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教中擅長醫術的只有丁宿之,吳翎和他幾乎沒有接觸,幾次也只是干活時不經意看到過他的身影。 丁宿之身為“四鬼”之一,位高權重,估計也不會輕易愿意幫一個小雜役的忙,可那怎么辦呢,能救張尋崇的只有他了。 吳翎憑著記憶在莊中左拐右繞,找到丁宿之存放藥材丹丸的地方。她敲了兩下門,沒人應,可門閂開著,便推門而入,發現屋中果真空蕩蕩的。 屋內彌漫著淡淡藥香,兩面墻上嵌著直達梁頂的藥柜,旁邊還擺著看診的床榻矮桌。吳翎環視一周,意識到丁宿之真的不在。 實在無法,吳翎嘴唇緊抿,壯著膽子在柜中翻找起來,哪怕是找到一瓶止血的外傷用藥也是好的。 “你在干什么?”丁宿之從內院走進藥房,一眼便捉住了藥房里的小賊。 跟著丁宿之身后走出來一個人,衣著的用料和花色都是普通百姓用不起的,顯然不是尋常人。二人原先一直在內院商討談判著什么,因為事情敏感聲響不大,致使吳翎全然沒發現。與那人達成一致后,丁宿之正準備送人出去,就看見了屋內翻箱倒柜的吳翎。 吳翎本就緊張,聽見丁宿之開口嚇得一哆嗦,半抽出的抽屜差點掉下來砸傷她的腳,抽屜內藥材撒了一地。小孩手忙腳亂把藥材撿起來收好。 “丁大人,我不是故意要翻您的物品,只是我的恩人現在要死了?!闭f到“死”字時,吳翎哽咽一聲,抬手抹了把濕潤的眼眶,“我看您不在,就想找找有沒有藥能救救他……” 丁宿之看她滿臉淚痕,身上也都是血,不由得皺起眉。他還沒張口沒說什么,卻已經能讓人感受到他漠然疏離的態度。丁宿之不會將這個孩子放在眼中,既不會責怪,也不會計較于她,最多只是不滿罷了。 他先將客人送走,轉身居高臨下望著吳翎,面上冷若冰霜。 “你恩人怎么了?”丁宿之越過吳翎,準備給她些許萬用的傷藥,不經意間隨口問了一句。 “他……”吳翎張了張嘴,發現自己很難詳細描述出張尋崇的傷勢,只好憑著自己的記憶答,“咳血咳得很厲害,雙手的皮膚上都是裂痕,身上有燒傷。牢里的環境很不好,我怕傷口惡——” 丁宿之身體一滯,抓著瓷瓶遽然回身,打斷吳翎的話,問:“你說牢里?牢里那個人嗎?” 吳翎點點頭:“是?!?/br> 話落,丁宿之面色微變,垂下眼睫似是在思索,旋即沖出藥屋疾步向監牢走去。 牢中散發著濃郁的鐵銹味,張尋崇渾身浴血癱軟在地,身下污血染紅大片干草。男人一動不動,即便牢門大敞,也沒有選擇逃走。 丁宿之不敢相信張尋崇會變成這幅模樣,他輕聲叫著男人的名字,喚不醒人,只好先為他探脈,發現男人身體冰涼,脈象微弱得近乎于無,已經是半只腳踏進鬼門關了。 掀開衣服,丁宿之草草掃了一眼張尋崇赤裸的身體,便對他的傷勢有了基本的了解。燒傷、瘀青、紅腫和腿間幾近干涸的濁液,連脖子上都是勒痕和擦傷,這些傷顯然都是沈薪走后才留下的,難以想象張尋崇遭受了什么樣的痛苦。 “你知道他一身傷是誰干的嗎?”其實不用吳翎回答,丁宿之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他蓋回衣服,臉色陰沉至極。 “賀大人囑咐我要照顧好他?!眳囚岬椭^,如實答。 果然。 明知道沈薪脾性的情況下還敢碰他的人,賀平文真是精蟲入腦了。丁宿之暗自咬牙,怪自己低估了賀平文的膽大程度,出如此下策讓那個混賬看管。 丁宿之給張尋崇遮好身體,將人抱回藥屋療傷,耗費整整一日才將男人的命拉回來。 燙傷處敷用的都是現有最好的傷藥,污穢和血漬仔細擦拭干凈,處理到下身時,丁宿之發現男人后面那處撕裂得厲害,不可能是一個人造成的。 想起賀平文的幾個不學無術的狐朋狗友,丁宿之面色更是陰沉,強壓著怒氣為張尋崇處理好傷勢,沒有去找賀平文算帳。這件事到頭來,他的過錯更大一些。 可對于張尋崇干裂到幾近破碎的手,丁宿之從未見過這種情況,也無能為力。裂痕找不出病理原因,并且已經蔓延至半個小臂,丁宿之稍稍一碰,縫隙之間便會落下灰塵一般的碎屑。他實在無法,只好為他用紗布纏繞遮好。 洗手時,丁宿之問吳翎:“他是你的恩人?” “嗯,兩年前我還在項州時,被抓到了牢里?!眳囚峥戳艘谎廴栽诨杳缘膹垖こ?,點點頭,“他那天晚上把我救出來,放了我自由?!?/br> 聽到這,丁宿之沉默了。 “丁大人,恩人是得罪了誰?為什么會在莊中地牢里?” “……他命犯小人,難得安生?!?/br> 吳翎聽得半懂不懂,看丁宿之臉色難看,卻也不敢再問。 次日,濃郁藥香飄入鼻尖,喚醒了張尋崇的意識。男人掀開眼皮,入目的并非牢房的青磚而生陌生的房梁。他動了動手指,發現自己還活著。 傷口都被處理好了,張尋崇撐起身體,坐起身的一瞬間,受傷的后xue疼痛難堪,幾乎又讓他想起了不久前如地獄一般的經歷。他身體一抽,下意識地想要蜷縮起肢體,隨即意識到自己并非在牢獄里,又呼出一口氣,艱難地放松下來。張尋崇扭頭看見丁宿之正坐在不遠處看書,腳邊是一座小爐,爐上熬藥的砂鍋里發出咕嚕咕嚕的沸騰泡聲。 這一切似乎有些似曾相識。 “別來無恙,張捕頭?!倍∷拗娔腥诵堰^來,放下手中書卷,沖他道。 張尋崇盯著他,又看了看自己,勉強扯起一個笑容,聲音嘶啞地反問:“無恙?我這一身什么情況你應當已經很清楚了?!?/br> “……”郎中垂下眼睫。 “丁宿之,你要心底還拿我當朋友,就放了我?!睆垖こ缟硇钠v至極,連張口說話都會大量消耗他的力氣,“你即便這次幫我撿回一條命,我也活不了多久,別再讓沈薪折磨我了,算我求你?!彼f著,似乎是碰到了口腔里的泡,疼得咬牙閉眼,皺起眉等痛意消散。 丁宿之陷入長久的沉默。他不禁想起兩年前男人意氣風發的模樣。張尋崇來醫館大多是在緝拿犯人時受傷了,偶爾在街上還能遇到彼此互相打個招呼,時間久了,相熟后還會開一些不痛不癢的小玩笑。那半年雖然平淡,卻也算有趣。 張尋崇看上去氣色極差,脊背和肩膀也垮了下來,整個人頹喪又脆弱。丁宿之實在不忍心看男人受沈薪折磨,加之自己幾次意外害他遭劫,心中愧疚無比,想要彌補一些過錯。 但即便這樣,人也不是說放就能放的。他太了解沈薪,這人一旦咬住誰絕不會輕易松口,剝皮剔骨,拆吃入腹,若要橫豎都得不到,那就親手毀之,要被他知道自己是主動放人,絕對會暴跳如雷。 自從那天之后,賀平文總怕事情敗露被沈薪知曉,在知道丁宿之把人接到自己藥屋療傷時,他更是擔驚受怕了。 三個管不住褲襠二兩rou的家伙湊在一起合計完,決定殺了張尋崇。幾人又覺得,丁宿之受下沈薪之令,人出事了也難辭其咎,干脆拉攏過來統一好說法,就說人染病死了。三人都覺得沈薪總不會因為區區一個姘頭的生死,與自己翻臉。 幾日后,苦想計策的賀平文看見面前匆忙走過的吳翎,一眼認出她是上次被自己派去照顧張尋崇的小孩,心生一計。 倒不如借她之手殺掉那人。 “小孩過來?!彼麤_吳翎招手,臉上掛起笑容…… 當晚,夜色正深,張尋崇被吳翎拍醒。她不由分說拉著男人橫穿了小半個莊子,來到一個并不起眼的小門前,這里甚至連值夜的守衛都沒有。 張尋崇傷才好過半,仍是虛弱,他被吳翎拉著一路跑來,渾身都在發疼。 “兩年前我欠恩人一條命,現在便還給你,快走?!眳囚峥瓷先ナ志o張,塞給張尋崇一個行囊和一只錢袋,為他打開了門。 這場景似乎也似曾相識。 接過東西,張尋崇一摸錢袋,足有五十兩,驚訝道:“你哪來這么多錢?”囊中叮叮當當的,發出瓷瓶相互碰撞發出聲響,顯然還有藥。 那錢都是賀平文白日給她的好處,讓她拿來殺死張尋崇的,吳翎不敢說,只是把錢往他那邊推了推,堅定道:“恩人一定要好好活下去?!?/br> 張尋崇神色復雜,嘴唇囁嚅半天,才吐出一個“好”字。男人向吳翎道別,剛走出兩步,忽又停住,回身問她:“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吳翎?!毙『⒌?,“恩人叫什么呢?” 今夜月光很亮,也點亮了吳翎的眼睛。 “張尋崇?!彼麖澠鹱旖?,露出一個幾日來最舒心放松的笑容,“謝謝你,后會有期?!?/br> 沒想到,他會因為一個孩子,重獲自由。 目送張尋崇慢慢遠去,身影消失在月光下,吳翎立在原地,開始絞盡腦汁,試圖想出一個合理的謊話騙過賀平文和丁宿之。 她閂上門,轉過身欲要回去,就看見不遠處站著丁宿之。 小孩一驚,剛要開口解釋,丁宿之抬手示意她噤聲:“你不用說。我明白?!?/br> 若非他暗中相助,張尋崇也不能逃得如此順利。 吳翎咬住下唇:“那賀大人要是問起來……” “無須擔心,過兩天會有人解決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