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張尋崇在病坊待到傷勢稍好,就去了押罪閣。 押罪閣每日都要接收各地送來的炎人囚犯和參與黑汽坊的普通犯人,前者要押送進專門的冰牢水牢,后者則送去尋常監獄審訊拷問。 好巧不巧,男人被指派押送這一批炎人前往水牢。 說來可笑,兩年前張尋崇頭回見到尤策他們時,還覺得緝火營行事粗暴強橫,可眼下,自己已是他們中的一員了。背著胡深逃出的那晚,張尋崇內心生出強烈的想要殺光所有炎人的沖動,只是這種沖動又被苗秋夏生生壓了下去。 眼睛掃過一排排囚車,張尋崇不禁愣住了。 車內不光有膀大腰圓的兇惡男子,也有婦人、老人和小孩。一些人蓬頭垢面,身體枯瘦,想必在來的路上吃了不少苦頭,都不知道他們能在牢中支撐多久。 他應當是和赤蛇教較了太久的勁,差點忘了緝火營行事是無論男女老少,只要是能夠引火離體的人,一概捉下。 張尋崇驀地意識到,這些炎人也有父母要孝順,也有子女要撫養,究其根本,與普通百姓沒有任何差別。他又想到了阿虎,那個當初被他放走的小孩現不知身在何處。 一時間,男人心里復雜無比。 還沒到冰牢,遠遠就看見有人正站在門口和牢頭說著什么。走到近處一看,是一位年紀輕輕的小公公。 “來得正好,省事了?!毙」瘡垖こ缯姓惺?,示意他過來,“這些人無須入獄,這邊跟我來?!?/br> 張尋崇還沒開口,牢頭便說:“帶人跟著陳公公走罷,是國師的意思?!?/br> 牢頭說完,張尋崇點頭表示知曉。 小公公領著他們,繞過國師府邸,進入了后方的祭壇。 國師的祭壇緊挨著皇城內的萃汽坊,坐落在四個方向的大殿氣勢十足,絲毫不比皇宮差。正中祭壇周圍種滿不知名的樹木,擺位似乎暗合某種陣法,結構極為復雜,若非陳公公引領他們穿過其中,張尋崇自己都要繞暈了。 待穿行到祭壇南殿前,幾個小童從殿內出來領走了炎人囚犯。 返回時,張尋崇跟在最后面,他不小心落下了兩步,在某個彎角處跟丟了前面的人。等他大跨兩步想要跟上的時候,發現前面的人都消失不見了。 張尋崇憑著記憶自己摸索著走了一會,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開始交接炎人囚犯的南殿前。他貼又選擇貼著道路一邊走到底,最后到達的仍是南殿大門口。 他迷路了。 無法,張尋崇只好硬著頭皮進入南殿之中,想尋一個熟門熟路的人,拜托對方帶他出去。他推開殿門,墻面上一只巨大的朱雀彩繪映入眼簾,活靈活現,栩栩如生。 張尋崇低頭看去,卻發現自己押送來的十幾個炎人齊刷刷躺在大殿正中的地面上,無知無覺,雙目緊閉。他感覺不對勁,想上前一探究竟,忽聽遠遠傳來一道清脆聲音: “緝火營的人怎么進來這里了?” 一位面覆白紗的白衣人從旁殿進來,聽聲音像是一位女性。她身后跟著的兩位小童,他們就是從張尋崇手中領走囚犯的人。 看衣服料子就知道此人地位不凡,張尋崇忙向她施禮,抱歉道:“屬下原是押送這些炎人前來此地的,返回時不慎迷路,在陣中兜轉數回早已經暈頭轉向,希望……國師大人見諒?!?/br> 對方“嗯”了一聲,淡淡道:“眼神不錯。你抬頭,讓我看看你?!?/br> 雖然不明白是為何,張尋崇仍依言照做,抬起了腦袋。 國師走近,上下打量男人,神情忽然一凝,像是見到什么難得的奇物似的,主動湊上前去細細觀察,嘴里念念叨叨說了大堆張尋崇聽不懂的話。 “哎呀,原來這世上還有第三個人擁有奪火之力……你這樣難怪會被……實屬罕見……竟比我見過的炎人元火還要熾烈?!?/br> 旋即,國師后退開來,將雙手插入袖中,搖頭嘆息道:“真可惜,原本應該是很漂亮的元火,現在只剩一副撐不了多久的空殼了?!?/br> 國師眼前蒙著一層薄紗,教人瞧不清情緒。 張尋崇茫然道:“國師的話,屬下不懂?!?/br> “你的元火遭人竊走,活不了多久。我猜你身體某處已經開始破碎皸裂,但感覺不到疼痛是不是?” 男人垂在身側的雙手不禁握緊拳頭。 國師無意瞥向他的手,一副“果真如此”的模樣, “反正眼下很多,不如送你一個好了,今日你我有緣?!眹鴰燂h似的走到最近的炎人身前,附身抬肘,伸出手指,在那個人胸膛輕輕一點,抽離時她的指尖自胸口拔出一簇燭芯大小的微弱白色火焰。 張尋崇見國師捻著指尖上的白焰走向自己,生出幾分抗拒和警惕,不由得握緊腰后的刀,后退了幾步。 國師淺淺一笑:“怎么回事?你們緝火營的羅剎是最不可畏火的啊?!?/br> 男人抿起嘴唇,他不怕火,可經過種種遭遇后,身體像是被打上了某種印記,再看到火焰時會本能地緊張,微微發抖。 他內心對這種東西,產生出一種強烈的不安。 國師豎起的那根手指在空中劃著彎弧,頂端拖出一道細長的白光,舉在男人面前:“它與炎人的離體之火截然不同。元火是驅使世間萬物生息的本源力量,不會造成任何傷害,無需害怕?!?/br> 話落,國師纖勻的手指向前一送,正擊在張尋崇心口的傷疤之上。 “有沒有感覺舒服點?”她問。 一股暖流自心口傳來,流向四肢百骸,張尋崇忍不住低聲驚喘,彎下身子緊捂胸口。很快,他像被額頭上沁出汗珠,順著面部弧線緩緩淌下, “呼……”四肢帶著某種長久凍僵后再恢復時散發的高熱,自指尖向手臂傳來脹熱的酥麻感,張尋崇感覺身上熱得不行,幾乎要被自己呼出的熱氣燙到鼻尖。 待到男人終于適應過來,冷下許久的身體乍然變暖,讓他出了一身的汗,仿佛惡疾初消,神清氣爽不已。 張尋崇勻過氣來,尚未開口,就見國師手捧著大團白焰往偏殿去了。 他按耐不住心中的幾分好奇,悄悄跟了過去。 偏殿居然是一間寬敞的臥房,正中的大床上臥著一個虛弱蒼白的老人。 白光沒入胸口,老人的臉色這才紅潤了些許。 老人與國師交談間,男人隱約聽到了老人的名字。 楚熠……這名字十分耳熟,張尋崇搜刮起記憶。 這人深居皇家祭壇,又姓楚,必為皇親國戚。他記得,孝仁帝姓楚名熠。 想到這,男人瞪大了眼睛。 可據說六十年前,孝仁帝制出第一只以蒸汽驅動的機關小偶時已年逾七旬,次年便晏駕西去。 張尋崇望著床上那個干癟枯瘦的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男人被自己的想法嚇得心驚rou跳,不敢久留,急忙走回主殿才發現地上的炎人不知何時已經被人一具一具搬走了。 腳步聲回蕩在空曠的主殿,他忽然想起,這片祭壇似乎就是六十余年前,孝仁帝下令修建的。 難得是真的,孝仁帝竟然還活著?不僅如此,他竟然靠著無數炎人的本源之火,延命至今! 為孝仁帝續命六十年的國師豈不也是…… 那簇元火,就是一條人命啊。緝火營緝拿關入牢中的炎人數不勝數,老幼婦孺皆有,這些人恐怕都已經……張尋崇不敢再深想下去了。 胸口的溫暖霎時變成無邊寒冷,教男人一陣陣犯惡心。有什么扼住了喉嚨,掐得他眼前發昏,幾乎無法呼吸。 這地方太可怕了。 小童扭頭看見張尋崇跌跌撞撞離開,正要去追,被國師抬手攔住。 “不用管他,那人即便有了元火也是活不長久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