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心城北部的原始森林晚霞是聯邦十大美景之一，研究所48至80層是最佳賞景視角，從高處可以遠眺一望無際的森林山脈和落日余暉。只是聯邦科研區守衛森嚴，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進入其中。

    孟維緒無心觀賞每天司空見慣的景色，他來到57樓，敲響副所長辦公室的門。

    “說實話，這些申請都只是走過場，你我心知肚明?！蔽骶S斯指尖點了點桌面上的密封文件袋，她還沒拆開過。

    “是的，老師?！?/br>
    西維斯望著站在她面前的學生，說：“其實簽不簽并不影響你的項目進度?！?/br>
    “您說得沒錯，但偶爾也要應付一下上面的檢查?！?/br>
    “里面的內容跟你的研發項目有多大關系？”

    孟維緒察覺老師似乎猜到什么，思付片刻，決定說實話：“沒有關系?！?/br>
    “好，”西維斯點頭道，“我隱約知道這三年你研發的東西?！?/br>
    孟維緒微微睜大眼，不可能……無論是資源調度還是團隊人員工作分配，他都做得極為隱秘，核心工作幾乎都由他獨自完成，相關知情人更是寥寥無幾，更不可能隨意泄露。

    “仿生人是吧？”西維斯打斷他的猜想。

    “您是怎么知道……”

    她微微一笑：“你告訴我的?！?/br>
    “我？”

    “對，孩子?！蔽骶S斯很少會這樣稱呼他，她打開文件袋，“從你十三歲到現在，我們認識快十五年了吧?！?/br>
    孟維緒回憶起與老師相處的往事，目光略微柔和：“是的，我常覺得你和母親很相像?！?/br>
    雷厲風行的性格，淵博的學識，出眾的才能，全身心專注于自己的事業。

    西維斯笑了笑，目光帶著些許眷戀：“她要是還活著，才不像我這么老呢，但是，我也把你當作是我的孩子?！?/br>
    “我算是看著你長大的……”

    “這三年的你，和你第一次進研究所時說‘我要研發出第一個真正擁有自我意識的人工智能’那副神氣的樣子簡直一般無二?！?/br>
    “孟，你是個眾所周知的天才，”她眼神突然嚴厲，臉上的皺紋顯得她不近人情，“但你也有多數天才的通病——極度自負?！?/br>
    孟維緒張口想說什么，卻被導師打斷。

    “仿生人的智慧遠比普通人類更高，至于它會如何運用……它不是普通的機器，從你創造之初就應當明白，就算給它設定約束程序，也不可能百分百起作用。希望你將來不要被它所反噬?！?/br>
    她將簽署好的文件遞給孟維緒。

    “我會注意的，”孟維緒上前接過，紙張被他捏得皺起紋路，“謝謝您……老師?！?/br>
    ＊

    “確認激活?！?/br>
    吸縛在軀體上的導管自動彈開，裹挾全身的液體如潮水般褪去，像是地球上所有生命降世的第一個預警，那就是率先掙破羊水。

    只見躺著的“人”像是被注入生命般，胸膛輕微起伏，卷翹的睫毛抖動幾番，隨后慢慢睜開雙眼。

    一雙翠綠色的瞳孔。

    沒有人能不受這雙眼睛吸引——深邃的眉眼下恰到好處的鑲嵌著如春水般翠綠的眸子。

    濃密的金棕色卷發滴著水珠，精巧的五官以及健美的男性軀體，淋漓盡致地展現它與眾不同的魅力。

    它眨眨眼睛，睫毛上的水珠輕盈墜落，盯著上方注視它的人類，慢慢坐起身。

    孟維緒伸出手：“歡迎來到這個爛透了的世界?！?/br>
    AU103先是動了動手指，似乎在適應軀體，它略微遲疑的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搭在溫熱的人類手掌上，與它被液體浸泡得冰涼身體截然相反，兩種不同溫度的掌心相貼，接下來它做了個令孟維緒意想不到的舉動——張開手指插入孟維緒的指縫中握緊，十指交纏。

    手掌像是被冰冷潮濕的蛇類纏住，很快被奪走了原本的熱量，兩只手親密無間的貼合著，共享體溫，十足曖昧又親密的舉動。

    從來沒有被這樣觸碰過，非常奇怪、非?！暇S緒下意識想掙開，卻徒勞無功，仿生人并沒有意會到他的抗拒舉動。

    它目不轉睛地觀察著面前的人類，張開口，語調生澀的說道：

    “既然世界這么爛，你又為什么要把我創造出來？”

    它的聲音讓孟維緒聯想到中世紀歐洲的愛爾蘭哨笛，輕快婉轉卻不尖銳，同又雜糅著長笛特有的悠揚華麗。

    用樂器來贊美人類聲音顯得有些不倫不類，但用在它身上卻意外地合適。

    果然計算機模擬出來的音色與實物天差地別。

    孟維緒瞇眼想了想，唇邊笑容意味不明：“因為我是個自私的瘋子?！?/br>
    你的到來只是為了滿足我的野心和創造欲。

    “好了，”AU103順著他的力道站起來，孟維緒掙脫手掌，說道，“起身走兩步試試，給你半小時熟悉自己的肢體?！?/br>
    “你還有很多東西需要學習?！?/br>
    仿生人：“你親自教導我嗎？”

    “暫時用不上我，聯結主機將知識直接輸入你的電子腦系統，”在那雙綠眼睛注視下，孟維緒被握過手指不自然的動了動，“不過還得先演練一下吧，我可不希望我的作品是個只懂照本宣科的傻瓜機器?！?/br>
    ＊

    跟魚天生會游泳是一個道理，仿生人很快便嫻熟地cao縱四肢，它光腳踩在地上，赤身裸體在實驗室四處晃蕩。

    孟維緒低頭記錄數據的間隙回神再盯它時，它卻不見了，孟維緒眼皮一跳，環顧四周，不見蹤跡，大門一直緊閉，也沒有開合過的跡象，突然他抬頭——

    仿生人手指攀在屋頂換氣扇空隙中，腳頂著墻壁，正沖他大大咧咧的笑著。

    孟維緒嘴角抽搐：“你當自己是蜘蛛俠嗎？快下來，換氣扇要被你掰斷了?！?/br>
    仿生人利落跳下，問：“蜘蛛俠是什么？”

    孟維緒抬頭再次看向它剛才攀附的屋頂，發現那位置非常巧妙，不會遮擋到燈光造成地面投影，巧合嗎？他好像沒輸入過這方面的數據。

    他收回目光：“通過手腕吐蛛絲進行高空攀爬的影視角色?！?/br>
    “他為什么能手腕吐絲？”

    “因為他被變異蜘蛛咬了?！?/br>
    “蜘蛛為什么咬他？”

    “他倒霉?！?/br>
    “噢?！痹诿暇S緒以為這個話題終于結束時，仿生人又問，“蜘蛛為什么會變異？”

    “……”孟維緒深呼吸，說，“我不知道?！?/br>
    “好吧?！?/br>
    很久之后的某一天，赫爾觀看完紀錄片后，突然對身旁的孟維緒問道：“蜘蛛用腹部吐絲，蜘蛛俠為什么不用肚臍吐絲？”

    孟維緒：……

    實驗室除了儀器還是儀器，全身掃描結束后，AU103很快就對這間密閉的屋子失去了探索的興趣。

    “我可以出去嗎？”仿生人問道。

    “不可以?！?/br>
    仿生人走到門前，再次問道：“那我可以打開門嗎？”

    “……不可以?！?/br>
    “是因為我沒穿衣服嗎？”

    “沒錯?！泵暇S緒敲打著鍵盤頭也不回地答道。

    “我穿了衣服就可以出門了嗎？”

    孟維緒轉過轉椅面對它，臉上帶著一絲生無可戀：“你是十萬個為什么嗎？”

    “十萬個為什么是什么？”

    “……”孟維緒站起來，“好了，我帶你出去，前提是從現在開始，你，閉上嘴?！?/br>
    赫爾用力點了兩下頭，同時心想：原來出門的條件這么簡單。

    孟維緒走到實驗室左側門寬大小的資料架前，伸手一點，資料架自動位移，背后是一間臥室，是孟維緒的臨時住所。

    他走進去很快就出來了，將手中的白大褂遞給仿生人：“穿上?！?/br>
    白大褂的尺寸對于仿生人體型來說小了，剛套上去，在系前胸紐扣時，手袖位置被撐破一道口子，更不用說岌岌可危的前胸紐扣，動作幅度再大點隨時有可能崩掉扣子。

    不舒服。

    仿生人不自在的扯著衣領。

    孟維緒嘆口氣，上前一步打開它脖頸和前胸處的幾顆紐扣：“忍忍吧，這里也沒有速成衣噴漆?！?/br>
    仿生人翠綠的眸子笑意盈盈，張口要說話又突然想到剛才答應的條件，閉上了嘴。

    拉住孟維緒的手搖了搖以示感謝。

    孟維緒一時不察，反應過來時手已經被放開了，他無奈道：“不可以隨便牽別人的手?！?/br>
    AU103張嘴就想問為什么不能牽手？什么時候才可以牽手？怎樣才能不隨便的牽別人的手？什么是隨便？

    孟維緒見到仿生人不得不悻悻得閉上嘴的模樣，唇角微不可察地勾起。

    開門前孟維緒回頭，鏡片下的眼睛里充滿了幸災樂禍的意味：

    “忘了說，你的活動范圍僅限走廊?！?/br>
    仿生人：？

    實驗室處于機密區，走廊兩端皆被封鎖，任何人進出都需要通過儀器掃描查驗身份。

    朝外的墻是防窺透明墻，此時已是深夜，除了幾幢樓內零星亮著幾個房間，視野內僅能看清被月光勾勒出銀白冷光的大廈輪廓。

    今天是滿月。

    仿生人怔怔地望著外面，手掌貼上去，另一只手指尖勾著某處打著轉，像是在畫圓。

    它在畫月亮。

    它回頭，沖孟維緒使勁眨巴綠眼睛，嘴一張一合，就是不出聲。

    孟維緒抱臂，無奈道：“說吧。五分鐘?！?/br>
    “是太陽嗎？”

    “不，是月亮?！?/br>
    “怪不得一點也不暖和，不過我也喜歡它?！?/br>
    “你有不喜歡的么?！泵暇S緒淡淡道。

    仿生人見到什么都要表示一下自己的喜愛之情，水性楊花。

    “不喜歡這個?！彼们米呃炔Ａ?。

    “為什么？”

    “影響我曬月亮?！?/br>
    它張開五指，月光投影打在臉上，光潔的皮膚，輪廓分明的五官，冷白的月光照耀下，那張臉仿佛是被注入靈魂的石膏像，藝術家的繆斯。

    孟維緒收回目光：“里面和外面區別并不大?！?/br>
    “那我可以出去試試在外面曬月亮和在里面曬月亮有哪些不同嗎？”

    “休想?！泵暇S緒無情拒絕。

    “為什么？”仿生人不解。

    “還不是時候?！?/br>
    “那我要什么時候才能出去呢？”

    “等幾天?！?/br>
    “幾天？”

    “……”孟維緒捏緊拳頭，“五分鐘快到了?！?/br>
    “還有105秒?！?/br>
    “……”

    “幾天？”仿生人鍥而不舍的追問道。

    孟維緒深呼吸，呼出一口氣：“等你考試合格就可以出去了?！?/br>
    “考什么？在哪考？為什么要考？什么時候開始考？要考多久？”剩余的時間不多了，仿生人爭分奪秒把自己的疑問一股腦的全問出來。

    “AU103?！?/br>
    “嗯？”仿生人新奇道，“這是我的名字嗎？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可以再叫一次嗎？”

    “閉嘴?！?/br>
    “還剩35秒?！狈律艘槐菊?，“我們要遵守約定，違約是不對的?！?/br>
    “閉嘴！”

    “你的呼吸和心跳變快了，臉也紅了，是生氣了嗎？我第一次見到人類生氣，你可以再生氣一次嗎？”

    幸運的是，五分鐘到了，仿生人如約閉上嘴。

    它永遠不會知道，但凡再說上一句話，它的制造者就會沖動之下把它塞回培養皿強制休眠，然后回爐重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