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老師也才剛下了朝,去內室換去官服,那沉默的模樣,尚未從情傷中恢復過來,只說:“你隨我來?!?/br> 方叩還在想如何開口,要說奉德朝贈男子假勢之事并不鮮見,受贈后往往置于內室,用以補陽求子,譬如他小時候,就曾經在劉閣老的家里,見到一根長約八尺的黃金陽具,一柱擎天,精美絕倫,是當時的邊儀巡撫使在歲貢時送來的,主人對于這根藏品,十分洋洋自得??墒抢蠋熂葻o妻也無妾,就這樣送給他,未免顯得太過直白,必定會被推辭。但是方叩想起上回,老師又似乎并不很在意,因此十分拿捏不準。跪在地上,道:“學生有一樣禮物,要送給老師?!?/br> 聽他這么說,何斯至便坐下來,伸手接過木盒,問道:“里面是什么?” 方叩說:“是一副鎮紙?!毕肓讼?,雖然話早說開了,可多少也有些羞赧,低著頭說:“等我回家了,老師再看……” 何斯至雖然受用,可疑心他送的東西太昂貴,于是自己揭開了木盒,拿出東西,抽開綢帶,等看清了那阿物兒,“啊”地一聲,燙手似的擲在地上,臉色煞白,眸色變深,皺起眉頭望向方叩:“這是什么!” 方叩知道老師害臊,復又解釋道:“這真是鎮紙!”拾起來,放在桌上,壓了一張紙,“看吧,鎮得多牢?!?/br> 話音未落,那假陽具便咕嚕嚕地滾了兩圈,滾落到桌邊,一陣風從窗外拂來,紙也飄走了,他連忙伸手按住,道:“是這桌子不平!” 鎮紙?何斯至一張俊臉半青半白,看清了那東西,心里還在驚疑不定,怦怦直跳,喘息道:“思圜,使錢不可隨便,你自拿回去退了吧?!?/br> 方叩抬起頭,誠懇地說:“這不是買的,這是學生自己做的,雖然是微薄之物,想到老師或許用得上,學生就心滿意足了?!?/br> 何斯至收回目光,他怕自己表現得太過訝異,令人起疑,轉而望向自己的學生,那眼神濕蒙蒙的,且真且純,模樣真稱得上虔誠,雖說這物……卻也是一番心意,于是半信半疑地收下了那怪頭怪腦的丑東西。 看他拿了,方叩才暗暗松了一口氣,心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沒有我這樣懂事的徒弟了。 何斯至收了那怪模樣的鎮紙,心里卻還是有些不自然,別過臉去,微咳道:“文章在哪里?” 方叩便取下詩筒,雙手呈上,畢恭畢敬地說:“老師請看?!?/br> 何斯至便旋開那竹筒,慢慢展開冊子,一開始態度還鎮定,越看,臉色越冷峻,而后由冷峻轉為鐵青,指尖緊攥紙面,指節蒼白,額角細汗順著鬢邊滴落下來了。 方叩還渾然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抬起頭,透著光,發現老師手里拿的竟然是那一冊春畫! 怎么回事!方才不是燒了么?方叩拿起桌上的詩筒,倒過來晃了晃,才知道燒的是自己的文章! 霎時,何斯至站起來,倒吸一口氣,與他對視了一瞬間,嘴唇氣得發抖:“你……你……” 方叩心頭大震,急忙道:“我燒了,我馬上燒……”起身四處找火折子,擦到火絨罐子里,因為實在太慌亂,指尖哆嗦,擦了半天,也擦不出半點火星,只能干著急。 天崩地陷!何斯至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呼吸急促,質問道:“為什么,為什么畫這樣的畫?” 好半天,方叩總算把它點燃了,將那幾張畫當著老師的面燒成灰燼,才敢跪下來,伏在他的膝頭,戰戰兢兢地說:“我也不知道……那天、那天看見老師,我,我就,我就——老師!你罰我吧!你打我!” “那日原來是你,”何斯至整個人忽然冷靜下來了,壓抑著呼吸,慢慢抬起方叩的下巴,低聲問:“你想要什么?——我沒有什么可給你的?!?/br> “我什么也不想要,我只想在老師身邊!”方叩惶急地說。 ——我什么也不想要,只想在老師身邊。耳畔回響起另一道熟悉而遙遠的聲音。 “滾出去!”何斯至忽然神智崩潰,拿起那木盒子,朝他臉上砸去。 方叩連忙抬起手肘,擋住臉,依然被打得生疼,他幾時見過老師這樣暴怒?只覺得萬念俱灰,六神無主,腦仁都要炸開了。 “滾!”何斯至疾言厲色,伸手掃過桌面,筆墨紙硯通通摔落一地。 慌亂中,方叩往后退去,肩膀不知撞到什么,疼痛不已,只覺得身后一片黑影搖搖晃晃,半面墻仿佛都倒下了。 原來是那大烏漆柜子,不堪撞擊,一下子倒在地上,轟隆如雷鳴,頓時,耳畔傳來噼里啪啦的一片響聲,就像落了場傾盆大雨,方叩尚不知道自己闖了什么大禍,低頭去看時才發現,抽屜撞開,地面上散落著大大小小,金銀銅鐵,象牙玉石,奇形怪狀的假男根,足足有上百條! 方叩也想不到會有這么多,愣愣地望著那地面,不敢置信,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回過神道:“我、我替老師撿起來……” 何斯至被那個神情刺傷了,兩肩顫抖,說不出話,兩頰血色盡失,腦仁發痛,用手撐著眉骨才不至于昏倒,喘息了半夜,才緊緊地閉上眼睛,壓抑著嗓音,仿佛十分疲倦,道:“……你出去?!?/br> 方叩看見地面上滴了兩大滴水,才發現自己被嚇哭了,抽了一下鼻子:“老師……” “出去!” 這一聲如同垂死之鶴,讓他好生心痛,方叩本以為老師和他之間,已是心照不宣,不知怎么卻鬧出這一樁事,這才丟下手里的東西,抬起手抹掉眼淚,轉過身,關上了房門。 等他出去,何斯至手腳發麻,腦子里也嗡嗡的,好半天才恢復了神智,走下椅子,用手臂一把抱起地面上的十來根假陽具,摟得愈發緊了,低下頭顱,用微涼的唇瓣貼在上面,一邊顫抖一邊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