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掩埋的過往,前路可望
是夜,京城狀元府。 孤月高懸,庭中一片清輝碎影,葉影翻拂間,一名黑衣人如幽影無聲浮現,向著廊下那人恭敬俯首。 “大人許久不曾傳召,不知今日是為何事?” 晉楠若坐在廊影下,一雙如狐貍微挑的眼尾染了微醺的緋色,手中執著酒壺一飲而盡,猝然砸了個粉碎。 “白臨奕?!?/br> 他眸中酒意深處凝著凜冽寒光,唇間輕啞地念出一個名字,每一個字都淬骨浸毒,恨意滔滔。 晉楠若直起身,一雙眼盯著廊下的人,輕啞地下了殺令,唇間話語輕描淡寫,又森然刻骨: “我要他的……命?!?/br> 黑衣人身形微頓: “您是說……賢王白臨奕?” 晉楠若挑眉,不置可否:“敢嗎?” 那人也笑了:“我等本流散四野、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命,既由大人撿拾回來,自是大人的刀劍,愿為大人肝腦涂地?!?/br> “只賢王非區區之輩,猝然而死朝廷恐難善罷甘休,或可以藥毒之術徐徐圖之……” “不?!睍x楠若冷聲打斷,眸中沁冷如寒潭,“我要的就是橫死街頭。光明正大,天下皆知?!?/br> 黑衣人沉默稍許:“如此,或對大人不利?!?/br> “無妨,去辦吧。十日,想必夠了?!?/br> 黑衣人領命而去,消融在夜色里。 涼風寂寂,初春微涼,晉楠若獨坐廊庭下,周身落滿如雪的梨花,覆滿白霜月華。 溫盈推門而出,抱了一壇酒,坐到晉楠若身邊。剛坐下就被奪了酒去,瞧著少年沉默的身影半晌,低嘆了口氣。 “又是為了陛下吧?!?/br> 意料之中的口氣。 晉楠若只顧仰頭灌酒,半闔著眼,清亮的酒液映在月光里順著下顎滑過喉結,一飲而盡,眸中又渾濁了幾分。 “再也無人能傷我的煜兒……再也沒有?!?/br> 他冷冷地開口,眸色像寒潭冰水里浸出來的一柄冷劍,月下偏偏熠熠生輝。 “世人都說,我晉楠若不過是君王手中一把嗜殺的劍、膝下跪舔的一條狗,靠倚附天子權勢,才得權傾朝野的今日?!?/br> 溫盈輕皺著眉頭,看他醉得不輕說胡話,便輕輕拍著他的背安撫。 “他們錯了……”正想開口安慰,卻見晉楠若笑盈盈扭過頭瞧著他,壓低了聲,像述說什么積壓已久的秘密。 “師兄,我呀……” “就是愿意做他的刀,做他的狗。我晉楠若,就是他的狗。所有膽敢不敬皇權的,通通都要由我這把刀來斬盡殺絕,由我這條狗來噬咬屠盡……” 溫盈聽得頭皮發麻,又沒法制止他發渾,只得尷尬扭回頭,求助一般看向身后沉靜佇立的清冷美人。 白汝梔靜靜立在那里,一襲輕薄白衫披了外袍,清寂的眸色落在那醉酒的少年背脊上,眼里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溫盈安靜起身給他挪了位置,輕輕合上門。 長廊靜寂,沾滿清輝水霧的梨花層層飄飛,落了君臣二人一身。 “白汝梔呀……一點都不適合做皇帝?!?/br> 晉楠若沒察覺身邊換了人,還在嘀咕。他眼尾染著迷醉的紅,修長的手腕抬起,徑自灌著酒,說得含含糊糊,長吁短嘆: “他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軟了……” “身子也不好,心又軟,還不得被那些jian狡的老臣生吞活剮了?” 晉楠若笑著搖頭。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我的身份,卻什么都沒做,像個傻子一樣……若換了是我,早嚴刑拷打掘地三尺了,怎可能給近身的機會……” 白汝梔奪了他的酒壺,仰頭飲盡了,隨手碎在遍地冷月瓊花中。再抬眼凝望身邊人,眸中映著那泠泠清輝,沉聲呢喃: “朕也不是對誰都這樣?!?/br> 晉楠若好似沒聽見,臉上笑意散了,微微瞇起那一雙生來狡詐的狐貍眼,眸色卻干凈澄澈得像月色里撈出來的: “所以……我來做他的刀劍,來做那天下唾棄的惡事。他的心愿就是我晉楠若意志所在、劍指之處,斬盡宵小之徒,還這寧國盛世清明、千秋萬載……” “我的孩子,我的汝梔……誰都不準碰,不準?!?/br> 他紅了眼,氣息起伏,眸中又有噬骨的恨意凝聚,像深陷在某一場輪回的噩夢里,醒不過來。 直到一雙微涼的手輕輕慢慢地撫上臉龐,一點點推開了少年緊蹙的眉眼…… 晉楠若怔住了,顫了顫睫毛抬起眼,看著眼前月下的美人傻眼了,像迷途的人驟然被神跡照亮了前路,屏息凝注,移不開目光。 他的嘴唇微微顫動了一下,囁喏出一個熟稔的口型,卻沒念出聲來。 靜靜凝望眼前人,如隔冬霧,欣喜若狂又靜如死灰的眼底逐漸浮起凝露水汽來,化作淚液漫出眼眶,無聲無息滑落下去。 溫熱的淚落在指尖,白汝梔只覺心口一顫,一時難以呼吸。 “朕知道了?!?/br> 小皇帝清聲開口,飛花月色間溫潤而苦澀。他用輕輕顫抖的指腹一點點擦拭他臉頰淚跡,眼前映入滿目的,是醉酒后哭得毫無保留的少年悔恨。 他順著肌膚的輪廓一點點往下,停在那哽咽得輕輕翕動的唇上。薄唇寡情,他確曾以為他是寡情之人,一顆心藏在堅冰里、埋在仇恨中,捧著含著也化不開。 晉楠若睫毛輕顫,慢慢垂下眼瞼,輕柔吻了吻他觸摸他唇瓣的手指,動作又輕又慢,像跨越了萬千山水、百年等待,才終得見一面。 “不對,你才不心軟……” 晉楠若握著他微涼的手,將灼燙的吻印入掌心里,眸里潤濕著,說著又笑了。 “二十年……我在夢里求了多少次,你一次都不來?!?/br> “我畫了很多張畫,都快記不住你的樣子?!?/br> 他蹙緊了眉,像脆弱的孩子接連地落淚。 “汝梔……我知錯了,真的知錯了?!?/br> “我不會帶孩子,煜兒總問我父皇在哪,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說。每一夜都很難熬,我很想去死,我想去找你,可是不能……” “這江山和皇位,是你留下來的,我要守好它們,我要守著煜兒長大,幫他坐穩朝堂……到那時候,我就能安心去見你了?!?/br> 白汝梔靜靜地聽著,就見他頓了一頓,整個人忽而哆嗦起來,喉嚨里像被魚刺卡住,發不出聲音,唯有眼里大滴大滴的淚滾落,緊蹙著眉幾欲心神崩潰。 “可是……可是,白臨奕……”他說得語不成句,喉嚨里呼吸聲嘶啞艱澀,手指攥得骨節泛紫,“我好恨……恨……” 白汝梔展臂將痛哭的少年摟進懷里,按著這佝僂顫抖的背脊,努力將他整個人護在懷抱里,暖著、哄著,親吻花貓一般哭濕了的臉頰、不肯舒開的眉眼。 “你醉了?!彼l覺自己的嗓音也在抖,摟著懷中這頭一次軟弱到幾乎抱不住的身子,貼在他耳畔溫柔哄道,“睡一覺就好了?!?/br> 晉楠若搖著頭從他懷里掙扎出來,卻還緊緊握著他的手不肯松,一雙通紅的眼怔怔望著眼前人,幾近絕望得喊道:“我不睡!” “睡著了,就沒有你了,沒有了……” 白汝梔只覺心中鈍痛,如刀刃碾磨,恍然窒息一般。卻輕輕握緊了他的手帶入掌心,十指緊緊相扣,俯身過去輕輕摸了摸頭發: “好,不睡?!?/br> “要不要朕抱?” 晉楠若怔怔盯著他,眼尾泛著紅有種驚弓小獸的機警敏銳,眼神卻暴露了內心的脆弱與渴望,像貪嘴的小孩盯著糖葫蘆般將目光牢牢定在他身上,良久執拗而誠實地吐出一字: “……要?!?/br> 白汝梔笑了,懷里被撲上來的哭包黏人精填得滿滿的,只覺一顆悸動顫微的心也被填滿,捧起他的臉一點點憐惜吻去淚跡: “回屋睡。朕保證……明日你睜開眼,朕還在?!?/br> 晉楠若扇著潤濕的睫毛癡癡賴在他懷里,非要他抱著一步一步挪進屋去,被搬上床就麻溜地鉆進被子拱到白汝梔懷里,環著腰身埋在他的長發與頸窩里,親著蹭著好一會兒,才總算沉沉睡去。 初春沁冷,孤月若雪。 小皇帝整夜無眠,懷中抱著他穿越時光而來的愛人,殊不知他與他同道而歸。 墨發散落雪白的枕際,白汝梔凝望著月色,雙眸一如那皎月清冷高潔、愁緒連綿。 晉楠若的懊悔與血淚,是他身上一道深可見骨的刀痕,自上一世的悲劇中挾裹而來,不可抹消。 他太清楚,他們誰都不敢赤身裸體地面對上一世慘淡收場的結局。他可以遙遙地窺見,卻始終不敢真正去觸碰,去攤開了揉碎了細細與他訴說…… 當他知曉他是誰,知曉他們共有那段鮮血淋漓的記憶,那就是晉楠若真正離開他的時候。 唯有徹底埋葬過去……才能真正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