販發現，又或者原本還算正常行走的路人，直接突然間暴斃另一個路人面前。

    街道平緩寬闊，路邊的行道樹木茂盛青翠，不夠遮擋掩蓋視線。清晨六點至十一點點，傍晚七點至十點，這里都可以算是人聲鼎沸，鍛煉運動，叫賣或是單純路過。怪事就發生在那段時日，深秋涼爽之際，一具具橫死的尸體，孤零零倒在路中。警方和市民一樣毫無頭緒，和市民一起胡思亂想，等終于反應過來在道路實行相應的監控和管制以后，尸體才在來年春至時才稍微減少一些。

    自從事發那日開始，閆石就看重這區域，一整個月以來，每天晨跑夜跑從不間斷，相機記錄下沿街的每一處風景以及地貌，碰上話多和善的同路人，恨不得請人家直接去會社喝奶茶做客，談話中聽到的如果獨家，說不準就邀請人家加入制作。帶著對奇事怪譚的好奇和探究，閆石勤奮，認真的程度遠勝過警察。媒體報道的訊息簡陋，只知道著重描寫受害者的慘狀，搞得到處人心惶惶。

    “是不是給轎車撞死的？”

    已經跑得滿頭大汗，閆石蹲在小攤前，一邊挑選橙子，和周圍幾個人攀談起來。

    “轎車不往這里過！都是運動的人，汽車走這條道半天都開不出去！”

    “你沒有看到！那個女仔給人澆汽油燒死掉了！以后這里就邪門了！”

    十一月一日，青凌道的第一個慘案，大房汽油怒點小三，小三活活燒死，死的時候穿的是一條紅色裙子。

    當時很多人撞見案發，一開始街上兩個女人拉扯推搡，都以為只是吵架不和，等火苗從身穿紅裙的女子身上燃起的時候，周圍人才驚叫著四散跑開。目擊者太多，整個事件幾乎沒有任何疑點，閆石最先pass這個故事，打算翻找其他故事新聞，可是調查尋訪時候又忍不住打聽。

    火燒小三的案件轟動一時，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媒體的寵兒，死亡之道上行人路人過多，手機帶了沒帶，視頻三三兩兩，但足夠電視臺接連半月的專題報道。視頻中的記錄還是有些嚇人，即使對于早年間做過十余年記者的閆石來說。

    那天街道清爽干凈，秋風下黃葉滿地，面對面爭吵的兩方起初鎮定自若，有一些穿著運動裝的路人偶爾入鏡。大房懷里緊緊抱著一個黃布購物袋，看著有一點沉重，袋子開口處有剛剛從小販那里買來的蘋果，裝在塑料袋里隱隱冒頭。一直都還算安定，即使兩方對峙，爭吵，小三一方的聲音越叫越大，大房一直默不作聲足足兩分多鐘，兩分多鐘以后，突然間就從黃色購物袋里抽了滿袋蘋果用力丟掉，就著外面寬大購物袋，將汽油傾倒在小三身上。

    一切始料未及，當時的路人不明，不知道猛力潑灑在小三身上的是汽油，聞不到味道，看著透明無色，就像清水一樣。汽油從頭上澆下，首先沾濕全部頭發，傾倒往下，浸濕紅裙以及大半身體，周圍行人有些詫異，還來不及上前勸說，大房手上點燃的打火機就正正丟在小三身上。人身瞬間成了火球，大房軀體僵硬，木楞楞后退幾步，才沒給猛然竄起的火焰灼傷，起初拍攝吵架視頻的目擊者驚叫著后退幾步，手臂僵硬著一直半舉，硬生生記錄下事發所有經過。有尖利的慘叫聲一并刻錄在視頻中，火機丟在小三腰腹，率先點燃紅裙，接著火苗向周圍蔓延擴散，瞬間猛烈上竄，點燃被汽油澆濕的頭發。手臂似乎本能反應一樣，還在揮舞著想要拍打撲滅裙子上的烈火，可火勢過大，她整個人就是一個巨大的火球，著火的手臂揮舞旋轉，猛力蹦跳幾下以后，終于倒地。紅裙長度遮掩膝蓋，烈火在她身上燒灼的時候，竟然意外的躲開她光裸的小腿。周圍人群的尖叫和驚呼聲音層層疊疊，有明火點燃地面幾片落葉，只是落葉很快熄滅，人身上燃燒的火焰久久不散。消防趕到的三十分鐘里她一直在燃燒，軀體平躺在地，火焰直直上升，幾乎快要撩到秋日干枯的枝干。刺啦刺啦的聲音混合在嘈雜聲中，已經完全沒有生命跡象，火焰下燒焦大半的軀干逐漸焦黑碳化，只留一雙小腿白白嫩嫩。拍攝視頻的目擊者也有夠頭鐵，三十分鐘里不偏不倚，鏡頭一直對焦死者，大房靠坐在街道起火對面，鎮定的就像是觀看電影那樣，嘴角帶笑。清晰的視頻和目擊者導致案件在往后兩個星期以內占據大半版面，等終于從大房火燒小三的案件回神之時，死亡之道在短短半個月中，又接連發生七起命案。

    社會底層人員，死活無人在意。跟所有紅燈區每日發生的事情那樣，傍晚時候裝扮好身體和臉面，衣著暴露，在街道兩旁等待經過的，能成為顧客的路人。有些人給人塞錢從紅燈區帶了出來，往后就再沒有回去。

    常見的都市傳說故事，題材老舊，元素倒是一應俱全。娼妓，嫖客，情色，血腥，死亡，暴尸荒野。警察不把這七件案件當回事，不過這個年代，也沒有幾個警察把幾個事情當事，只有八卦周刊喜歡這類故事，反正遇害者很長一段時間身份不明，一切過往，遭遇全部足以想象，推斷。

    一周周刊撥出一個專欄完全報導事件，閆石掃過文章末尾幾個落款，往昔日同僚那里掛去電話，約在會社下的咖啡廳。

    “呦大作家！許久不見！”

    與報社耗死十余年光陰的文字工作者，頭發過長，半黑半白，黑框眼鏡下雙目通紅，還是幾乎百年經久不散的多口袋工裝小馬甲，閆石無奈笑笑，拉拽殷程坐下。

    “吶！你要的資料，我花了好幾百塊才從小警察那里弄出來，不過也沒有什么，拿來拍戲的話……爆點不夠?！?/br>
    警方內部的案件檔案，里面包含法醫記錄，以及根據法醫記錄而推斷而出的死亡時間，致死原因，以及一些有關案件的推論。和預想中一樣，激進殘忍的性虐待，手法逐漸成熟，是見怪不怪的性變態連環殺手。受害者年齡跨度過大，從剛成年的雛雞，一直到退休后擔任mama桑的老雞。檔案中包含尸體傷處攝像，傷口經由聚焦放大，缺失掉血腥與恐怖，變得蒼白，機械。殷程喝光奶茶，正慢慢咀嚼西點，他伸手過來抽出其中幾張，變得沉悶陰郁。

    “不過太慘了……你們公司還是拍一下吧……起碼有點討論，警察也該有點壓力?！?/br>
    “就是太慘了，再給拍出來賣錢，不是更過分?！?/br>
    剛剛成年，又或者跌跌撞撞半生，兇手可以算作是性變態犯罪的　“個中翹楚”，手段殘忍，幾乎毫無人性可言。根據檔案中警方的推論來看，十一月份每間隔一天的尸體發現時間，可以證實并非受害者的確切死亡時間。一些尸體上浮現明顯的尸斑，保存最為局促的尸體也是冰凍過半天時間。罪犯犯案之后的一系列“彌補”手法導致案件更為復雜，死亡時間不好確定，身份無法確定，冰鎮藏尸而導致的連鎖反應不止時間，零星幾個監控無用，警方除了推論以外，甚至找不到理由來開個記者發布會為自己的冷漠與無能辯解一下。然而世事總歸難料，市民的肝膽逐年增大，對社會底層也愈發漠視，往昔對于娼妓慘死的打趣和侮辱也消失不見，整個城市對于那個混跡再人去的性變態連環殺手無所畏懼，只有一周周刊這類的俗辣，八卦雜志一直跟進。

    電影行當里，有關娼妓的電影不管懸疑正劇，風月三級，恐怖血腥都拍攝過不少。從一開始的高貴上帝鏡頭逐漸轉為批判，同情，再由同情，批判一瞬間轉為爽文復仇。電影里娼妓依舊凄迷悲苦，只是有了反抗的意識和機會，閆石早期曾經參與拍攝，當時整個拍攝現場晦澀沉悶，等主演依照劇情發展，殺光所有惡人以后，拍攝場才終于長嘆出氣。

    電影描繪出底層的卑賤與苦難，按照一部分“猛人”的意愿反擊復仇?，F實中不會發生的幸事，存在于影像，從而觸動出觀眾的憐憫之心，牽扯出觀眾心底的隱秘正義。這年月不好再用真實案件作為噱頭，不尊重案件死者，也直接導致警方公信力下降，閆石告別好友，獨自往死亡之道過去。

    故事故事……刺激腎上腺素的故事，電影拍攝不止是為了賺錢生活，還總是想要記得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