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一潑，車上三人都愣住了。碧音手一抖，杯子再也端不住順著胳膊滑落。他跪坐在地，驚恐地喃喃，“完蛋了……會死的……我會死的……”

    “不止是你！”阿梅也從未如此慌亂過，他上前從林微懷里取下那被淋濕的畫軸打開，只見那山頂云彩已經暈染開，癱了一大片，沒了圣潔的意味，倒像是“黑云壓城”。

    阿梅臉色變得煞白，腦中迅速盤算著如何解決。這畫是不可能復原了，車上三個人，這事是碧音做的，若是要責罰也是碧音頂在前頭。但畫是大將軍交由阿之保管，就算此事阿之只是被牽連，怕也要吃些苦頭……大將軍對阿之未曾有憐惜之情，再加上文白先生……他突然打了個寒顫，文白先生本就不喜阿之，必然會在一旁說幾句，以大將軍的性子，直接打死也是有可能。

    阿梅右手漸漸攥緊，心想不能說是碧音做的，干脆說是他一時不慎，沒有端穩水，這樣文白先生只會想著怎么罰他，怎么著也不至于太過于為難阿之。這樣想著，他跪坐起身，剛欲說話，便聽一旁阿之說，“可有什么地方能找到靛藍色顏料？”

    碧音渾身都在抖，吞了口口水顫著聲說，“什……什么？”

    “靛藍色，這畫上半部多用靛藍色勾勒，有了顏料和畫布就好辦了?！绷治⑹种冈谀且黄蹪n處游走，溫聲道。

    “這畫還能補救？”阿梅訝然。

    “可以，再畫一副就好了?！绷治⑸裆蛔?，抬頭看向驚慌失措的兩人，“能找到顏料嗎？”

    “能！”碧音斬釘截鐵道，“公子喜歡作畫，他有！”說著他同手同腳地爬到車門口，對著外面車夫喊道，“牛叔，我們直接去碧澗流泉?！?/br>
    “好嘞?！蓖忸^車夫樂呵呵地應了聲。車速突然加快，拐了幾道彎后進了艮字府后門，又走了一段停了下來。

    碧音首先開門從車上跳了下去，和車夫說了幾句道謝的話，再招手讓林微他們下來。

    林微將濕漉漉的畫卷藏于懷中，搖搖晃晃從車上跳下。他起身起的猛了，眼前黑了黑向后靠在了馬車上。

    “我的老天菩薩，你小心點呀?！北桃艋呕艔垙垟v扶住他，“你這身子骨也太弱了，怎得下個車都要暈了，這以后若是要陪著大將軍上戰場，可怎么辦?！?/br>
    上什么戰場？林微耳邊嗡嗡作響，緩了許久才回過神，勉強笑了笑，并未將碧音的話放在心里去，由碧音領著進了院門。

    一進院子就看到一個亂石堆成的假山立在園中，上面流水潺潺，下方水池漂浮著幾朵睡蓮，細看還有小魚溜過與人逗趣。再一想這院名：碧澗流泉，本以為是院主人愛琴，卻沒成想倒是相得益彰。

    院子里沒幾個下人，僅有的幾個侍女見著他們也不吭聲，任由碧音一個奴隸帶著他們登堂入室，徑直進了主人的書房。

    “我家公子喜歡作畫，所以這里放了許多畫布、顏料之類的，這是靛藍色吧？還需要什么嗎，我可以磨墨，我們是直接在畫上修改還是？”碧音隨手從書架上扯了一塊畫布鋪到桌上，又從一邊的木箱中掏出明顯是被珍藏的顏料，然后十分順手地往硯臺中添水磨墨，口中嘰嘰喳喳地問。

    阿梅像是已經習慣了碧音這大不敬的舉動，眉頭都沒皺，只抓住林微的衣袖問，“你真的可以嗎？”

    林微抿著唇點了點頭，拍了拍阿梅的袖口讓他不要擔心，用鎮紙將畫布展平，吸了口氣拿起畫筆。小狼毫，拿在手中輕若無物，林微卻覺得手握千斤。他閉眼沉思片刻，猛地睜眼下筆。

    他自幼便喜作畫，后有幸得周季憫的教導，更有源源不斷的顏料墨水供他練習，畫技用恩師的話來說，已是天人之品。后來周季憫要他讀書、識字，授他作人之道，教他治國之理。他對這些毫無興趣，一心只撲在這方寸畫布上。周季憫也不強迫，只要他思考心中的“道”是什么，如果說不出來，那便畫出來吧。于是余下的那五年，每每談及“道”，他便畫這一座山。

    清冷、空寂、孤獨，卻偏在頂峰有一束艷陽，這是他的“道”。

    畫的多了，只要閉著眼他都能看到這座山，山頂云霧環繞，山腰寂寥，山腳白雪皚皚。這是什么山呢？林微在夢中問自己，在地窖問恩師，卻從未得到答案。

    但他知，這座山不會叫。

    林微三下兩下便勾勒出山峰的模樣，又往靛藍色顏料盤中添水調色，面容平靜，除了桌上這幾尺地外再也見不到周圍事物，腦中卻波濤洶涌。

    老師為什么將他的畫遞了出去，還署名“知微先生”，他從未聽老師說起過。

    阿梅站在一旁見著總是戰戰兢兢躲在他身后的阿之舉輕若重的模樣，見他手下一支筆不停蘸著墨青二色，只一盞茶的功夫，畫上雛形已現，仔細看來竟和原畫別無二致。

    他深吸一口氣，朝碧音使了個眼色要他一同出來，將書房門關好，見著四下無人輕聲道，“這事不能叫顧三公子知曉?！?/br>
    碧音不明所以，“為何，靛藍是公子珍藏的，每年只西邊開礦才能得一小塊，現下用了，公子必然會知曉。你莫不是擔心公子會做什么，這你無需多慮，公子……”

    “顧三公子是出了名的好脾性，我自不是說這個?！卑⒚访碱^緊鎖，罕見的出言打斷，“阿之這一手太驚人，我怕是會惹出禍端來?！?/br>
    “有大將軍護著，旁人也做不得什么?！蔽C可解，碧音懸著的心也漸漸放了下來，“大將軍喜歡讀書識字的，定會對阿之百般疼惜，不會教阿之落得個同顧二公子的紅汀一般下場?！闭f著碧音垂首咬唇，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堪的事情。

    阿梅見碧音完全不明白里面阿之在做什么，舒了口氣。阿之那模樣，哪里像是在臨摹，分明是將那畫了無數遍。再思及他來自蒼林關……他輕輕拍了兩下碧音，“你說得對，我瞧著里面快結束了，你先去看看大將軍那邊如何了，我們也早些去候著?！?/br>
    碧音連連稱是，蹦蹦跳跳地出院門去打聽消息。阿梅見著他消失在門口才進屋。林微已經完成了新畫，此時正拿著個漿糊裝裱畫軸。阿梅將門關好，上前看到那桌上新畫，若不懂行的人見到，定會說這就是知微先生的原畫。他深吸一口氣，對著林微笑了笑，道，“阿之，碧音已經去打聽前廳消息了，你也去外頭走走，畫了這許久，也該醒醒，別在堂上晃了神?！?/br>
    林微一口氣畫完自己的“道”，此時正恍惚著，聽著阿梅的話點了點頭，告訴阿梅畫要晾一下才能卷起來，便走了出去。

    阿梅來到桌后，看著這副完全表明阿之身份的畫作，想了想，拿起桌上小狼毫，蘸了顏料又填了幾筆，瞧著那山上云霧由飄渺變成懸空，才放下畫筆，對著畫布簡單吹了幾口氣，就將那畫卷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