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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賭徒

    39.賭徒

    他再次揚起了手,就在巴掌快要落到臉上時,面前的男人倏地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腕,硬生生地向反方向拉去,力道大的像是要把那截骨頭捏碎。

    那人如同一臺斷電重連的機器,動作迅速精準,且不容質疑。臉上滑落的淚在下巴處凝成了一顆水滴,要掉不掉地輕顫著,像被鼓槌猛然敲擊的鐘。他沒有去管,也毫不在意事后是否會被人嘲笑“怎么哭了”,他的眼里只有穆島,那個記掛了八年,想要忘記卻又無數次在夢中相遇的人。

    甄友乾驚愕地怔在原地,因為那耳光清脆的聲響,也因為那兩道刺眼的淚痕。印象里他好像從來沒見他家這小少爺哭過,年少時甄鑫弦不小心讓門夾了手,指甲掀起留下一片血rou模糊,他看著就感覺頭皮發麻,可那人卻只是死死咬著嘴巴,倔強地不愿喊痛,也不肯落淚。他對情緒的控制力極好,處理事情時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樣,可唯獨在穆島面前,他沒有辦法擺出措置裕如的姿態。那顆四平八穩的心被人捏了個稀碎,被瑟瑟寒風中的搖墜手掌無情地丟進了湖底,里里外外濕得透徹。碎片之間流的是血,是濃厚的沉默與冰冷的孤寂,前幾日旅途中的溫馨旖旎好似黃粱一夢,合攏的眼睫睜開時,面前只有一片白茫茫的大雪。

    穆島疼得擰起了眉,視線如利刃出鞘乍顯寒光:“放手?!?/br>
    甄鑫弦沒有聽他的話,但也稍稍輕了些力道。他盯著穆島氣得發顫的唇,想起了之前在覃泉邊上那倉促的一吻,當時穆島也是像現在這樣,驚慌失措又怒火中燒,嘴唇顫抖著罵他惡心,抬手打了他一巴掌。

    他自認該打,哪怕穆島是想捅他一刀,他也會毫不猶豫全盤接下。那淺嘗輒止的吻如烙印般刻在了心上,只是他從未想過,自己犯下的過錯,竟然要由對方來承擔罪責。

    僵持中甄鑫弦苦笑出聲,問出了那句他鼓足了一萬次勇氣都沒敢問出口的話:“穆哥,你是真的,想讓我放手嗎?”

    穆島直直地看向他,回答中沒有絲毫猶豫:“是?!?/br>
    聽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男人卻又有些不甘心,重新捏緊了他的手腕:“可是前天晚上在劇院……”

    “你閉嘴——”

    “你并沒有拒絕我……”

    “別說了,你松手!”

    “穆哥,第一次是我不對,可第二次……你打算怎么騙自己?”

    “我他媽的讓你松開!”

    穆島猛地一扥,終于從那桎梏中掙脫出來。無邊無際的怒火將理智吞噬殆盡,他踉蹌了兩步,站穩之后朝甄鑫弦咆哮道:“你他媽少自作多情了!在覃泉是你逼我的,在劇場也是你逼我的!你還想逼我什么!逼我說喜歡你嗎?!”

    穆島緊攥著拳,眼角憋出了一股酸脹的氣:“你以為我為什么要跑?你以為我愿意跑?我好好的假期,我好好的生活,全被你們毀了!我他媽也是人!我也有不想做的事!我能克制住自己,你們為什么不能?!”

    他的情緒如同一列失控的火車,風馳電掣般在身上流竄,發出尖銳的嘯叫。進門之前他本已做足了思想準備,無非是當眾甩自己幾個耳光,丟丟臉出出丑罷了,比起真的家法,這小小懲戒實在算不得什么。即使白閔不在旁邊盯著,他也不會賴下這筆賬,這是他對自己的警告,哪怕中途有人阻攔,他也會堅持到底——他本來是做好思想準備了的。

    緊握的拳攤開又攥起,指甲深深嵌進rou里,在掌心留下了一道道彎印,同那軟膏上的一樣,不同的是,這片痕跡太過凌亂,拼不出一張完整的笑臉。穆島想要當一個無知無覺的劊子手,狠心對人,狠心待己,但此時他才發現,即使是滿身鮮血的劊子手,也無法面不改色地砍下自己的頭顱。

    他突然xiele口氣,如同一只被針刺穿的氣球:“別逼我了行嗎?別讓我恨你們,行嗎?”

    所謂殺人誅心,那一巴掌已經徹底打碎了他的驕傲與自尊,折斷了他挺直的脊梁。他的胳膊顫抖著,想要直面羞辱,卻很難再對自己下第二次手。勇氣被碾成粉末,腳下由期冀鋪就的路沒了,妄想中的天空便會下墜。月光傾斜著掉入云影,那雙眼眸里空洞又充盈,熄滅的是火,涌動的是悲傷的海。

    甄友乾從未見過穆島如此狼狽的模樣,空氣中逐漸膨脹的痛苦擠壓著臟器,使他每喘一口心跳就加快一分。他走到甄鑫弦身邊,無法控制地揪起了他的衣領,幾乎要咬碎一口牙:“我最后再問你一次,你到底對他做什么了?”

    甄鑫弦默默看向他,平淡地陳述道:“我們接吻了,僅此而已?!?/br>
    火石呲呲地摩擦著,炸出了一縷硝煙。男人呵呵笑了兩聲:“好一個僅此而已?!?/br>
    說完便一拳揮了上去。

    他相信甄鑫弦說的是事實,除了接吻他們什么也沒干,但可笑的是,他之所以相信,不是因為穆島一向“潔身自好”,而是因為他從穆島的反應中,確認了那小崽子的真心。他雖然遲鈍,但并不傻,他驚訝于穆島竟然會在短短幾天之內動搖,同時又有那么一絲慶幸,慶幸自己不是率先逾矩的人。

    甄鑫弦沒有還手,任憑他發泄著怒氣。吳彼用撿回來的手機擋著臉,偷偷拍起了照片,只是慌亂中忘記關掉了聲音,“咔嚓”一聲清脆的響屬實有些突兀。

    好在那三人現在并沒有心情管他,穆島平復著呼吸,撐著扶手坐在了沙發上,用手捋了捋散落的額發,神色淡然到好像剛剛發飆的人不是自己。他扯開領口的兩??圩?,撿起桌上的香煙放在唇邊,“啪”的點火聲后,穆島將那一口煙霧輕輕吐出,看向糾纏在一起的兩人笑了一下,嗓音中帶著幾分沙?。骸按虬?,隨便打?!?/br>
    翹起的腳尖上下晃著,他像是在看一場與自己無關的戲:“你們鬧得越大,老爺子罰我罰得越狠。啊,要不這樣吧——”

    穆島叼著那根煙,伸手扯過桌上的青瓷茶壺,高高舉起又猛地砸下,噼里啪啦一陣巨響過后,他從那片狼藉中挑了一塊碎片,隨手扔在了兩人腳邊。

    “用這個,”他又吞吐了一口白色的煙霧,灰燼抖落在了價值不菲的地毯上,被他用鞋底碾了碾,“你們今天隨便弄死一個,我給你們陪葬?!?/br>
    甄友乾瞬間停下了動作,扭頭看了眼穆島,驚得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甄鑫弦捂著嘴角,牙床疼得發酸,但他已經顧不上自己的傷勢,滿眼都是那觸目驚心的紅。

    “穆哥,你的手……”

    鮮血順著被瓷片劃開的口子潺潺流下,浸透了雪白的袖口,穆島皺了下眉,視若無睹道:“我沒事?!?/br>
    又問:“怎么不打了?不想跟我殉情嗎?”

    甄友乾低罵了一聲,走過來用沙發上的衣服按住了他的手,朝吳彼揚了揚頭:“你去隔壁屋子喊下人,讓他們拿醫藥箱過來?!?/br>
    吳彼不耐煩地嘖了一聲,倒也沒再多嘴。等待的間隙,三人不約而同地沉默著,誰都沒有打破這詭異的平靜。想說的話在嘴里打轉,穆島將煙屁股掐在了桌上,失神地看向地面,激流勇進也好,破罐子破摔也罷,他最終還是決定一吐為快,趁著自己還未后悔,徹底斬斷心中的念想。

    “都到這份兒上了,乾哥,小叔,我們就把話說開了吧?!?/br>
    穆島又點燃了一根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嗆人的味道從口鼻侵入肺腑,他覺得有些惡心,但不知道除此之外,還能用何種方式讓自己保持冷靜。平日里他從不抽煙,也不喜歡別人抽煙,他身上總是有股淡淡的清爽的氣味,像那煮沸的茶香。煙霧在密閉的房間里聚成一團陰云,仿佛下一秒就要落雨,甄友乾想把那根煙搶過來掐掉,指頭在腿上動了動,最終還是沒有出手。

    他想,穆島今日如此反常,一定是有一言難盡的苦衷,他從小就是那種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的個性,點滴的情緒在胸中不斷郁積,積到盛不下時,才會像火山爆發一般噴射而出。而他無論是作為家人還是作為兄弟,都是不稱職的,此時又有何臉面去指手畫腳,教訓別人的不是。

    香煙燃了一半,穆島有些心跳加速,頭痛得想要干嘔,想著再抽下去怕是要急性尼古丁中毒,便把那煙扔到了腳下。他窩在沙發的角落,疲憊地揉了揉太陽xue,開口問道:“你們知道我為什么能爬上二當家這個位子嗎?”

    兩人愣了一下,沒想到穆島會問這么尖銳的問題,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因為我有腦子會賺錢?因為我下手夠狠?”穆島看向一臉茫然的甄友乾,“還是因為我認了個好爹,因為我是你弟弟,所以才能一帆風順?”

    甄友乾嘴唇囁喏著,想要反駁,又嘴笨的不知道說什么好。穆島自嘲地笑了笑,突然開始解剩下的扣子,一只手有些費力,他便把纏在右手上的衣服撇在一旁,絲毫不在意傷口還在淌血。甄鑫弦心揪成了一團,十分擔憂地勸道:“穆哥,我們先去醫院吧,好不好?”

    “不用,我的傷我自己清楚?!?/br>
    穆島低著頭倔強地解著紐扣,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疼痛,他的手不停顫著,摳了半天才解開一個。黏膩的血漬蹭在潔白的襯衣上,洇出了一朵朵寒冬臘月的梅,甄友乾有些看不下去,面色漸漸冷了下來,問道:“穆島,你到底想說什么?”

    穆島頓了頓,粗魯地將襯衣一把扯開,露出了毫無血色的胸膛,肌膚在空調冷風的吹拂下微微顫栗,他抬手摸著左肩,抿了抿唇:“我想說,之所以我能有今天,是拿命換的?!?/br>
    他從未在別人面前赤裸過身體,右手指尖把血蹭在了身上,穆島看向兩人,又一字一字地重復道:“我拿命來換的,你們懂嗎?”

    他的語氣有些激動,此刻甄鑫弦才終于明白,前幾日在旅館他不小心撞見穆島換衣服時,為何那人的第一反應是揪住上衣,就像在掩藏什么秘密——他的左肩有一道槍傷,歲月久遠,傷口處的皮rou微微泛白,雖已看不出最初的猙獰模樣,兩人還是倒吸了一口冷氣。那傷口的位置實在是令人膽戰心驚,若是再偏幾分幾厘,恐怕世上就沒有這個人了。

    甄鑫弦猛地扭頭看向甄友乾,想要問他發生了什么,卻看到那人也是一臉震驚的表情。穆島戳了戳那陳舊的疤痕,像是在撫摸自己的功勛:“被二爺領回來的第三年,我替他擋了一槍,還好我命大,沒死也沒殘?;蛟S二爺是因為這個看中了我,才讓我做他干兒子……”

    穆島突然笑了兩聲:“乾哥,你不會真的相信那個說法吧?因為我成年了,二爺要送我‘十八歲成人禮’,所以才正式收養了我?”

    甄友乾沉默了半晌,問道:“為什么?”

    他的話沒頭沒尾,但穆島聽懂了,他們之間向來有種無法言說的默契。

    “因為我在賭一個輸贏?!彼鸬?,“輸了無非就是一條命,或者白挨一槍,但是贏了的話,我才有機會往上爬?!?/br>
    穆島看向甄鑫弦,想起了他們在法式餐廳里的“賭局”。那日他也贏了,他的察言觀色,他的直言相告,讓他贏下了那場戰斗,但是兜兜轉轉,他又輸了個徹底。

    聽完他的話,甄友乾覺得有些傷感:“可是……即便你不這樣做,即便你什么都不是,我也會一直護著你……”

    “別開玩笑了?!蹦聧u打斷了他,“我不想靠別人的施舍過日子,所謂的‘憐愛’,能維持幾年?”

    “我……”

    “現實不是擺在眼前嗎?如果我褪下這層皮,你是不是早就……已經對我下手了?”

    甄友乾難以反駁,心里那點小九九被人扒得一干二凈,只好閉上了嘴。穆島深吸一口氣,又道:“我為二爺擋的這一槍,老爺子是知道的,我承認我居心不良,但僅此一次。這是我的戰功,也是我的恥辱,我原本堅信付出就有回報,我本以為我那么努力,理應得到這一切??涩F在我才發現,失去它只是你們一句話的事情,失去它的理由也相當可笑?!?/br>
    “我的真心與努力就是個笑話,我想當個人,到頭來還是一條狗。但是除此之外,我還能堅持什么呢?我已經,用盡全力了?!?/br>
    “所以,拜托你們,就當我求求你們,放過我吧,行嗎?”

    他的嘴唇有些發白,聲音越來越小,幾乎輕不可聞:“乾哥,這么多年了,我是真的,當你是我親哥?!?/br>
    男人像是被電了一下似的,從頭到腳打了個激靈,過了半晌,他指向甄鑫弦:“那他呢?”

    他不甘心地問道:“從今往后,你想要他維持什么身份?”

    穆島精疲力盡地抬起了頭,與甄鑫弦四目相對的那一刻,他緊緊抓住了襯衣一角,隱忍的淚在眼眶里打轉,他忍了許久,還是沒能控制住那不聽話的腺體。穆島撇過頭去,在數次呼吸之間同自己達成了和解:“我是你弟弟,那他理所應當的,只能是我四叔?!?/br>
    吳彼終于把管家叫了過來,門被推開時,甄鑫弦站起了身,低頭看著將自己縮進殼里的蝸牛,態度誠懇,又無比堅定地說道:“穆哥,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什么理所應當?!?/br>
    他接過醫藥箱,轉頭看向甄友乾:“你們能回避一下嗎?”

    “干什么?”

    “不干什么?!彼自诘厣?,小心翼翼地攤開了穆島的手掌,“我想和穆哥單獨聊聊?!?/br>
    他對男人這么說著,卻是抬頭看向了穆島,羽睫輕輕翕動,凝望的目光像是鼓滿船帆的一陣風,努力將破敗無力的船只吹向遙遠的彼岸。

    “可以嗎?”

    穆島張了張嘴,但沒有出聲,算是默許了他的請求,甄友乾十分不爽又無可奈何,只好拎著吳彼出了門。

    甄鑫弦一絲不茍地幫他處理著傷口,剪刀“咔嚓”一聲剪斷了長長的白色紗布,他用毛巾擦了擦穆島身上的血污,動作十分輕柔,像是在對待易碎的珍寶。做完這一切,他撫上了那塊微微凸起的傷疤,穆島不自覺地顫了一下,卻沒有躲開。

    “穆哥,你剛剛說的那些,我都明白?!?/br>
    他的手順著肩頭滑向了那截細長的脖頸,掌心溫熱,融化了冰冷皮膚上的寒霜。穆島有些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只能僵硬地扯出一個笑:“那你現在這是在干什么?”

    “雖然我明白,但我并不認為你會任人宰割?!彼f,“我也想打個賭?!?/br>
    穆島皺了皺眉,下一秒,甄鑫弦微微站起身來,手掌撫上了他的側臉。

    “穆哥,如果我現在吻你的話——”

    “你會推開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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