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
目送老師被押上了馬車,他們在前面走,方叩便策馬在后面跟隨,直到天色已晚,漫天塵沙散去,面前出現一左一右鎮著兩只銅狻猊,便知道這是到了天牢的大門。 他腦子里嗡嗡的,心煩意亂,預感不妙,就看見老師被兩個鳳鳴衛押下馬車,自己也急忙下馬,要跟著他進去,卻被門衛攔住,兩把長刀橫在他面前。 那衛將肅然道:“天牢重地,不得擅闖?!?/br> 方叩本來還強撐著鎮定,一開口,又忍不住染上了哭腔,鼻子發酸,喉頭一哽:“二位大哥,你們就讓我進去吧……我什么也不做,就,就看看老師……”抬袖抹了把臉,從袖子里拿出兩錠二兩的紋銀,想要他們行個方便,那二人卻唰地抽出刀刃,十分鐵面無私。 方叩訕訕地收回銀子,只得另謀出路,轉過身,望著那森嚴如鐵桶的四方天牢,一步三回頭,擦干眼淚,回去火速取了衣箱里的東西,將那名單與公文背下來,包裹得嚴嚴實實,貼身攜帶著,他那屋子是翰林院的人一塊住的,四下里都有人走動,他在柜子里塞了五根蠟燭,三長兩短,又用指甲在上面刻了幾條痕跡,便出門了。 [br] 依規矩在翰林院點卯的時候,那掌事板著臉道:你在外面也玩夠了,該要做正事了。 誰知他一進門,就像釅墨滴進清水,把整個屋子的人都給染黑了,那些共事的人目光躲躲閃閃,向來與他要好的莊太義也有些冷淡。 何公的關門弟子,多少是有些過人之處的,更何況方思圜為人溫厚,他們也樂意與他親近一些,今日卻格外不同,一個個像避瘟似的,仿佛方叩周遭有一層無形的隔膜,他說什么做什么,與別人都毫無干系。 到了用晚飯時,氣氛凝肅,方叩坐在桌邊,人家就端著碗走開了,嘩地一下子,他從一個人,成了一個無人問津的怪物,只因為他是何斯至的學生,與他多說兩個字,恐怕就要遭人起疑。 方叩也不管這些人,自己做自己的事,到了黃昏時候,他收拾了東西,從廊下走過,日影狹長,萬籟俱寂,忽然間看見一個人從角落里出來,攔住了他的去路,原來是莊太義。 “何事?”方叩道。 莊太義沉默了良久,對他說:“思圜,何公入獄之后,誰敢理你?我也自有我的苦處?!?/br> 方叩點點頭:“我明白,但求不要落井下石就好?!?/br> 說罷,也不管他,徑直與他擦肩而過,自己出了宮,騎馬去老師的家里,天色漸暗,一路上隱隱的有幾聲犬吠,他下馬去,伸手敲了門,沒有人應,便繞過大門,撐著墻翻了進去,正落在后院中。 方叩站定,就著月光看去,何府入目狼藉不堪,往日雖然也不見風光,卻也無處不齊整熨帖,此刻卻是格外破?。阂汇莶耖T倒在地上,檐角的燈籠被打碎,琉璃的尖角像一彎小船,在月下盛滿了瑩瑩的光亮,苗圃里的花木被連根拔起,全折斷了,帶著泥土散落滿地,如病死的美人。方叩蹲下身去,把這些枯死的花抱起來,用花鋤做了一個冢,通通埋葬了進去。 他不是惜花,只是憐那愛花的人。 姣兒聽見動靜,從黑暗的角落里出來,小小的身子在冷風中顫抖,雙手里拿了沉甸甸的柴刀,壯著膽子,大聲道:“你、你是誰!我有刀子……你敢來,我……我就砍死你!” 方叩蹲下來,道:“姣兒,我是思圜哥哥,你不要怕,過來?!?/br> 就著月色,姣兒看清楚是他,這才放下柴刀,呼吸急促,眼淚漫了出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道:“思圜哥哥……爹爹去哪兒了?好多人來,翻家里的東西,姣兒好害怕……” “你爹很好,只是現在有事要忙,派這些人來搬東西,忙完了,就來找你?!狈竭的睦飼逗⒆?,只能撒了個謊,胡亂寬慰幾句,又問道:“先別哭,你家的下人到哪里去了?” “他們都走了……只有馬大娘管我?!?/br> 馬大娘,便是何家洗衣的仆婦。 “你告訴我,有沒有人進過這件屋子?”方叩說的,是老師的書房。 姣兒知道爹爹沒有大礙,才稍稍地放下心來,犯了錯似的絞著衣角,低頭訥訥道:“他們要闖進來,姣兒攔不住……” 方叩皺眉,站起身,推門去翻找抽屜里的章子,那書房里更是滿地書冊、公文,沒有下腳的地方,他翻找了半天,心都涼了,沒有找到老師的印鑒。 “思圜哥哥,你在找什么?”姣兒不解地問。 “我在找,老師的鈐印……” 姣兒聽不懂,疑惑道:“什么是……鈐……???” “就是你的戳戳?!?/br> 這下,她立刻聽懂了,告訴他:“我拿去玩了呀,你要戳戳,這就給你?!辨瘍恨D身回了自己的屋子,翻找了一會兒,一溜小跑就來了,小手里捧著好幾個章子,舉著獻給他。 估計那些抄家的人,料想姣兒是個孩子,所以放過了,方叩簡直是大松了一口氣,用衣服兜著幾個章子,對姣兒道:“你這里不要住了,我帶你去找人?!?/br> “現、現在?” “對,就是現在?!狈竭祹o別了馬大娘,又抱著姣兒上了馬,披星戴月,一路飛馳,到了靡芳的家里,他們幾個人自從做了官,府衙相近,便住在一塊,方叩牽著姣兒的手進去,低聲說:“如果有人問起戳戳,你就說,什么也不知道?!?/br> 姣兒說:“好的?!?/br> 房門口,方叩蹲下身,伸出小指:“我們拉勾,一言為定?!?/br> 姣兒也伸出手,認真地說:“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于是方叩揉了揉她的腦袋,敲了幾下門,帶她進去。 [br] 一刻鐘后,師兄弟四個人坐在內室,只點了三盞油燈,相對無言。 方叩先開口了,問道:“……這是怎么一回事?” 靡芳道:“你和老師還未啟程去升南時,前線戰事吃緊,那狝猗王子,名喚赫丹,曾經在北國與他有一些私交的,送了信件,又有許多的金銀寶物,藏在箱篋里,由府中的老仆檢舉,你們去的當天,恰逢那日城關搜到前線行軍的地圖,人證物證俱在……” “狝猗王子的信在哪里?” “信在刑部,我們見不到,不過,據查明,的確是他的字跡?!?/br> “那老仆如今在何處?” “不知道。想必是被朝廷庇護起來了?!?/br> 他們幾個師兄弟里,靡芳是最像老師的,性子沉穩,也曾派人去尋那老仆的下落,卻一無所獲。 老師入獄,這下可怎么辦,方叩毫無頭緒,急得焦頭爛額,總算知道“百無一用是書生”是什么意思,遇到這樣的事,他的天都要塌了。 老師會為了錢里通外國,他是絕不會相信的,抬起布滿血絲的眼睛,道:“怎么辦,我得把老師救回來?!?/br> “你?別做夢了,”鄢子鈺道:“別忘了,你現在只有從五品,有幾條命給你折騰?我們尚且不敢妄動,你還是安分些為妙?!?/br> 方叩問:“那,你們相信老師是清白的么?” 靡芳道:“我們自然信老師的為人,只是現在沒有辦法?!?/br> “我們當然信了,”在一旁靜默了半晌的荀苑道,“只是,人有時候,多少犯糊涂,說不定那赫丹許以重利,老師便……” “荀苑,”方叩騰地站起來,揪住他的衣領,冷冷逼問道:“你說什么?” 荀苑還要說話,靡芳連忙站起來,死死拉開他們兩個,往外面掃了一眼,制止道:“聲音放低些!姣兒在外面?!?/br> 方叩恨恨地抽回手,冷笑著點頭,道:“好吧,我知道了,你們是怕保不住那頂烏紗帽?!?/br> 今日被師哥潑了冷水,他的心也涼了,只能對他們說:“你們這樣,我也明白,我只有一個請求,如果我死了,由你們扶養姣兒長大,將她視如己出,直到出嫁?!?/br> “思圜!” 說罷,方叩深吸了一口氣,頭也不回地走了。 [br] 回到屋子里,他頭一件事,就是打開抽屜,察看出門前放的幾根蠟燭,他一看那刻痕,就知道有人進來搜過了,走到院子里,大吼道:“誰動了我的屋子?” “誰動了我的屋子!” 方叩挨個敲門,一整排房間里卻沒有一點聲音,用沉默應對他的怒吼。 他大踏步走進屋,擦燃了火折子,在院子里點起一堆落葉,握住木條的一端,點了火,往屋子里一間間地扔去:“出來!出來!” 燃燒的木條穿透窗紙,很快,便燒穿了一個個血盆大口似的大洞,侵蝕桌椅,不一會兒,冒出熊熊的黑煙,在夜空中裊裊直上。 這下子,就像熏烤蜂窩一般,屋子里烏泱泱的十幾號人全逃出來了,被煙霧嗆得咳嗽流淚,倉皇地用衣服撲打明火。 掌事只穿著中衣,跌跌撞撞地跑出來,胡子在冷風里發抖,怒斥道:“方叩!方叩!你給我住手!” “無故縱火,實屬可恨,我罰你停職一月,削俸三月!” 方叩早就懶得跟他裝了,哪想得到還有這么好的事,停職一月,拍了拍手上的灰,轉身進屋,大門關得震天響,丟下一句:“停得好,停得妙!” ————————————————— 老師上回把假唧唧都銷毀了,不用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