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章:丑陋的薩烈佛(一)
蘇爾雅·亞歷山大從長廊外落下,他并未收起他的蝶翼,那狹長的蝶翼外側通體泛青綠,黑色的條紋猶如畫上的墨水,尾翼橢圓,內里的黑色勾勒出紋路。蝶翼的各個部位顏色摻雜,卻不顯得冗雜。 即便走在屋內,蘇爾雅也幾乎從不收起蝶翼。 他是圣國的皇帝,被稱之為有史以來最美麗的雄蟲,出生在皇室的那一刻就被宣布為圣國的繼承者。 他統治著圣國的時間已有八百年。 蘇爾雅依舊美麗,他熠熠生輝的藍綠色蝶翼就是他的證明,依舊有無數的雌蟲前赴后繼的宣揚著對他的愛意。 他的雌君此時正從走廊的另一邊軍部的方向趕來,他同樣出身皇族近親的鳳蝶屬,出生與蘇爾雅相配,從出生便定下婚約。 他也如同蘇爾雅一般不曾收起蝶翼,前翅各有一條弧形的金綠色斑斕帶,翅表呈黑色,色彩略顯黯淡,不如蘇爾雅那般招搖。后翅中域則是灰黃色,翅尾呈黃色,齒狀的尾端邊緣突出,陪著綠色的內側花紋也不顯突兀。 蘇爾雅的雌君,圣國的雌后杜錦舜——金斑喙鳳蝶。 他們之間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政治聯姻。 但蘇爾雅不在乎。 他是圣國的皇帝,所有他看中的雌蟲都在他的后宮之中,杜錦舜也是其中之一。 ……雖然說蘇爾雅的運氣似乎不太好…一直未能有蟲蛋。 不過好在也是有命運眷顧。 他的第一只蟲蛋是來自他的雌君的。 唯有亞歷山大鳥翼鳳蝶一族才能統治圣國,延續他們這一族的榮耀,愿光輝永不落幕于淚城。 “陛下?!?/br> 杜錦舜在他的面前微微欠身,身后的幾名雌蟲則是跪在了蘇爾雅的面前。 “嗯?!?/br> 蘇爾雅微微頷首,他們在產室外的廳堂內落座,這里也將是未來蟲崽的臥室。 蟲族會在懷孕后產下蟲蛋,而經過自然孵化的蟲崽則會破殼而出,蟲族傳承基因,他們的身體先天篆刻著來自祖輩的遺產。 通常來說,兩只蟲族的結合誕下的蟲大概率是雙親中的某一邊,小概率是雙親種族中的任意一邊。 例如蘇爾雅是亞歷山大鳥翼鳳蝶,杜錦舜是金斑喙鳳蝶,那么他們的蟲崽大概率是其中的某一種,小概率可能會是鳳蝶一族的其他種類,即不屬于雙親種族的任何一支。 畢竟蟲族延綿時間太長,期間各種通婚,而蟲崽顯性基因決定的機會只有一次…… 或許是因為這點,過去的蟲族血緣意識淡薄,到圣國成立以后才強調起了血親和家庭的概念。 蘇爾雅對他的第一個孩子心懷期待,無論他是雄蟲,又或者是雌蟲。 淚城的雨滑過冰冷的玻璃窗。 成千上萬年的歲月里,唯有淚城的雨永不停下,也帶來了醫生的報告,“一切正常,陛下,蟲崽馬上要破殼了?!?/br> 他們在室外,透過反光玻璃觀察著孵化室內的蟲蛋。 蟲蛋被放置在天鵝絨之上,潔白的蛋殼微微晃動,似乎是誕生的征兆。 “太好了,陛下?!?/br> 黑發紅眸的雌蟲恭敬地與他討論起來,話語默契地集中在未來的蟲崽身上。 “頭發如果像雄主就更好了?!?/br> 蘇爾雅挑眉,“我覺得白色也不錯?!?/br> 他們沒有提前檢查過蟲蛋內部,也沒有確定過性別和種族。 他的雌君是個相當傳統的雌蟲,對他的態度畢恭畢敬,比起夫夫,更像是上下屬的關系,即便這樣,蘇爾雅也能從他的身上找到閃光點。 他是喜歡自己的,沒有雌蟲不喜歡他,蘇爾雅有這個自信。 杜錦舜臉上微紅,“是……陛下喜歡就好?!?/br> ——蟲崽開始破殼了。 當月光螢火蟲點亮了淚城的夜晚,這個備受期待的孩子終于用他的蟲爪撕開了柔軟的殼膜,破開了蛋殼的表層,然后是他的蟲衣,漆黑的蟲衣掙脫了胎膜的束縛。 而就在他的身體出現在所有蟲的面前時…… 醫生喜悅的目光凝固了。 蘇爾雅微微睜大了金眸,注視著這只從蟲蛋中誕生的幼蟲,弱小的蟲翼在空中展開,既不是亞歷山大鳥翼鳳蝶,也不是金斑喙鳳蝶,更不是任何一種已知的鳳蝶紋路。 那是……飛蛾。 雖然與蟲族的外表相近,可是飛蛾根本沒有蟲族美麗的蟲翼。 大部分的蟲族都相當厭惡的一種未開化的蟲類,蛾多數丑陋,根本沒有智商和語言,但卻作為一種廣泛能見到的生物活躍于多數星球的表面。蟲族恥辱于被稱呼為蛾子,因此,激怒一個蟲族最好的辦法不是問候他們的父母,而是稱呼他們為蛾子。 蘇爾雅第一反應是露出了嫌棄厭惡的眼神,“這個丑陋的怪物是什么?” 沒錯,在蟲族們的眼中,這的確已經只能用丑陋來形容了。 往往蝶族蟲化的幼崽都是純白而又美麗的,哪怕是雌蟲幼崽也不會面目猙獰,渾身漆黑,生出的蛾翼就像是棕黃色的土塊,尤其是頂端的紋路,看一眼都讓蘇爾雅覺得是侮辱。 他的孩子…… 杜錦舜已經走進了孵化室,自然沒能聽見自己的雄主嫌棄的話語。 他比蘇爾雅更慌亂。 這只蟲蛋是從他的肚子里出來的,他能不知道這是不是自己的孩子嗎? 他從沒做過任何對不起蘇爾雅的事情。 蘇爾雅漠然地注視著杜錦舜焦急地抱住了他們的蟲崽,求助般無措的目光看向了他。 那不是他的孩子…… 蘇爾雅抿住唇,至少不該是他的孩子。 為什么……為什么會將這‘詛咒’應驗在他的身上。 蘇爾雅冷靜地讓屬下將醫生們帶去清理一下記憶,至于那個孩子…… 他也沒打算走進孵化室,而是站在門口,對著雌君道: “杜錦舜,就當我們……” “陛下!” 杜錦舜慌張地朝他跪下,“我可以對神明發誓我從沒做過一件辜負您的事情?!?/br> “我知道?!碧K爾雅的確知道。 他親眼看著杜錦舜產下蟲蛋,送入孵化室,再到孵出蟲崽。 杜錦舜懷里的蟲崽什么都不懂似的,他才剛破殼,急需營養,咿咿呀呀餓得難受,身上的蟲衣也褪了大半,這樣看上去又跟普通的蟲族沒什么區別了。 “求您了……不要處理掉這個孩子?!?/br> 雌君苦苦哀求。 原本卡在喉嚨里的話也難說出口了…… 蘇爾雅微嘆了口氣,“…杜錦舜,你知道這孩子活下去意味著什么嗎?” “知道。但……我可以送他去隱姓埋名?!?/br> “不,不行?!?/br> 蘇爾雅搖頭,金眸注視著杜錦舜,“全國都在為他的誕生而慶賀,我國未來的儲君,絕不能是一……飛蛾?!?/br> 杜錦舜不語。 他何嘗不懂這個道理,只是…… 蘇爾雅沉默片刻后道,“那就別讓任何蟲知道他的真實身份?!?/br> “是,陛下?!?/br> 杜錦舜垂眸。 …… 奧狄斯的一半童年是在淚城的皇宮中度過的。 蟲族的幼年期通常并不漫長。 他是作為皇太子而出生的蟲,未來的皇帝——奧狄斯在自己的生日禮物中,他找到了一則畫本。 【這是一則古老的寓言?!?/br> 從前的從前,在那個遙遠的,蝴蝶繁盛的國度里,每只蝴蝶都擁有漂亮的蝶翼。他們最喜歡的就是美麗的事物和甜甜的花蜜,每天他們都快樂的跳舞,嬉戲 其中最受歡迎的是漂亮王子,他擁有著美麗得像是寶石一樣的蝶翼,當太陽照耀他的身影,也忍不住親吻他的蝶翼。 然而,在陽光照射不到的陰影處。 …有一只叫做薩烈佛的飛蛾,他也渴望擁有像是蝴蝶一樣的美麗的,在太陽下熠熠生輝的蝶翼。 他嫉妒著王子的蝶翼,并且渴望著擁有和王子一樣的蝶翼。 于是,薩烈佛潛入王宮,偷走了漂亮王子的蝶翼。 漂亮王子失去了他的蝶翼。 不再漂亮的王子被趕出了王宮,被迫流浪在荒蕪的原野。 王子傷心的哭泣著,行走在一無所有的平原上,他的淚水落在沒有灰燼的地面,開出了最為艷麗的鮮花。 但即便失去了蝶翼,王子的心依舊純潔無瑕,那是最美麗的蝶翼才能相稱的善良之心。 薩烈佛享受著漂亮王子的一切。 他成了最受追捧的蝴蝶,可這也無法改變他的心地,是那樣的丑陋和黑暗,即便是最美麗的蝶翼也被他內心的黑暗所污染。 薩烈佛的蝶翼一天天的變黑,變得黯淡無光,就像是要回到曾經的他一樣。 薩烈佛無比的恐慌,他迫不及待的想要變回漂亮的自己。 在薩滿和其他伙伴的幫助下。 最終,王子拿回了他的蝶翼,重新成為了王國最漂亮的王子。 而至于薩烈佛…… ‘丑陋的薩烈佛!’憤怒的蝴蝶們詛咒了欺騙他們的薩烈佛,‘你將一輩子都只能待在陰影里!’ ‘你會比現在還要丑陋一百倍!’ ——‘不要!……’ ‘不要!我只是想要變得跟你們一樣……’ 狡猾的,丑陋的薩烈佛被憤怒的蝴蝶們撕碎了蟲翼,蝴蝶們將他丟進深淵,唾棄他的虛偽和欺詐。 幼年的奧狄斯像是被燙到手一樣丟掉了手中珍貴的紙質書本。 繪本上的故事簡單,畫面充滿了古典美,王子的蝶翼上鑲嵌滿各色的碎寶石,紙的邊緣甚至還有可以拉動的機關,內容又富有童趣,簡直就像是一曲藝術品。 可是對于奧狄斯來說…… 簡直就像是噩夢。 因為畫面上薩烈佛的翅翼跟他一模一樣。 他被嚇得恍惚,恍惚自己就是那只丑陋的飛蛾,無數的蝴蝶撕碎他的翅膀,將他踢進深淵之中。 夜夜同樣的噩夢進入了他的夢境,同樣的絕望讓他止不住的顫抖,身軀在冰冷的深淵游蕩。 然后他的失眠也被雌父發現了。 與之一起的,還有他噩夢的源泉。 這本精致的繪本。 沒想到雌父看到繪本比他還要情緒激動。 “雌父?” “誰給你這種東西的……!”杜錦舜氣得胸口起伏,凌厲的紅眸滿是憤怒。 奧狄斯臉龐一片蒼白。 他沒有哭。 只是不懂。 “是真的嗎?雌父……” 杜錦舜回答不了他的問題。 “我……雌父……我……為什么是這樣的……” 他的目光充滿了無措的求助。 “這不是真的,對嗎?我也是……我也是亞歷山大……如果我的姓氏是這個,那我的……蝶翼……” 雌父打斷了他。 雙手放在他的肩頭。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你自己?!?/br> “你是特別的?!?/br> 雌父撫摸著他的臉,再一次的重復道,“奧狄斯,你是特別的?!?/br> …… 什么是與眾不同。 與眾不同就是你跟所有蟲都不同。 他們從你的身邊走過,肆意的在陽光下露出蟲翼,你卻永遠只能做個旁觀者。 他們崇拜你的雄父,敬仰你的雌父。 并期盼你與他們一樣,生而就繼承了最優秀的基因。 …… 從出生有意識開始,雌父就告訴他,你是特別的,不要在其他蟲面前展開蟲翼。 ——你是特別的。 奧狄斯蹲在走廊側的邊緣,默默無語。 “殿下,這樣真的好嗎?” “噓,科洛澤,小聲點?!?/br> 奧狄斯豎起食指,示意身側的紫發小伙伴安靜一點。 “不是你要看我的雄父的嗎?” “這個嘛……” 科洛澤微微吐舌。 當然也可以說是喜歡。 但更多的是好奇,那可是皇帝陛下啊……好不容易等到一次的皇帝視察學院,卻沒能見到皇帝陛下,那不是太可惜了嗎? 所以啊,他的好友,皇太子奧狄斯就帶著他來到了這兒。 “你真是我的好兄弟?!?/br> 科洛澤給他比了個大拇指,感動得淚流滿面。 奧狄斯無語嘆息。 不過帶小伙伴來這里就是有種想要炫耀的沖動嘛……畢竟,其實…他也很少見到雄父。 雌父總是說雄父很忙,但是這次的軍事競賽他又是第一名…… “啊??!來了!” 科洛澤激動的拉了拉他的衣領。 奧狄斯也隨之看向了朝著他們走來的皇帝陛下。 蘇爾雅就如同光腦上的視頻那般,青藍色的長發束在耳畔,金眸淡然,一舉一動優雅得像是剛從畫作走出的虛擬人物。 奧狄斯帶著科洛澤走出了走廊。 “誰?” 皇帝護衛第一時間出聲。 “雄父!日安……” 他的目光炙熱的仰望著他的雄父。 他想說些什么,卻不知從何說起。 他的學習成績一直都是第一,就算沒辦法動用蟲翼,他依舊可以把對方打趴下,盡管用的是拙劣的借口,他也為此付出了格外百倍,千倍的努力。 帝國的皇帝,蘇爾雅眼神微冷的俯視著他,片刻之后,金眸轉過了注意力,視線從奧狄斯的身上移開,“嗯。你是……佩德家的……” “是!陛下!” 科洛澤興奮得眸光亮閃閃地。 “這樣啊。聽說了你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 “呃……” 被萬年第一的雄父這樣夸獎自己這個萬年老二,總覺得哪里不對勁,真的不是在陰陽自己嗎? 不過皇帝陛下真好看……嗚嗚……如果自己能早點出生就好了。 “以后也繼續加油?!?/br> 然后皇帝陛下就繼續往前走去。 冷漠的無視…… 就好像他不存在一樣。 真的…… “啊啊……太美了……”科洛澤感動地抱住自己,激動地想與奧狄斯分享,“你看到沒有,他讓我繼續加油……奧狄斯!” “奧狄斯你應該經常見到陛下吧……真好啊……” “奧狄斯……” 等待他的卻是好友的轉身默默離去。 “奧狄斯???” 甚至幾秒鐘就只能看到遠處的背影了。 科洛澤瞪大了眼,連忙追了上去,“等等我啊……!” 奧狄斯越走越快…… 他的雄父從未理會他。 從他出生開始就一直是這樣…… 他的蟲翼與其他蟲不同。 奧狄斯很聰明,所以他很快就明白了這點。 特征簡單到他稍微查一下網絡就能明白…… 他的雄父也是因為這點,根本都不愿意看他吧,哈哈……真是可笑啊,最美麗的雄蟲,唯一的兒子居然是只丑陋的飛蛾。 皇室內有幾名成員隱約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他們嘲弄著他的蛾翼,輕蔑地貶低他的存在,甚至懷疑他的雌父是不是婚外情,或是被低賤的種族侮辱才會生下一只丑陋的飛蛾,而非高貴的蝴蝶。 開始,奧狄斯還會憤怒地想要與他們打一架,證明自己不是什么賤種。 可他自己也清楚…… 他自己都解釋不了什么,他的出生,他的現狀,他的未來……那些都是徒勞。 雌父嘴笨。 那個雌蟲很笨不懂怎么解釋,更無法反駁流言蜚語,只能默默地承受著這一切。 看著自己的孩子憤怒到冷漠,再到無動于衷。 奧狄斯活成了同齡蟲族中最特立獨行的那一個。 看著愈發老成的奧狄斯,杜錦舜決定帶著奧狄斯離開淚城,他們一起去了遠離淚城的戰線,在位于淚城數個星系之外的炮火和硝煙中,奧狄斯度過了自己的另外半個童年和一個青少年時期。 奧狄斯從他的雌父身上學到了許多。 杜錦舜被稱之為一個時代的軍事家,他的領袖能力,視野和指揮都是最好的,如果要是后世的抽了游戲里有杜錦舜,那大概是6A面板的ssr角色。 日漸長大的奧狄斯大抵也是像他的雌父的。 他的雌父告訴他,雄主是雌蟲的一切。 以后遇到雄蟲一定要對他好。 為他獻上你的一切。 盡管蘇爾雅從未為杜錦舜辯解過一次,但杜錦舜從來沒有恨過蘇爾雅。 他深愛著蘇爾雅。 無論他的雄主,又或是這個國家的皇帝。 奧狄斯不明白,但他相信杜錦舜所說的,他的雌父是這個世界對他最好的蟲,也是他最信任的蟲。 直到杜錦舜的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