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下看美人
趙惟安所見士子無數,從沒見過白皓歌這樣的人。 這孩子對什么都興致缺缺。 晉王賜他金銀珠寶。 “別了吧,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br> 晉王陪他吃山珍海味。 “何必這么麻煩。只要營養均衡,清粥小菜也很健康?!?/br> 晉王讓他見識權勢的力量。 “嘶……” 白皓歌倒吸一口涼皮,沒有更多表示了。 趙惟安不解:“既然無意入仕,為何要寫賑災章程?” 白皓歌“哧溜哧溜”吃著涼皮,好不容易咽下,冒出一句:“死人了啊?!壁w惟安愣了愣,這孩子神色淡淡的,語氣淡淡的,自言自語般說:“好多人,餓死了……” 他偏著頭,鴉黑的長睫懶洋洋低垂,眸光清澈仿佛今夜的淡薄月色。 趙惟安若有所思。 第二天晉王又來找他。 白皓歌雙眼無神:“殿下,我不想看上京詩會,您讓我一個人靜靜腐朽吧,讓我在黑暗里盡情沉淪吧?!?/br> “今天不看那個?!?/br> 趙惟安拉他上馬車。車廂擺設極盡奢華,座椅軟得好似一片云彩。白皓歌以為今天這趟出游會很舒服,一開始確實很舒服,上京城街道坦闊,車輪行過不見一點顛簸,很快出了城,駛離官道,沿途風景越發荒僻。 如果不是沒那個必要,白皓歌都要懷疑晉王想把他拉去荒郊野嶺,坑殺活埋了。 馬車停在一處山崖。 山崖邊是觀景的好位置,遠眺是廣袤無垠的土地,俯瞰能看見幾名不算渺小的農人忙于春耕。 晉王隨手指一個人說:“那孩子父親勤儉,母親持家,家境極為殷實。正月父母死于賊亂,他差一歲方可繼承家產,里長奪了他家田地,只認他是雇農。里長與他定約,若是耕滿十畝荒田,就把田產還他。 “幫他耕田的姑娘父母雙全,可惜親爹是個小偷,她也是個小偷。年節吃不上飯,父親把她賣給賊寇。所幸……未至山寨,賊寇強要了她,她趁機殺了一個人,方才逃出來。 “埂頭那個農夫,有一年收成不好,日子過不下去,只能把祖田抵給地主。說好來年收成好就贖回來??偸勤H不回來?,F在兒女也賣了,發妻也賣了,自己也賣了……今年應當不會再賣了,他家已經沒人能賣了?!?/br> 白皓歌沉默許久,道:“您想讓我看什么呢?世事無常,人間疾苦?” 他眸光清澈猶如淡薄月色,鴉黑的長睫未有一絲顫抖。 “人生自古皆如此?!?/br> 他低下頭,語氣平靜又冷漠,“陶者無片瓦,蠶婦淚滿巾……人世不公,自古如此……” “自古如此?!?/br> 晉王說,“可你出現,改變了一些人的命運。他們原本會死,是你救了他們?!?/br> 晉王捧起他的臉,讓他看廣袤無際的農田,看那些渺小又真實的生命,“朝堂多一位能臣,鄉土多一位能吏,他們的命運也許都會改變。也許那孩子父母不會死于流寇,那姑娘不必以盜竊為生,農夫不會因一次荒年賣兒賣女,孩童不會平白斷送前程……白皓歌,你能做到,對不對?” 少年抿緊嘴唇,眼神堅硬而冷漠。 晉王不知這番話有多少效用。這孩子心腸軟,多勸幾次說不定能回轉心意。隔日他再去城西,正好碰見白皓歌挎了個布包往外跑。 晉王問:“去哪兒?” 少年甩給他一個背影,稚嫩的聲音遙遙傳來:“實地考察!” 白皓歌家境清寒,準備的錢糧只有那么點,住了幾天腳店,又要風餐露宿。轉眼過去三個月,他回到京城,渾身臟兮兮的不像樣子。這般尊榮請見晉王,守衛自然不肯放行。 他就守在街角,遠遠看著王府。 等到晉王登車出行,他沖上前大喊:“晉王殿下!殿下!” 盯他很久的幾個守衛兇神惡煞,掄起長戟就要拿他。寒光映入眼瞳,白皓歌匆忙護住小腦瓜,大吼一聲。 “晉王哥哥??!” 長街忽靜。 守衛盯著喊他們王爺“哥哥”的男孩子,很有幾分驚恐。 白皓歌滿臉尷尬,假裝沒發現全街人的注視,跑到馬車邊上,踮起腳尖扒上窗沿,可憐兮兮喊:“殿下,哥哥?!?/br> 晉王仍是初見那般奪目,俊逸不似凡塵中人。 夕陽在他身后抹開一縷余暉,光芒溫暖而圣潔。白皓歌癡癡看著,看他伸出手,撥開自己額前結成綹的長發,輕聲說:“怎么弄成這個樣子?” 白皓歌搖搖頭,將行李扔進車窗,清澈的眸光渙散開來,喃喃道:“寫完了,別找我改論文,我要躺平……” 說著仰面朝天往后一倒,竟是累昏了過去。 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醒來后感覺身上哪兒哪兒都疼。 嗓子是啞的,渴,他爬起來想倒水,一只瓷杯遞到他唇邊。他愣了一下,乖乖喝茶,目光在素白的手腕間流連。 晉王心情很好,柔聲問:“身體可有不適?” 白皓歌倦倦地躺回去,含含糊糊說:“還好,就是累?!边^了會兒才意識到自己衣裳換了,他心跳一亂,“殿下?!?/br> “嗯?” “……沒什么?!辈豢赡苁峭鯛斀o他洗的澡,問也白問。 那個溫柔的聲音近了些,問他:“要什么賞賜?” “???” “你寫的文章,本王喜歡。要什么賞賜?” “讓我歇歇就好了?!?/br> 攝政王一時間神思恍惚。 心系天下,與世無爭。這樣難得的品質,他竟然在一個少年身上,看到了。 “你得要啊?!?/br> 趙惟安低聲笑,“否則本王憑什么留住你?” 笑音太近了。 白皓歌不安地咽了咽涎水,終于看向晉王。 夜已深,窗外月色朦朧,屋內燭火昏昏。他腦海忽然浮現一句話。 燈下看美人。 美人衣冠齊整,領口略低,微微露出一點惑人的顏色。 移開視線的時候已經晚了。 他聽見晉王說:“你想要我?” 綺思被戳破,白皓歌滿面紅暈,整個人埋進被子里:“不想!” 直至此時,趙惟安才從他身上看到少年應有的脾氣。 手指扯住被角搖了搖:“真的不想?” 白皓歌悶頭不說話。 “那我走了?” 白皓歌不說話。 趙惟安起身欲走,手腕猛地被他扯住,某一刻力氣兇狠,下一刻毫無預兆松開。待他回神,少年又躲進了被窩,不敢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