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清醒
守夜的洗月被趙識溫雙目赤紅的落魄樣子嚇了一跳,見趙識溫魯莽往里沖,鼓起勇氣擋在了趙識溫身前,壓低聲音道: “少爺,唐錦剛剛睡下,您這樣進去,會吵醒他的——” 趙識溫這才如夢初醒,低頭睨了眼洗月,不到他胸口的小姑娘低著頭,連跟他對視的勇氣都沒有,可腳步卻沒挪動半分。 這一切真是眼熟的很,當初他夜里趁著酒意闖進來對唐錦動粗也是如此,只是當初洗月沒能把他攔住,如果那時候他能清醒,或許一切都不會像今天一樣難堪。 “怎么今天把我攔下了呢?”趙識溫悶聲問。 洗月瞬間聽出他的弦外之音,低頭道:“奴婢早就后悔了,如果那天晚上,我攔住了三少爺,或許唐錦也不會像現在一樣,如此難過?!?/br> “所以,奴婢也發誓,如果再有此事,就算是拼了奴婢的命,也不會放您過去?!?/br> 她的聲音懇切,半點不做假。 她畏懼趙識溫,因為趙識溫是主子,是能對她殺生予奪的主子。 唐錦似乎也是主子,但洗月卻覺得,唐錦比自己可憐許多,他和自己一樣受制于人,甚至比自己的處境還困頓。 唐錦像是被趙識溫養的漂亮鳥兒一般,一個大大的籠子束縛了他,這樣的生活他日日夜夜間都已經習慣了。 他就這樣成了長了翅膀,卻被養到不會飛的鳥。 趙識溫揮開了洗月,放輕腳步走了進去,他覺得自己可笑,竟然把唐錦養的,連個下人都可憐他。 明明當初,他從心底發誓,要把唐錦從最深處的泥潭親手救出來,要讓這府中再無人敢欺辱他,可是如今,讓唐錦變得可憐的,卻是他自己。 唐錦無知無覺躺在床上,似乎陷入黑甜鄉已久,呼吸平穩,模樣乖巧,趙識溫撲通跪倒在床邊,極輕極輕地伸出手,如撫摸一片羽毛般撫摸唐錦的臉。 似乎這樣的舉動,年少時也有。 那時候唐錦也不愛說話,只有睡著了,才是一副乖順無害的柔軟模樣。 趙識溫便能這樣靠在床頭,看他一夜也不覺得厭煩。 明明年少相伴,恩愛兩不疑,怎么未等白首,便面目可憎了呢? 明明他沒變,唐錦也沒變,怎么他們的日子,越過越發可恨呢? 趙識溫垂頭,他似乎窮途末路般,對他和唐錦的未來看不到半點希望,他甚至無法篤定,唐錦醒過來的時候,還會不會,一如往昔愛他。 從前好像什么海誓山盟、至死不渝都說盡了,好像也的確是在從前說盡了。 “唐錦,你會一輩子陪著我的,對嗎?” 趙識溫聲音低啞,一滴淚蜿蜒而下,他心里再沒了那股能給唐錦一切的傲氣和狂妄。 床上的唐錦此時睜開了眼,他凝望著趙識溫,眼中似有百轉千回的繾綣深情。 他仔仔細細看著這個自己從年少時便打定主意深愛的人哭的涕泗橫流,毫無儀態,心像是被撕裂了一般疼,這疼痛卻讓人清醒非常。 “小錦會的,所以不要哭……” 唐錦細軟的聲音從床上傳來,趙識溫又驚又喜,不敢相信。 “小錦,小錦?!你、你醒了?” 唐錦目光純澈,多了一絲活氣,癡傻姿態蕩然全無,他眼下清醒無比,從前種種又好似一場噩夢被他壓在心底。 “我去找人請大夫!” “不要,不要請大夫?!碧棋\捏住了趙識溫的衣角,看著重回溫和的趙識溫,眼淚不受控制地涌出。 他盯著趙識溫,顫聲問:“是你嗎?” “是我,小錦——” 唐錦聲音發抖,“是哥哥,還是少爺呢?” 做少爺的趙識溫給他的折辱是唐錦心上抹不平的痛處,他害怕,害怕那個不愛他的趙識溫。 “是哥哥,是哥哥——”趙識溫把唐錦瘦弱的身子抱進了懷里,在他的額角發梢輕輕吻著,“是我,對不起你,當初是我混蛋,我忘了什么,都不應該忘記你,對不起,小錦,對不起?!?/br> 趙識溫的眼淚啪嗒啪嗒落在唐錦的肩頭,又熱又guntang,唐錦亦然,他們都像是抱著遺失的珍寶一樣抱著彼此,不愿分離。 唐錦做了多年的籠中鳥,只有趙識溫的愛能養活他。 —— 第二日,趙識溫的舉劍擋在門口,文迎景也要進來看唐錦。 “我出門前算過,今日沒有血光之災?!蔽挠巴崎_趙識溫的劍。 趙識溫生怕他心懷鬼胎,還想著把唐錦帶走,緊跟著進去了。 見文迎景來,唐錦穿著棗紅的大袖,衣擺上繡了錦鴻飛鳥,翡翠發冠,碧玉攢金線腰帶,這般庸俗的東西,穿在他身上,被白皙的皮囊襯的倒顯得出塵了。 見文迎景時,唐錦露出個清淺的笑,正在隨手侍弄一盆花,他似乎和從前沒什么區別了。 “唐錦,你還記得嗎,我說要帶你走的事情?!?/br> 唐錦還未動作,趙識溫便罵:“滾,文迎景,你想死不成?!” 文迎景執拗,“唐錦,你不記得了嗎?” 唐錦略微一遲疑,還是搖搖頭,“這一段時間發生的事,我都記不大清了,文少爺,要帶我去哪?” 文迎景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表情難看的很,“真不記得了嗎?唐錦,你真的好了嗎?” 趙識溫怒極,上去一腳踹到文迎景,他忍文迎景許久,一直礙于情面沒有動手,眼下他還敢賭咒唐錦,簡直不想活了。 文迎景仰面躺在,眼睛卻一眨不眨地釘在唐錦身上,那眼神,似乎要穿透唐錦身上層層衣裝,燙進骨頭里去。 他這樣炙熱地看著一個人,便沒有什么看不出的。 “還敢看?!”趙識溫揮起拳頭,剛要落到文迎景落寞的臉上,唐錦撲了過來,“哥哥,別打人,不要打人?!?/br> 唐錦的勸阻是有效的,趙識溫如一令一步的忠犬般,立刻停下了動作,饒是他真的恨不得捶死文迎景,也聽了唐錦的話。 “文少爺,我的確不記得您曾說過什么,倘若,從前我許了您什么,不記得便是不記得了,都當是過去的事吧?!?/br> 文迎景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自己灰撲撲的袍子,嗤嗤笑了一聲,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尋了個趙識溫去書房的時候,洗月湊到唐錦身前兒,“唐錦,你當真什么都不記得了?你不記得昨日發生了什么嘛?” 唐錦表情微頓,卻還是一口咬定,“不記得了?!?/br> “那你為什么醒過來,不是昨夜受了刺激嗎?” “因為我聽到了,哥哥問我,會不會一輩子陪在他身邊?!碧棋\垂眸,那句話恍惚他混沌中的鐘鳴聲一般,他眼前虛化的事物化作了清晰的一切。 唐錦什么都可以不記得的,但他記得,年少趙識溫第一次將他哄醒時說:“你放心,我會一輩子陪在你身邊,照顧你,讓你過最好的日子,那你你愿不愿意一輩子陪著我?” 也記得趙識溫掀起他蓋頭那天問:“小錦,會不會一輩子陪在哥哥身邊呢?” 昨夜,是第三次。 而他次次的回答都如出一轍,他說: “小錦會的?!?/br> 只要趙識溫一天還需要他,他就會陪在趙識溫身邊,毫不猶豫。 這點就像唐錦的真心一般,永遠不會變。 因為趙識溫,本就比唐錦的一切都重要。而唐錦的命,也本就屬于趙識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