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宿寅沒睡著。

    裝睡并不是很難的事，他畢竟是修行者，神識稍微剝離一點獨立運轉，rou體就完全是睡得安穩的樣子。

    所以他清醒地感覺著男孩兒猶豫地動了動胳膊。

    男孩兒又戳了戳他。

    男孩……

    宿寅想，原來那時候是這樣的嗎？

    或許是夢境自己補全了那段過往，他從前并沒有察覺到刃心的心思，自然沒見過刃心和阿晨攤牌的那段，也沒有經歷過此時此刻。

    男孩輕手輕腳地從他的胳膊下面爬出來，小心翼翼地收拾了行李，走到門口，又回到床邊。

    宿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只是感到心疼。

    刃心是個很乖的孩子，但他離家出走過很多次。這是第一次，以后還有很多。每一次的離家出走，都來自他身為“災星”的自覺。

    不能留在他們身邊，會帶來災禍。

    越是喜歡越不能接近，越是在意就越要分別。

    那個小心翼翼地開口、對刃心來說已經是最大的放縱了，這一整天，小家伙一直緊張兮兮地，生怕新師尊和師兄因為他遭到不幸。

    所以他說，“你很強”……

    很強，或許就不會被他牽連、或許他沉溺一天……也可以。

    男孩最終沒有做什么，也沒有說什么，只是輕手輕腳地從窗戶里翻了出去。

    也不怕摔著。

    讓他稍微跑一跑，現在追上去估計刃心還要犯倔的。

    宿寅這么想著的時候，身邊卻傳來稚嫩的男聲。

    “你還不去追？”宿晨翻過身來，騎到他身上，有點惡狠狠地擰了下大貓貓的耳朵，“到時候找不到又要生我的氣?！?/br>
    阿晨竟然也沒睡著。

    大老虎也不好裝睡了，他嘆了口氣，睜開眼睛，就看見他家小孩騎在他胸口，小嘴撅著，臉頰有點泛紅。

    “我還以為你不想我帶著他?！彼抟f，他當年把刃心領回來的時候，宿晨可是鬧了好久的別扭?，F在想來，這兩個人天生道侶，也該是互相吸引才對。

    “我不想你就不帶了嗎？”阿晨撇著嘴，很是有點意見，小手戳著他家大貓貓的胸口，語氣別扭，“既然知道我網開一面了，那以后要怎么做，你知道吧？”

    他這個故作姿態的小大人的樣子著實有點可愛，宿寅憋著笑，伸出手捏住小朋友的臉蛋，扯出一個鬼臉，刻意逗他：“要怎么樣？阿晨說來聽聽？”

    阿晨臉一下子紅得厲害，啊啊了半天，啥也沒說出來，最后只憋出來一句：“……反正……以后要聽我的?！?/br>
    宿寅被萌到了。

    “那可不行?！彼粋€翻身起來，騎在他身上的宿晨就被拋到空中，男孩嚇得叫了一聲，然后穩穩地落在他的大貓貓的臂彎里。

    接著，他就被大貓貓拍了男子漢尊貴的頭頂。

    “山里師尊說了算，乖?！?/br>
    “不要拍啦！會長不高！”宿晨紅著臉捂著頭抗議。

    “不會，不會的?！彼抟f著，欺負那孩子手小擋不嚴實，　又拍了兩下，直到阿晨跳下床，躲到一邊不讓他拍才作罷。

    他系好衣帶，走到宿晨對面，和大徒弟平視，認真地說：“那我去找你師弟了哦?！?/br>
    宿晨臉上的紅暈慢慢退去，表情也冷靜下來，他像個平等的成年人一樣和宿寅對視了幾秒，然后低下頭，低聲說：“去吧。他……我總覺得……我好像欠了他?！?/br>
    宿寅一愣，這是他從前沒聽到過的對話，他腦子里好像閃過什么，但夢中遲鈍的思維能力又好像什么也沒有。

    他伸出手，最終還是沒有去揉阿晨的頭，而是輕輕地戳了下男孩子的額頭，輕聲說：“一會兒見?！?/br>
    也不知道這個夢還能做多久，還再見不見得到。

    宿寅多看了宿晨一眼，這個活在他夢里的阿晨卻完全不知道他的大貓貓來自多久以后，又經歷了什么，只是鼓著臉催他快去。

    虎妖轉身，揮袖卷起了桌上疊的整整齊齊的衣服鞋子書本，在窗口留下一個結界，就循著在小徒弟身上的標記追了過去。

    看這個方向……像是白天去過的城郊的森林。

    虎妖先一步落在了樹林的邊緣，靠著樹，把那一堆刃心留下的東西放在地上。

    標記一點一點近了。

    宿寅遠遠地看著那個小小的身影從他視線的邊緣出現，男孩低著頭，每一步都走的很穩，肩膀卻時不時抽動一下。

    明明這么難過，卻還是要走。

    每次刃心偷跑，都是這樣的情況，讓宿寅一邊生氣，一邊又忍不住心疼憐惜。

    虎妖嘆了口氣，從樹后走出來。

    一開始，男孩還沒發現；直到宿寅刻意沒有壓制腳步，靴子踩在樹葉上發出沙沙的聲響，男孩兒的腳步才突然頓住。

    他仍舊低著頭，像是不敢抬頭看一樣。

    ——是他的臆想么？是幻覺？是巧合？

    男孩兒不知道，只是他根本忍不住眼淚，小男子漢金貴的玻璃珠子噼里啪啦地掉著，濕了他跟前的一大片土地。

    宿寅最終還是走到了他面前，男人高大的影子蓋住了他小小的身體，但男孩仍舊不敢抬頭。

    如果這是個夢，那他不抬頭，就永遠不會醒，他可以幻想在這個夢里，他的師尊來找他了。

    宿寅的大手，輕柔地落在了男孩兒的后腦，他蹲下來，低聲問：“怎么不抬頭看師尊？”

    這句話像是打破了什么，男孩攥緊了拳頭，突然推開宿寅，轉頭就跑。

    他跑得很急，像是有什么猛獸在他身后追一樣，跑得跌跌撞撞，摔了好幾跤。

    宿寅上次找到他是三四天以后，小家伙差點餓死，這次還有力氣跑，算得上是好的了。

    虎妖站在那里，看著他的小徒弟摔進水坑里，然后一身泥水地爬起來，一瘸一拐地接著跑，胸口像是壓了塊巨石。

    對天生災星的刃心來說，這樣義無反顧地逃離他們，就是他為了保護自己在意的人，能做的最大的努力。

    宿寅看不下去，男孩兒跑不快，他甚至不用御劍，就輕松地落在男孩兒身邊，把人撈到面前舉起來。

    “不要，放開我……讓我走……不然你會…….”

    瘦弱的男孩子一邊哭一邊掙扎，可他那么小的一個，怎么也掙脫不開，最后竟然低下頭去咬宿寅的手。

    宿寅猝不及防，竟然叫他咬出了血。

    ……

    很疼。

    眼皮很重。

    離他很近地，有個氣息，冷冷肅肅，幾乎貼著虎妖的鼻尖。

    他好像做了個很長的夢，那似乎是個美夢，以至于宿寅不太想醒來。于是他皺著眉，下意識地抬手想要撥開那個靠過來的人。

    “少帝尊……別……”

    他一伸手，卻切切實實地打到了一個人。

    “我讓逐曦先帶他回去了?！?/br>
    這并非易游的聲音，但……

    宿寅徹底清醒，他不敢睜開眼確認，卻不得不睜開。

    大概只有半尺的距離上，眉眼冷肅的帝尊正低著頭看著他，銀發垂下，那雙赤瞳沒有什么殺氣，反而是意外的平靜，陽光從他背后鋪撒下來，那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容竟是俊美肅殺得讓宿寅呼吸一滯。

    有一瞬間，虎妖以為自己還在夢中。

    半晌之后，他才聽見自己的聲音，沙啞哽咽，相當難聽。

    “……斬業帝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