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芟女士凝視著他，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

    “您別不信我啊，要不然您給我介紹幾個美女得了?！?/br>
    周琰重重地咳嗽了一聲，提醒他千萬不要沖動。

    這么多年，頭一回主動要求介紹對象，還是在疑似失戀一個禮拜之后，事出反常必有妖。

    “可以啊，你喜歡什么樣的？”蘇芟女士漫不經心地問。

    “長得好看的都行?！?/br>
    蘇芟女士跟他碰了碰杯：“那就一言為定?！?/br>
    “怎么辦??？我覺得他已經喪失理智了，他這是在干什么？”周琰擔憂地小聲跟夙鳴交談。

    “沒事，那女的更慘，誰這么倒霉被他碰上?！辟眸Q低聲損了一句，“你等著吧，沒有女的受得了他的脾氣?！?/br>
    吃完飯，蘇硯棠一個人在院子里閑逛，他漫無目的走著，夜色籠罩下來，他的頭發就在月光下閃閃發光。

    蘇芟女士隔著窗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后走了出來。

    她拿出手機，遞給他：“看看?！?/br>
    蘇硯棠接過手機，很震驚：“你怎么有這么多美女的照片？”

    蘇芟女士理所當然地回答：“因為我比你能欣賞女性啊?！?/br>
    蘇硯棠低頭笑了一下，他快速地滑動頁面。

    各色美女略過，他無意識地翻著照片，就像是在欣賞機場隨手翻起的畫報和雜志。

    天底下的美人各有各的風姿，蘇硯棠一張張地翻過去，蘇芟女士看到他在低頭微笑，但是卻輕輕地皺著眉。

    蘇芟女士覺得很傷感，她想要說些什么，卻覺得難以啟齒。很多年來，她沒有對蘇硯棠說過什么關心或是夸贊的話，并非僅僅是因為，這世上千萬種表達愛的方式中，蘇芟女士選擇了最容易遭人記恨的方式：嚴苛。也是因為她了解自己的侄子，他絕非是一個缺愛的人。

    他什么都不缺，所以總顯得“不上進”，世俗的成功對他來說都沒有太大的意義，這是涂山溫柔鄉中養出來的傲氣。他平時再怎么自嘲自己什么都不會，底盤都擺在了一個很高的位置，在生活作風和為人處世上，他的傲氣足夠支撐他做一個正直又善良的人。

    這是他絕對不能丟掉的東西，這是蘇芟女士最引以為傲，卻極少提及的事。

    但是現在，此時此刻，為了維持這種傲氣，他還在持續性地受傷。

    “你給我安排吧?！碧K硯棠把一眾美女匆匆掃過，然后將手機交還給蘇芟女士，笑著回答，“我來挑不太好，光看照片我也不了解人家，就評頭論足，挺不尊重人的?！?/br>
    “你呀，別老端著?！碧K芟女士嘆著氣，將手機接過去，“現在相親誰不都是挑挑揀揀，看對了眼就見面，互相沒眼緣就拉倒。你去市中心公園相親角走一圈，那些人的爹媽不也賣菜似的吆喝，舉著牌把兒子閨女往外賣么？”

    “我又不需要相親，您也不至于把我給賣了吧？”

    “你放相親市場上，還真不一定有人要?！碧K芟女士笑了一聲，刻薄地打量著他，“你以為想過溫馨小日子，歲月靜好的小姑娘看得上你？”

    蘇硯棠尷尬地笑了一下。

    “我真的很差嗎？”他把臉別過去，望著水池發呆，小聲問。

    蘇芟女士往前走了幾步，走到他身邊，然后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一般人想要的生活，你給不了?！碧K芟女士笑了起來，她也凝視著眼前的小池塘，看著那幾盞紅色的荷花燈一閃一閃地亮著。

    “尋常人家的生活，就是按部就班地上下班，然后在下班之后回到柴米油鹽的日子。閑著的時候，說說隔壁鄰居和身邊朋友的閑話，跟朋友互相比較自己的另一半如何?！?/br>
    “那樣的人生，不需要很多愛，需要的是合作和責任。愛也有，但三分糖足矣。愛浸在柴米油鹽里會變味，會變苦，若不妥協，就會受盡折磨。所以明白人只需要互相配合，有契約精神，在需要合作的時候合作愉快，那不是適合你的生活?！?/br>
    蘇芟女士仰頭望著天空，她的手繞過去，搭在蘇硯棠另一側的肩上。天上有一種青灰色的光，伴隨著冷風落下。這樣仰頭看著的時候，好像天幕之上，破開云端，背后有一片堆積已久的雪地，撕開簾幕便會馬上下起雪來。

    “我適合什么樣的生活？”蘇硯棠認真地問。

    “你在我眼里，一直是個很單純的孩子?！碧K芟女士答非所問，又接著反問他，“你會因為什么喜歡一個人？”

    蘇硯棠沉默了。

    蘇芟女士不用聽他回答，也知道答案。

    喜歡加上欣賞，不會有別的理由，這兩者如果沒有隨著接觸而減少，最后就會變成更加純粹的愛。

    “我不想問你到底遭遇了什么，能讓你心里這么惦記著的人，肯定有他的本事。姑媽希望你可以遇到一個心里只有你的人。那樣的人可遇不可求，但是一般人的戀愛，愛情消磨的過程，對你來說會很痛苦?！?/br>
    “普通人的婚姻、戀愛都是非常消耗感情的?！碧K芟女士笑了笑，“聽說過那個比喻嗎？童話里有兩個貪心的人，挖地下的財寶，結果挖出一個人的骸骨。雖然迅速埋上了，甚至在上面種了樹，栽了花，但兩個人心里都清楚底下埋的是什么?？匆姌?，看見花，想的卻是地下那具骸骨?！?/br>
    蘇芟女士轉過頭，看著他：“很多人家里都埋在骸骨，卻要咬著牙過一輩子?！?/br>
    “照您這么說我這輩子單著得了?！?/br>
    “所以不是你的錯。你不差，真的?！?/br>
    “這算是在安慰我嗎？”蘇硯棠笑了起來，“您還是罵我吧?！?/br>
    “別跟高中生談戀愛似的要死要活，像什么樣子！”

    蘇芟女士說罵就罵，立即收回手，還嫌棄地拍了他一下。

    “年后我給你介紹幾個朋友認識，你出去玩玩，當然了前提是看得上你的?！碧K芟女士轉頭朝屋里走去，“別一個人悶著，也別多想，好好休息幾天?！?/br>
    “你可千萬別忘了！”蘇硯棠沖姑媽的背影喊。

    時間過得很快，休息的時候尤甚。過了年初六，大部分人過完春節，就又開始恢復忙碌的生活。

    學校還沒開始上課，于是蘇芟女士介紹來的姑娘，就趁著這個時候來跟蘇硯棠見面。

    “我會繼續派人跟著你?！?/br>
    周琰雖然明面上沒說什么，但他對蘇硯棠這次的約會并不看好。蘇硯棠急著轉移注意力，并不是真的想跟誰發展點什么感情，這種給自己找罪受的行為，周琰雖然很擔憂，但也不好阻攔。

    此外，他還擔心無辜美女慘遭毒舌暴擊，蘇硯棠現在這個心態，誰知道他能說出什么亂七八糟的胡話來。

    所以他都沒說“玩得開心”，而是皺著眉說“一切順利”。

    蘇硯棠懷著忐忑的心情去咖啡館，他提前了二十分鐘，誰想到人家姑娘更早，提早了半個小時到的。蘇硯棠見到姑娘的時候非常不好意思，他也沒想到自己居然來得晚，所以來不及坐下就搶先去買單。

    姑娘長得很有特色，氣質也很好，談吐也非常優雅。蘇硯棠匆匆幾眼，確實感受到姑娘并不俗氣。但這問題接著就來了，由于人家姑娘也很端莊，所以他們面對面坐著，兩人全端著，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根本不知道該聊些什么。

    蘇硯棠坐在那里，他在講臺上可以口若懸河，但他不能給人家姑娘講課，這顯得他像個搞傳銷的；他對蘇臻可以很隨便，反正蘇臻也沒跟他客氣，但顯然他也不能跟不熟悉的姑娘亂開玩笑；所以他只好沉默寡言地坐在那里，一言不發。

    蘇硯棠絞盡腦汁想不出話題，他心力交瘁地想，他到底要說什么，跟姑娘聊聊德里達或者?？聠?？

    蘇硯棠除了最親近的人，很少會有完全放下戒備的時候。

    姑娘見他不說話，而且在走神，走神的時候還一口接一口地喝咖啡，關心地問：“你還有什么別的事嗎？”

    蘇硯棠回過神來：“沒，沒別的事?！?/br>
    “你很靦腆?！惫媚镄α似饋?，“像你這么可愛的男生很少見?！?/br>
    蘇硯棠覺得非常尷尬，他趕緊把咖啡放下。

    “不如我們去四處逛逛，坐在這兒也挺無聊的?！惫媚镏鲃诱f。

    “好，好啊?！碧K硯棠剛放下咖啡，蹭一下又站起來，他的動作過大，想走的心情可以說是非常強烈，以至于把人家姑娘嚇了一跳。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br>
    姑娘笑了笑，示意沒關系，他們可以先隨便逛逛。

    于是，蘇硯棠跟姑娘便一路沿著路邊，漫無目的地走著。

    這是一個陰天，街道上都是行色匆匆的路人。

    空氣很潮濕，在遙遠的天空上有一團淺淡的綠色波光粼粼的閃動，好像一泊清澈的湖水，朝天空望去時能看見自己的倒影；路邊的大樹都還是光禿禿的一片，但風聲吹過時，黃褐色的樹皮發出清脆的裂帛聲，一種還是黑黢黢，但會變得五彩斑斕的部分悄無聲息地鉆出來；四面八方傳來人群流動的聲音，在萬般色彩和聲響之中，他們緩慢地在人間穿行而過。

    姑娘有一句沒一句地跟他搭著話，蘇硯棠除了回答了幾個語氣詞之外，全程沉默。姑娘很會找話題，她說起自己喜歡四處旅行，看過很多城市的風景；也很喜歡工作，在工作中結識了各種各樣有趣的，糟糕的人。

    “為什么不說說你自己？”當他們走過一條馬路時，姑娘嗔怪地看著他，“你已經很了解我了，但我一點都不了解你?！?/br>
    “即便是我告訴你很多我以前的事，你也不會因此了解我，你沒有跟我一起經歷過什么?！碧K硯棠禮貌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可能說得比較直接，我不太習慣跟別人談人生，我覺得沒什么意思?！?/br>
    姑娘一愣，有點生氣地抱怨了一句，“我的天啊，哪有你這樣的人？”

    “當然，我也不會因為你說的這些，更加了解你。我不會通過這些來判斷你是什么樣的人?！?/br>
    姑娘驚訝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好氣又好笑地問：“那你約我出來干什么？”

    “不是你叫我出來的嗎？”

    紅燈變成了綠燈，他們站在馬路口面面相覷。

    “無所謂，反正我也不介意這個?！惫媚锵却蚱鹆藞A場，她莞爾一笑，“走吧?！?/br>
    走過馬路，姑娘認真地問：“你是覺得，我說的這些很無聊嗎？”

    蘇硯棠趕緊否認：“我絕對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想冒犯你?！?/br>
    姑娘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毋庸置疑，蘇硯棠身上有一種非常迷人的氣質。他不輕易吐露自己的經歷，成熟冷靜，有風度也有距離感，還有一種罕見的真誠。

    但是這樣的男人，這輩子能讓他透支付出的感情，大概率只有一次。

    姑娘笑得很甜蜜：“所以我沒有生氣，我覺得你很特別?！?/br>
    “你想去哪兒？”蘇硯棠覺得空氣很悶，似乎馬上就要下起雨。

    “就這樣隨便走走就行了?！?/br>
    于是他們便繼續沿著街道走著，從一片紅褐色的老房子穿過，兩側有高高的，卻還沒長出枝丫的梧桐樹，這些梧桐樹在夏季會連成一片蒼翠的綠色，從中垂落下星星點點的金色光斑。

    然后他們進入一條青灰色的街邊景區，沿著小河走著，小河邊有一截樓梯通往河邊，如今還有在嚴寒的河邊悄悄洗衣服的人，掀起叮咚的水聲。

    再往前，就是繁華的商區，他們一直往前走，不知不覺之中，便逐漸靠近了那家酒店。就像是冥冥之中在預兆著什么，當他們靠近這里的時候，天空突然暗下來，然后，開始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

    蘇臻一如既往地站在窗前看著窗外，他透過一覽無余的落地窗，看到樓下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這個熟悉的人身邊有一個穿著的年輕女人，他們并排走著，挨得很近，這個女人穿著一襲紅色的大衣，隨意地撩著頭發。

    蘇硯棠捫心自問，為什么要從這家酒店的樓下經過，是無意間走到這里的，還是蓄謀已久的報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