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或曾存在,或許存在,或未存在
他站在一片廣闊無垠的草原上。 腳邊的青蔥小草被微風吹得搖曳,發出輕微如生靈呢喃的細碎輕吟,葉尖輕撫小腿,沁人心扉的清香傳入鼻間,毛絨般的花朵飛揚,落在唇上,是比蜜更甜的滋味,在他想細嘗的剎那,輕盈的漂泊之花乘著風,躍至半空,化為香氣,與耀眼日環射出的光融為一體,照射至無盡遠處。 而他,也須繼續前行。 他眼睫微低,掩去眸中那絲微不足道的迷茫,灰白長袍揮揚,邁出一步。 在花海中,他踐踏出以雪瓣與綠莖交織之路,或直或彎。 耀陽被陰云遮蔽,微風已成細雪,無名的白色小花逐漸凋零,落入土中獻祭自身,四周的綠意被白茫茫覆蓋,細長睫毛布滿霜凍,寒意滲入肌膚,讓人不適,卻無法阻擋來者的腳步。 他沒有停下。 耳邊呼嘯如同慘鳴,刺骨冰寒如同灼炎,他依然行走著,以自身體溫融化積雪,邁向前方。 雪水成川,隨著人的腳步輪廓順流而下,撞擊光滑磐石,激起陣陣水花。汨汨河流橫斜密布,穿過他的軌跡,淌過他的趾尖,霜寒被絲絲涼意代替,拭去腳掌上龜裂的血跡,將陰影陰影撒在他袍上,他抬頭,視線已被一望無際的山巒斬斷。 他沒有停下。 抬起腿,跨過急喘之河,伸出手,翻越嶙峋之山。 在水流潺潺聲響中,他聽到少女們的歌頌,在樹林窸窣雜音中,他聽到戰士們的怒吼,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那些聲音不斷回響,仿佛能帶給他無窮的力量,即使傷痕累累,饑渴暈眩,無一能阻斷那些無形的話語,無一能阻礙他前行的步伐。 他走過噬人的黃土沙漠,他走過幽森的腐敗沼澤。 他穿過濕潤的熱帶雨林,他穿過干燥的地下陷xue。 他沒有停下。 裹體的衣物早已風化,疲憊的軀體早已殘破,前方是極目眺望皆無盡頭的地平線,他仍不停歇地往前行進,仿佛在追尋著什么,盡管他不知道自己所在的方位,不知道自己前進的理由,不知道自己追尋的事物為何。 不知道自己是誰。 “......你太厲害了,竟然能帶領大家到天上!” 遠方的風聲捎來遙遠得幾乎聽不清的話語,他腳步減慢,轉頭望去,風聲的源頭已然失去蹤跡。 “.......一切結束之后,我們一起去看看蒸汽火車吧?!?/br> 附近的水聲,吐出模糊不清的言句,他眼眸移向那方,只有一片安靜如鏡的湖泊。 “.......您是我們唯一的希望,我們無論如何都會保護您?!?/br> 鶯鳥吟詠。 “.......好冷,春天.....應該很快就會到來了吧?!?/br> 昆蟲振翅。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算你毀滅了這里,也不過是——” 大地低鳴。 “.......你沒事吧?你的臉色很——” 他停下了。 緩緩抬頭,看向遠處,看到了太陽的真實形體。 一具僅僅剩下上半身,卻已巨大到從蒼穹穿透云層落地的人形軀體,正懸在天邊,猶如漂浮,猶如凝滯。 其無垠之大,其他甚至無法以言語表達,感覺自身的rou體,或是魂魄,也是如此微不足道,甚至比不上對方朦朧指尖紋路中的一寸。 對那存在來說,人類的全部,比火苗瞬間消逝的燃光更短暫,比rou眼不可視的塵芥更細小。 只是其皮膚上射出的寸縷黃金光芒,便足以照亮他艱難踏過的所有路途。 然而眼前大得不可描述的黃金巨人,正張開雙臂,任由無數如蟲豸的雪白之物啃食。 不,那并非蟲豸。 ——是數不盡的,渾身雪白一片的嬰兒。 大小如幾個月的人類初生體,毛發,皮膚皆為白色,眼白中沒有瞳孔,沒有呈現出任何情緒和情感, 怪異嬰兒數量極多,幾乎覆蓋了黃金巨人的一半以上,它們在垂直表面不規則地爬行,尋找個體間的縫隙,只要臉部能碰到金色表面,便張開同樣只有純白的嘴,牙床上是尖銳得不像人類之牙的密集乳齒,嵌入巨人異常柔軟的軀體中,撕咬出金色表皮咽下。 被咬下的表皮瞬間重生,與被啃食的速度相當,而被咽下大量巨人rou塊的嬰兒,也會幾息后僵硬不動,仿佛崩壞的人偶,掉入巨人rou體中,被巨人吸收,同時新的嬰兒會從巨人心臟處攀爬而出,成為嬰兒群的一部分。 即便他不知自己為何物,不知巨人為何物,他的感官,依然能通過了景象,“理解”了眼前所發生的一切。 他的眼睛看到了嬰兒的外型,耳朵聽到了嬰兒吞咽的聲音,鼻腔充斥著巨人的rou香,舌尖感受著巨人的甜美。 無窮無盡的吞噬,無窮無盡的重生,猶如超越常識的奇詭圓環。 如此異常,如此瑰麗。 他為之驚訝,為之贊嘆,為之癡迷。 喜悅充斥他的內心,每一顆細胞都在沸騰著、渴求著,祈求能觸碰到那一切。 沉重的腳步再次變得輕盈,哪怕巨人實在距離他太遙遠,他窮盡一生,也未必拉近雙方一寸,停駐在原地的他也依然毫不猶豫地邁開腿,向著無盡頭的遠處前行。 只是,他始終不知自己為誰。 不知道自己為何到來,為何前行。 不知道自己為何喜悅,又為何渴望到達那不可思議之處。 他就像被無形之物推動著,只能不斷往前走,勉力跨過所有障礙,直到遍體鱗傷,也必須走向不知是萬物的伊始,或是一切的終結之地。 無法留駐,無法停下。 “.......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們的一份子了?!?/br> 一道清風帶著含糊的話語劃過頸后,卻無法在上留下一絲痕跡,還未完全傳入耳間,便迅速逸散于空中。 “.......你的實力很強,肯定能成為相當厲害的獵手哦!” 嘈雜的雨滴落下,絆不住他的腳步,被他踏碎,化融成無形霜凍,滲入地面。 “.......很遺憾,這是正式的逮捕文件?!?/br> 冷漠的寒霜覆在他的趾尖,他仿佛毫無知覺,繼續踏出沾血的腳印,前行的步伐依然穩定。 已經沒有任何事物能阻礙他的路途。 所有的雜音被他舍棄至腦后,滿心懷著不知緣由的期待與雀躍,看著自己和奇詭景象之間極其遙遠的距離,漸漸變短,逐漸縮小,原本遙不可及的巨人,已經在咫尺之間。 他的腳步加快了,只要再繼續前行幾步,再繼續奔走幾分,他就能越過那道界限,觸碰到自己唯一希望之物。 明明他什么都不知道,卻只能踏出這一步。 他根本就不想—— ——奈哲爾。 黃金世界的邊沿近在眼前,邁出的最后步伐突然一滯。 奈哲爾.....是誰? 無名的低語從身后遠方飄來,他緩緩收回要踏入其中的腳尖,佇立在原地思索著。 那個名字似乎有些熟悉,又如此陌生,但他不知道呼喚者之名,也不知道被呼喚者為誰,那便是與他無關之物。 他沒有回頭,眼中只有自己渴望的目標。 他微笑著張開雙臂,做出與那巨人一模一樣的動作。 ——奈哲爾.....奈哲爾! 那風聲中,傳來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急切,不能往前的阻力讓他轉過頭,才發現那話語如幽靈般抓住他的手腕,明明薄如蟬絲,卻無法掙脫。 為什么? 他無法理解,茫然地注視手上的絲線逐漸收緊,撕出傷痕,染紅了視線。 但他的身體每一分血rou都在吶喊著要他前行,即使劇痛也阻止不了那股壓倒性的欲望。他最終還是沒有理會沾滿血的手,再次面向前方,準備踏出下一步。 然而那絲線并未放棄,猛然化為巨網,扯住他的肩膀,強行將他卷入身后的黑暗—— ———— —— “奈哲爾!” 墨菲低聲呼喚著,松開男人被他咬出血的肩膀,抬起身緊緊盯著眼前Cake顫抖的眼睫,在五分鐘前,他就在嘗試去喚醒這個男人。 一般來說,凌晨時間是Fork和Cake的休息時間,監視這個男人的任務,也會全部交由監控系統負責。 但今天墨菲午夜就醒來了,不知為何沒辦法重新入睡,便也放棄輾轉,起身回到昏暗的辦公室拿還未看完的書,以打發時間。他一邊翻頁,一邊隨手啟動辦公室的設備,將監控影像調出至空中,像往常那樣打算看一眼他的rou奴,這是調教師的良好習慣。 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才發現奈哲爾的異常情況。 睡夢中的男人顯得相當不安穩,眉目緊皺,細汗不斷從額頭冒出,讓那頭柔順的黑發凌亂地沾在臉頰上,身體卷縮著,五指死死抓住身下的絲絨床單,關節都用力得發白,不時急促地喘息起來,唇顫抖地張合,卻發不出聲音。 在做惡夢嗎? 墨菲翻頁的手停住,也皺起了眉,他看過奈哲爾平常睡著的樣子,雖然睡姿有些隨意,可比這樣平靜多了。 他思索了一陣,決定還是去觀察一下Cake的情況,畢竟距離奈哲爾蘇醒不過半個月,尤里.尼達姆的能力也許還在影響這個男人。于是他便放下書,將松散的袍子系好,來到奈哲爾所在的地牢,站在床邊俯視男人時,發現情況比他想象的還嚴重。 盡管探測系統顯示奈哲爾只是在睡眠狀態,但這個平時睡夢中都保持警惕的前任獵手,這次在墨菲靠近他身旁時,依然沒有醒來。 這并不是單純的惡夢,反而更像當初咬完卡洛絲后的奇怪沉睡。 “奈哲爾?!?/br> 為了防止男人醒來的突然襲擊,墨菲cao控兩塊藏在衣物中的刀片在空中飛舞,輕聲呼喚男人的名字。 但對方依然雙目緊閉,毫無反應。他握上了男人那只沒有抓住床單的手,感受到比平時更冰涼的溫度后,提高音量再呼喊了幾次,甚至用刀片在男人手腕輕劃出傷痕,仍然無果,奈哲爾除了眉頭皺得更緊外,還是沒有醒來。 難道這個男人又一次陷入不正常的昏迷了嗎? 墨菲臉色沉下,看著男人手上那道細微的割傷,決定以Fork的方式嘗試喚醒Cake,如果還是不行,他就要立刻將奈哲爾送到醫療室。 幸好,肩膀被咬得血rou模糊的劇痛,似乎成功將男人從惡夢的深淵中拉出來,奈哲爾的氣息逐漸平穩,細長睫毛微微抖動,過了仿佛相當漫長的時間后,終于緩緩睜開雙目,空無一物的迷茫視線渙散,又過了許久,才聚焦在眼前有些緊繃的熟悉面孔。 “奈哲爾,你還好嗎?” 墨菲將蒼白的手覆在男人臉上,感受到體溫上升后才臉色稍緩,但奈哲爾看起來還未回過神來。 “做惡夢了?” “..........” 奈哲爾如夢囈般張合著唇,卻沒有吐出任何話語。 是受尤里力量的殘留影響,還沒能完全清醒嗎?墨菲嘆了一口氣,指尖撫過Cake眼角的淚痣,在芯片照出刺青的昏暗光源下,男人空洞的眼神幾乎陷在漆黑中,他從未見過這個最強獵手露出這樣的表情。 既不是惡夢過后常見的驚懼或悲傷,而是某種他讀不懂的情緒。 可惜不像其他rou奴,他對奈哲爾的過去也不甚了解,此刻也說不出什么安慰的話,只能俯下身,準備以吻讓他的Cake鎮靜下來。 但就在他彎腰的瞬間,一抹風聲突然襲向他的頸部。 在Fork中算實力相當強悍的墨菲,竟然來不及cao控刀片攻擊,甚至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就被那只手以幾乎看不清的速度按住后頸往下按。 剎那間他已經貼近了眼前的男人,簡單綁起的金色長發在猛烈的動作中散開,落在奈哲爾赤裸的麥色鎖骨上,猶如黃金交織成的傷跡。 “?。?!” 墨菲瞳孔猛然收縮,看男人半抬起的手臂,將他拉下來的顯然就是奈哲爾。 但剛才那恐怖的出手速度,即使是他也做不到,如果那是致命一擊的話,他連絲毫閃避的可能都沒有。而且發出了這一擊的Cake,仿佛仍未徹底蘇醒,將他拉下后靜靜地注視著他,眼中依然空無一物,沒有殺意也沒有敵意。 “你——” “墨菲.古斯塔夫?!?/br> 男人喊出Fork的全名,打斷了墨菲的話,迷蒙的語氣和表情一樣,讓人無法理解。 “我現在是你的狗,對吧?” 墨菲瞇起眼,奈哲爾現在的狀態相當不對勁,手冰涼得厲害,他也不愿刺激對方,頓了一下還是回應了。 “如果你這么認為的話?!?/br> 男人笑了。 唇角微微往上彎出弧度,看起來是笑容。 但那在笑的時候會悄然上揚的眼角卻毫無動靜,讀不出笑意。他看著墨菲,以極慢的速度將對方再次拉近,直到墨菲已經近得撇開頭,看不見他的表情,才張開唇,在墨菲如雪般白皙的耳垂邊,將輕得飄渺的話語刻入。 “如果有一天,你的狗——我突然要逃離你的話.......” 觸碰墨菲的手掌微微顫抖,體溫低得嚇人,幾乎將Fork的皮膚凍僵,連呼在耳間的吐息都猶如寒霜。 “請務必用盡所有辦法,殺死我?!?/br> “奈哲——”墨菲緊皺眉頭,男人的說法實在太不詳了,張開唇想要說什么,但某種寒冰般的無形之物卻讓他的話語戛然而止,只能靜靜地聽著。 “請務必.......用盡所有辦法,殺死我?!?/br> “........” “殺死我.......” “殺死我?!?/br> 殺死我。 與那氣息同樣冰冷的話語,猶如損壞的回放一般不斷重復。 在無聲靜謐的小小房間里,一遍又一遍地回響,一遍又一遍地回蕩。 仿佛永無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