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沈薪獨自驅馬行了三日,在南邊找到沈千玉口中的明滅頂,完全就是一座毫不起眼的平頂矮峰。 登上峰頂,眼前聚攏的也不知是霧汽還是云靄,濃白一片,周圍十步開外就辨不清了。沈薪拿出沈千玉死前交給他的玉髓,放在手中來回觀瞧,也看不出特殊之處,便將其點燃。 藍色焰火裹住玉髓,崩出一抹發著幽光的裂痕,待痕跡彌漫整個玉髓后,玉忽碎炸開來,露出其中眼瞳碧藍的玉蟬?,摑櫟挠裣s舒展開透明膜翼,振翅繞著沈薪飛了兩圈后,須臾又朝著某個方向沖去。 沈薪跟在玉蟬之后,不知走了多久,在踏入某處的瞬間,周身濃霧驟然退去,眼前豁然開朗。 不遠處有一座村子,村子正中空地束樵木為燎,燃起巨大火光。沈薪從未見過這么大的焰火,猶如一棵赤紅的巨樹,直達天際??諝庵酗h散著紅色星屑,仿佛漫舞的火金蟲,落在手中毫無溫度,轉瞬又消失不見。 這里應當便是朱雀山了,看上去像一個生機勃勃、與世無爭的世外桃源。 玉蟬飛近村子,落在村前路旁一只支起半人高的銅碟上,碟中盛著蜜水,邊沿上已經趴了不少正在吸食蜜液的紅眼玉蟬。沈薪抬手碰了碰玉蟬,見它不愿再動彈,徑自往村內走去。 越靠近村子,沈薪越能感覺到赤火沖天的熱意。不少衣著奇異的人圍著火焰載歌載舞,像是歡慶,又像是祭祀?;鹋晕枵叩陌l中都編入了紅色鳥羽,一位女孩熱情地向沈薪搭訕,腳下舞步不停,繞著青年轉圈。見沈薪態度冷淡,她也一笑而過,不再糾纏,拉著看戲的同伴加入回了隊中。 村中所有人匯聚在此地,共同見證即將發生的事。 起舞之人中有一人雪發紅衣,頭戴面具,其上畫的東西沈薪看不懂,頗為抓眼,她的舞步也與其他人稍有不同。從旁人的對話中,沈薪知曉這人原來就是村中的祭司。 一位耄耋老人穿著赤紅的衣衫,經人攙扶著顫巍巍走到了火旁,背對巨焰跪坐下來。她干枯細瘦的手掬在一起,做捧物狀,不一會,掌心正中凝出團幽微的紅光,撲通撲通如心臟一般跳動不止。老人露出笑容,將火捧過頭頂,舉到祭司身前。 周圍響起擂鼓聲,聲勢滔天。 祭司一手捧起微弱的火焰,在她接過火團的瞬間,老人面容祥和無比,獻出火焰似乎耗盡了她殘存的最后一絲力氣,腦袋和手臂齊齊垂下去,模樣像是死了。祭司俯身,另只手在老人胸口一點,抽出一團同樣微弱的白色元火。 沈薪盯著祭司手中的元火,不理解這是要做什么,凝神打量。 出乎意料之事發生了,祭司念了句什么,將那朵赤色火焰放回老人頭上。赤火猝地爆燃起來,自上而下迅速裹住老人的身體,仿佛點燃了燭盞中的燈芯。 祭司口中喃喃著某種咒語,沈薪聽不懂。只見眼前巨焰蕩開一圈氣息guntang的火環,霎那間纏繞住老人的身體,將其吞入。那具蒼老干瘦的rou體被火焰嚙食嚼碎,焚為灰燼在火中上下翻飛,最終被裹著卷至末梢火舌,化作了空氣中悠悠飄蕩的星點光屑,落在了每一個人身上。 吟唱與鼓聲停歇,一切都變得無比安靜,唯剩殘骸崩裂時的嗶剝作響。 祭司向巨焰獻上手中微弱的純白元火,雙手捧著,將元火送入巨焰正中。熾焰驀地一顫,縮成花苞形狀,應著心跳的頻率,跳動不止。 沈薪走近了才看清,火焰之下墊著的竟是密密麻麻的白骨骷髏,可周圍小孩全然無懼,雙眼映著祭司與火,再無旁騖。 這只村子透著股說不出的怪異。沈薪拉過一個路人,指指篝火,問他:“這是在做什么?” 那人見沈薪臉生,知道他是遠道而來,解釋道“祭司這是在對村中逝者舉行歸天之禮?!?/br> 沈薪沒說話,有些驚喜地望向祭司。他心知自己要找的便是此人。 可沈薪不知道,歸天之禮要不眠不休舉行數日。 祭司和舞者圍著幾十人難以環抱的巨大火樹不知疲倦地跳了整整兩日的舞?;鹧嬷械男奶暡恢?,她們不停。 兩日后,沈薪才有機會見到村中祭司。 舞畢,祭司向著巨焰拜下起身,卸下臉上面具,回身看到他第一眼先是愣住,然后笑了:“薪兒,原來是你?!?/br> 沈薪皺緊眉頭,望著面前容貌陌生的女人。 女人答道:“還未介紹,我叫沈易白,是朱雀山唯一的祭司,也是你母親的長姐?!?/br> 沈薪仔細打量著她,祭司容貌不俗,難辨年齡,但確實能從眉目之間隱約看出沈千玉的影子。他又問:“你又怎么會知道我的名字?”若沒記錯,他應當從未見過此人。 “在你之前,千玉先后有過兩個孩子,都起名為沈薪。薪,取薪柴之意?!鄙蛞装讻_他一笑,“她渴望自己的子女能夠成為祭司,可那兩個孩子無法同時做到引火離體和目視元火,被她取走元火后親手殺了,之后才有了你……你是最像她的?!?/br> 確實像沈千玉會干的事。沈薪毫不意外。 “只可惜,母親走后將祭司一職交予了我?!鄙蛞装装l出嘆息。 “無須可惜,沈千玉已經死了?!鄙蛐降?。 沈易白驚訝:“她叫你來不是代替我的?” 這人聽聞至親死訊,竟然毫無悲傷之意,反倒問這種問題。 沈薪回答:“我毫無興趣?!?/br> “那你來兒這是為什么?” “……”沈薪發現自己無法開口。他不知從何說起,也不知該如何說。 沈易白只當沈薪不愿意傾訴,微微一笑,將人招呼過來,沒頭沒腦問了一句:“你可知道炎人由來?“ 沈薪搖頭。接著,她用輕緩柔和的語氣講了一個故事: 上古時期,神仙妖邪之間曾有一場大戰。戰爭導致天穹崩塌,萬物湮滅,女媧不忍看世界涂炭荒蕪,便獨自下界創造生靈。大戰之后,諸仙在焚燒邪祟身軀時,吹落的火星摻雜著邪祟殘存的污氣流向世間,女媧造人時以手拂塵,在掌心沾了星火碎屑,這些碎屑被一起捏入了泥人之中…… 這分明就是連光著屁股的黃毛小子都知道的故事,沈薪皺眉,不懂她的想法。 “尋常人體內的元火便是由與邪祟污氣相抵相消后盈余的天火殘屑凝結而成?!鄙蛞装椎?,“炎人不過是這團火大了一點,二者之間并無區別。借著呼吸,燃煉元火,將多余的力量借由肢體、孔竅引導出身體,便是引火離體?!?/br> 沈易白頓了頓,繼續道:“此地信奉朱雀神,焚燒邪祟的天火中便有一味朱雀火。我們認為元火本是天道借予人之物,死后應當歸還。祭司要做的攝術,并非強取豪奪,而是要逝者闔目后替他們將元火恭敬奉還,并引導亡者魂魄輪回轉世?!?/br> 這段話擊中了沈薪什么,他喉結上下一滾,問:“那……壽命未盡卻失去元火的人,會如何?” 沈易白赤手從火堆之中取出一顆燃燒的頭骨,平舉在兩人之間:“無火之人可以依靠著體內元火余溫再茍延殘喘幾年,卻也終逃不了灰飛煙滅的下場?!痹捖?,她輕啟朱唇,對著顱骨呼出一口氣。 火焰被熄滅,頭骨裂隙間猶有余煴的光亮。不過幾息,光芒迅速衰微,在最后一點星火滅去的瞬間,骨頭完完全全化作灰燼,塌落在沈易白手中,自指縫簌簌漏下。 沈薪看著那一柸灰燼,腦中空白。 “元火即是魂魄用來cao縱rou體的柴薪,若無此火,魂魄只能消耗自身的力量,直到油盡燈枯,魂飛魄散?!鄙蛞装讓⑹中闹械挠酄a傾倒回火中,小心將殘灰拍干凈。 沈薪面色發白:“那有人因我失去元火,該如何救他?” “歸還火焰即可?!鄙蛞装字恍ひ谎劬涂赐噶松蛐?,嘆息,“只是你們二人的元火早已在你體內融為一體,要強行分離恐怕會十分痛苦?!?/br> 沈薪還沒開口,感覺到心口無端一抽,痛徹心扉,疼得幾乎教他跪在沈易白面前。他清楚地感覺到某種極度陌生的無助和驚懼自心底深處傳來,令他手腳發冷,頭腦發昏?! 他有種感覺,一定是張尋崇出事了。 沈易白見他面色不佳,尚未開口就見沈薪驀地抬起頭,淚水淌過臉頰,濕痕晶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