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人、戀人、孩子，都一一失去了。

    我無法挽回逝去的生命，也留不住重要之人。

    我……一無是處……

    口袋里的手機響起，我漠然地接起通話，電話另一端有些吵雜，楊慧的聲音清晰地傳入我耳里。

    「上面發生了什麼事？剛才忽然掉下一個人？我還以為是你，嚇了一跳。你沒事吧？」

    我抓緊手機，從地上慢慢爬起，手腳關節傳來一陣鈍痛。

    「你在哪里？」

    「螢幕上的定位顯示你在我旁邊……我在樓下，但我不知道你在哪一層樓?！?/br>
    「王辰在你的附近嗎？」

    我撲到窗臺邊往下看，瞪大雙眼努力想要辨識下方的景象，可是放眼望去一片漆黑。

    「如果你說的是剛才掉下來的那個人，他掉下來時壓到醫療機械人，我正在想辦法把他挪開。你快下樓，奈娃鬧出的動靜太大了，有不少人正要往你那里去?！?/br>
    「楊慧！那個人還活著嗎？」

    「我不知道。周遭太暗了看不清楚，待會兒我讓醫療機械人檢查一下?！?/br>
    「請你救他！一定要救活他！」

    「瞧你這麼著急，這人是誰啊……」

    我奔向走廊，快速跑下樓。沿途遇到的軍人四處奔走，或是和蟲族打斗，他們瞥見我身上的白袍就叫我去避難，無人阻攔。

    我推開某間廢置房間的門，那里以前曾經是某位軍官的辦公室，現在堆滿了雜物。我打開電燈，踢開疊放的空箱子，使勁挪開苯重的置物架，顯露出後方的墻。

    我敲了敲墻壁角落，沒多久就發現空心之處，朝那處機關用力壓下，密道的門往一旁滑開，我鉆入密道，順利地離開了基地。

    當我抵達和楊慧約定的地點，那里除了她還有另一名綁著雙馬尾的藍發女孩。

    藍發女孩的衣服沾了血污，臉頰上有一部份的人造皮膚剝落，露出里面的機械構造。

    它蹲在地上，一雙機械手分裂成數種工具忙碌地工作著，身旁的草地散落各種醫療用品。

    楊慧肩上背了醫療包，手里持著霰彈槍，面色凝重地在一旁看著，聽見我的腳步聲後轉過頭。

    「楊慧！他、他還活著嗎？」

    我上氣不接下氣，還沒站穩就開口詢問，她走過來扶了我一把，面露難色。

    「他運氣好，掉下來的時候有機械人當緩沖，沒有當場死亡，我為你準備的醫療用品和醫療機械人正好派上用場。不過他傷得太重，一定要將他送到醫院治療，可是以現在的情況，也不能把他送到常規醫院。話說在前頭，我不認為一般的醫院有足夠的資源和人才可以救活他?！?/br>
    我心知肚明，依他的傷勢，存活率是很低的。

    但是我絕對不放棄。

    「把他送到南和地下醫院，那里有資源也有技術，我們拜托蘭教授幫忙，他不會見死不救的?！?/br>
    「南董事那邊怎麼解釋？救他勢必損耗很多金錢和資源，他不會同意的?！?/br>
    「我會想辦法，父親那邊交給我?！?/br>
    「既然你這麼說……我聯絡一下教授?！?/br>
    她拿出手機撥打電話，走到一旁和她的導師溝通。

    我跪坐在王辰身邊，他身上的每一處傷口都怵目驚心，我輕輕觸碰他的手。

    「他的手好冰……」

    「氣溫太低，他會失溫，必須將他移動到更溫暖的地方?！?/br>
    機械女孩的聲音十分溫和，和一般毫無起伏的電子音不同。

    我觸碰王辰沾染血色的手，他的手冰冷僵硬，猶如將寒冰握在手中。我用雙手包覆他的手掌想將溫暖傳遞給他，彷佛這麼做可以護住他的一線生機。

    楊慧走到我身後，將手機收進口袋里。

    「我已經和教授談好了，南董事在病房治療管不了那麼多，趁現在把人送過去，他們就能立刻開始救人?！?/br>
    「謝謝?！?/br>
    「這里不能久留，飛行器就停在樹林里。萊音，把那個人帶上?！?/br>
    萊音將地上的物品收進醫療包，雙手恢復成人類外觀的手臂，從背包取出攜帶式擔架，充氣後啟動磁力懸浮按鈕讓擔架漂浮在半空中。它輕松抱起比它高大許多的王辰移到擔架上，它推著擔架和我們一起進入樹林里。

    飛行器用光學迷彩和樹林景色融為一體，楊慧用手機聯絡飛行器上的人，讓對方暫時解除光學迷彩，我們才得以找到飛行器的所在位置。

    艙門打開，萊音率先推著擔架登上飛行器，從駕駛艙走出來的高瘦男人一看見它破損的臉，激動地大呼小叫。

    「天啊，怎麼搞成這樣？楊慧，我不是要你好好照顧我老婆嗎？」

    「一點小擦傷而已，修補一下就好了?！?/br>
    「這可是我老婆欸！我絕對不會再把萊音借給你了！」

    「霍克，別擋路，沒看見這里有個垂死的傷患嗎？」

    楊慧翻了個白眼，強硬地將他從萊音身邊拉開，但霍克不肯松手。

    「親愛的，病人需要我，麻煩你讓讓好嗎？」

    「好的老婆?！?/br>
    他立刻讓路，萊音伸手按了幾下控制面板，調出機上的設備處理王辰的傷勢，站立在角落的機械人也在霍克的命令下上前幫忙。

    走道間的隔板闔上，我依然站在隔板前不動，楊慧把我按在座位上，幫忙系上安全帶，轉頭指揮同樣依依不舍看著隔板的霍克。

    「快滾去駕駛座，盡快離開這里?！?/br>
    霍克嘟嚷了幾句轉身去駕駛座，楊慧在我身邊就座。

    飛行器緩緩升空，告別下方陷入混亂的戰場悄然遠去。

    ……

    ……

    我徹夜未眠，一直待在手術室外，透過透明窗旁觀手術進行。

    歷經十幾個小時的手術，手術室的燈終於熄滅，王辰活下來了，我卻感到無比絕望。

    手術不算失敗，但王辰傷勢過重，他……醒不過來了。

    蘭教授走出手術室，看見我停下腳步。

    他示意我和他一起坐在墻邊的塑膠椅上，用一貫溫和的態度向我解說王辰的情況。儀器顯示的指數說明他不可能醒來，僅靠醫療設備維持基本的生命機能。

    「再過幾天看看，說不定……說不定他忽然就睜開眼睛了……」

    「他的傷勢過重，若不是墜樓時有障礙物緩沖，又有醫療機械人在第一時間搶救，根本不可能活下來，能撐到現在已經是奇蹟?！?/br>
    「……」

    「我們應該要設法解決病人的痛苦，讓他走也是一個選項?！?/br>
    「……讓我想一想。謝謝您，教授?！?/br>
    蘭教授輕拍我的肩膀，邁步離開。

    我將臉埋在手心里。

    即使預料到有一天我和他會分開，但我沒想過是永別，我還沒有準備好要讓他離開我的生命。

    好不容易才挽回他的性命，現在又要我親手扼殺，我做不到……

    當我回過神來，楊慧不知已經在我身旁坐了多久。

    「我不想放棄?！?/br>
    好幾個小時滴水不沾，我的聲音沙啞，聲音微弱地近似喃喃自語。

    「只要不拔掉儀器的插頭，他就不會死?！?/br>
    對楊慧來說，這是她竭盡所能表達安慰的話語。

    她遞給我一瓶水，我接過飲下，喉嚨不再如同被火灼燒般難受。

    「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

    「躺在床上的換作是波江，無論如何也要讓她活著。如果切除四肢才能讓她活下來，那就動手術。如果要殺無辜的人才能換取她的性命，我會去做的?！?/br>
    「你不擔心她知道後會怨恨你？」

    「她現在就對我避而不見了，我還希望她主動來找我呢?！?/br>
    「你做了什麼？」

    「波江計劃和那個姓柳的結婚，我灌醉姓柳的，扒光他的衣服假裝和他上床了。波江現在誰也不見，估計姓柳的現在還跪在門外求她原諒?！?/br>
    「即使你不讓他們結婚，你也不可能和你meimei在一起?！?/br>
    我無法理解楊慧對楊波江那扭曲的愛，超越了親情，近似於戀慕。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br>
    楊慧看著手機螢幕，我不轉頭也知道她在看什麼，她的手機桌布一直都是一朵黃色郁金香的照片。照片中的那朵郁金香形影單支，在寂寞中綻放。

    揚波江去年送她一個盆栽，楊慧細心照料，幾個月後培育出黃色郁金香。

    楊慧十分珍惜這份禮物，至今還留著花朵盛開的照片，盆栽也沒丟，在郁金香枯死後，盆里栽種的植物換成了紅玫瑰。

    我和楊慧默默無言，過了一會兒，她的手機提示音打破了沉默。

    楊慧看著新訊息挑眉，動作慢吞吞地回覆訊息。

    「奈娃問我有沒有你的消息，我跟她說沒有找到你，她要我想辦法把你找出來。你哪里惹到這個老處女了？」

    「她要殺王辰，我阻止了她。但我沒能阻止她搶走孩子……」

    「那個孩子真的是你的親生兒子？這和計劃不一樣，軍方不是有提供材料嗎？」

    我把培育小宿的事從頭到尾都告訴她，說到半途時她猛然站了起來，在我面前焦躁地來回走動。我不解地看著她，她擺了擺手，要我繼續說下去。

    當我說完後，她神色復雜地看著我。

    「你的培育過程堪稱完美?？上А覒摰饶慊貋碓倥嘤?。要是你在的話，過程就不會出錯了?！?/br>
    「你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我從她的表情里察覺不對勁，她似乎在猶豫要不要向我坦白，最後她嘆了一口氣。

    「跟我來?！?/br>
    她領著我通過好幾道防范措施，通過生物辨識系統後，白色的門扉向兩側滑開。

    看清這里的景象後，我睜大了眼睛，這里和我培育小宿的研究室高度相似，正中央的容器里漂浮著一個尚未成形的胎兒。

    「這是……」

    「起初組織認為你成功率不高，讓我也試著培育一個孩子，用來作為蟲族女王寄生的備用容器。我不想在他們準備的研究室培育，只有這里比較適合，有教授們幫忙我也能進行得比較順利?！?/br>
    「你用了誰的基因？」

    「我一直想要波江和我的孩子，這是很好的機會。我從卵子銀行取得波江的卵子，結合人造jingzi培育這個孩子，可是過程出了差錯，他的信息素循環系統有些問題?！?/br>
    楊慧有些懊惱。我走近容器，隔著玻璃專注地觀察胎兒。

    胎兒約莫我的拳頭大小，在容器里漂浮，這情景對我而言再熟悉不過了。

    我曾日日夜夜，小心地呵護我培育的小小生命。

    「在你那邊傳出好消息之前，我已經失敗很多次了，後來組織說不需要了，但我沒有終止實驗，終於成功培育出這個孩子。他天生有缺陷，出世後需要接受治療，這一點可能需要你的協助。

    我用了蟲族的基因，不知道會對他造成什麼變化，但我也不期望他能做出什麼大事，只希望他能平安長大就好。名字我已經想好了，就叫莫殞。不久後他就要出世了，教授們推薦的用品我全買了，但我不知道怎麼照顧孩子，你應該會用吧……」

    她的雙眼褶褶生輝，描繪著莫殞光明的未來，期望他的人生平安順遂。

    我對那個孩子只有利用，我只專注在我的研究，出賣他和基地的資料換取組織的最新研究數據，甚至傷害了深愛我的人，只有冷血如父親那般的人才會做出這種事。

    那個孩子長大後，應該也會厭惡我吧……

    但是為何，眼前會浮現那個孩子喚我母親的景象？

    「南軻？你怎麼了？」

    我茫然地看向她，她那雙如黑水晶般的眼瞳倒映出我流淚的臉龐。

    楊慧有些手足無措，忙著掏口袋找手帕。

    我低下頭，抬手掩住臉，淚水難以自抑地從眼眶涌出。

    不知何時，我成為了我最憎惡的模樣。

    ……

    ……

    王辰最終沒有如我所愿那般轉醒，我只能接受事實。

    為了救他耗費大量資源，父親要求我對流失的金錢去向做交代，於是我去見了父親。

    他躺在病床上，面色蠟黃，明眼人都能一眼看出眼前的老人猶如風中殘燭，一點微風就能輕易泯滅他的生命之火。

    「我聽說，你和研人機械的老板霍克合作，還從其他醫院拉了一些垂死之人，暗地里在做些不為人知的實驗，你最近在搞什麼名堂？」

    「父親，我找到了能治癒您的方法?！?/br>
    「什麼方法？」

    也許這不是他第一次聽見這種說法，父親抱著姑且一聽的態度，連正眼都懶得瞧。

    當我說出我這段時間的成果，以及成功的可能性之後，他掙扎著從床上坐起，一旁的醫療機械人上前為他調整枕頭和床的高度。

    「你說的是真的？」

    我將早已準備好的資料一一展示給他看，包括那些被實驗者的資料和照片，詳細地向他解釋。

    「您罹患的絕癥會輕易被克服，人類有限的壽命也不成問題?！?/br>
    父親混濁的黃色雙眼燃起火苗，對生的渴望，對死的畏懼，將會讓他緊緊抓住我拋出的一線生機。

    我的目光落在紙上，上面貼著王辰的照片。

    「如果這項研究完成了……父親，您會獲得永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