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楊又夢到了那一天。

    北京很冷，七歲的他裹著厚厚的羽絨服，躲在房門后通過縫隙看著父親對母親施暴。有血從母親身上流下來，蜿蜒在地上像一條鮮紅的蛇，向他緩慢地爬行過來，他睜大眼睛，屏住呼吸。

    不知過了多久，他從房門后走出來跑到受傷的母親旁邊，拍著對方叫mama。而父親癱在地板上，平穩的呼嚕聲像惡魔的沉睡。

    ……

    醒來時，窗外溫暖的陽光讓白楊有些恍惚，回過神后便能明顯到感覺額頭和后背都是冷汗。

    他討厭這種失控的感覺。想必是前幾天進了那個房間，那時的回憶又纏上了他，仿佛多年深埋的心魔又間歇性地復活。

    這時施琦的電話來了，聽上去心情甚好：“小白楊小白楊！今天下午還去敬老院嗎？”

    “當然去了，什么事那么開心？”

    “我已經開始策劃打造吃喝玩樂美食網紅了！今天剛問了M的朋友，他們說可以幫我找幾個臨時工，策劃個一兩期，看看效果再做下一步計劃?！?/br>
    白楊把免提打開，邊換衣服邊和對方聊，“你聽起來斗志滿滿啊?！?/br>
    “必須的啊，我把這計劃和我爸媽爺爺都說了，他們好像不怎么感興趣的樣子……估計是老了跟不上時代了吧，不過我大哥還挺支持我的，建議我好好做內容，不要三分鐘熱度……我還找了小宸，他不大明星嘛，我想著他如果能客串一下說不定事半功倍，但他好像很忙的樣子……到時內容文案出來了，你也幫看看給點意見唄？”

    “沒問題，全力支持?！?/br>
    那頭施琦“嘿嘿”笑起來，“小白楊，你聲音真是溫柔……對了，今天做完公益了，咱倆一起去吃個大排檔吧？就當先踩個點，你不也一直說要請我嘛？”

    “你就不怕吃多了吃膩了？”

    “放心吧，他們家怎么也吃不膩?！?/br>
    施琦是個什么情緒都會寫在臉上的人，還是個容易自嗨的人。下午在敬老院勞動，白楊見這家伙擦桌子時都在哼著小曲，和他對視上時便笑得燦爛地露出八顆白牙。

    上回那姓郭的爺爺對施琦很是喜歡，像待孫子一樣把珍藏的小物件拿出來，一件件跟施琦講自己當兵故事。后者也樂在其中地聽著，白楊見這畫面挺和諧還趁兩人不注意拍了一張。

    結束后施琦一看樂了，嚷嚷著讓他趕緊發給自己，念道：“大爺真不錯，還不舍得我去干其他活，非要我在那聽他講故事?！?/br>
    “我看你倆還真像一對親爺孫?！?/br>
    他說完只見施琦頓了一下，笑容里多了幾分茫然：“是啊，他比我爺爺都待我親切……可能是我爺爺太嚴厲了吧，唉我們去吃飯吧小白楊，勞動一下午累了?！?/br>
    這一刻的黯然白楊自然看在眼里，他搭上施琦的肩膀，柔聲道：“走吧，請你吃好吃的去?！?/br>
    “欸！”施琦一聽又開心起來，笑嘻嘻地與他勾肩搭背往前走。

    施琦選的是個名副其實的大排檔口，環境著實一般，人聲嘈雜，但看得出生意不錯，空氣中飄的菜香也十分勾人食欲。

    白楊看著老板熱情地一口一個“琦少”，給他們騰出了最干凈清凈的一個座位。施琦大手一揮點上了幾個菜，然后興致勃勃地開了一瓶啤酒。

    “小白楊，你好像不怎么習慣這里??？”

    “確實很少來?！卑讞钣休p度的潔癖，坐下來后非必須手就絕不會碰其他地方。他坐在這人頭涌動的排擋口里有種格格不入的出塵感，看得施琦有一瞬間的出神。

    “沒想到哇，比我講究多了！”說完施二少爺叫來服務生又把桌子上上下下擦了好幾遍，又叫了一大壺開水把餐具里里外外燙了好幾次，“這樣可以嗎？欸服務員把這邊的地也拖一下?！?/br>
    “謝謝?！卑讞畛瘜Ψ铰冻稣信莆⑿?。

    “小白楊，”施琦看著他的微笑又色又傻地笑道：“從小到大是不是很多人夸你??？夸你聰明，長得又好看之類的?！?/br>
    “有啊，”白楊慢條斯理地喝茶回答，“怎么，你也想夸一夸？”

    “別人肯定都夸完了，我詞匯量又有限，也夸不出什么花來啊，”施琦開始喝啤酒，嘴上一刻不停：“如果你是我，我爸媽就開心死了，我小時候他們特別希望我是個搞學術或藝術的料，因為大哥注定是要繼承家業的嘛，當然希望另一個孩子在其他領域有所成就……所以有時我也奇怪，你怎么就找上我了？”

    白楊心里暗涌起一絲警惕，沒有接話，不過事實證明施琦這完全是自言自語，也沒希望他回答：“不過人嘛，總是想多嘗試的，說不定你嘗試了發現我不錯呢？至少本少爺有的是錢！雖然錢也不能買到你想要的什么科研成果，但錢還是很有用的嘛……小白楊你不喝酒嗎？”

    “我不喜歡啤酒的味道，今天就以茶代酒吧?！?/br>
    “啊好吧，我記得你喜歡紅酒，下次來我家請你喝82年的拉菲，來，干杯！”

    菜很快就上了，招牌鍋包rou和麻辣油爆蝦刺激著人的味蕾，就連白楊這種看似不食人間煙火的類型都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我特喜歡他們家的蝦，炸得特脆……都不用剝皮！我們家廚子就不會做這種……”施琦一邊大口吃rou一邊大口喝酒，姿勢豪放中帶著粗俗，實在談不上一個富三代少爺的優雅，白楊也不難想象這家伙在施家餐桌上經常被批了。

    他慢條斯理地品嘗著好幾年都不會碰的大排檔炒菜，好吃是真的好吃，油膩也是真的油膩。邊吃邊聽著施琦侃大山說著美食網紅事業的規劃，倒也挺下飯。

    等他們吃完時，施琦已經喝著雙頰泛紅醉醺醺。

    “小白楊、我一會兒怕是開不了車了……就、就麻煩你了啊……或者你打電話給我們家司機……欸不對他今天好像休假……”施琦歪歪扭扭地站起來摸出錢包，然后被白楊一把按住。

    “今天是我請客，你忘啦？”

    “噢、對對對……謝謝小白楊，嘿嘿……”施琦說著便重新癱在椅子上。

    白楊付完錢回來，看著凳子上渾身酒氣似乎已經醉昏過去的施琦，微微皺起了眉。

    他拿出手機剛想搜個導航開車去施家，突然腦子里閃過了一個新念頭。

    叫了幾個服務員把施琦扶上車，白楊關上車門后試探地拍了拍施琦的臉，見對方沒反應，便將手探進口袋里摸出那個皮夾，翻找了一下，意料之中沒找到任何有用的東西。然后又摸出施琦的手機。

    手機是面部或密碼解鎖，白楊先試了一下施琦生日，沒解開。他琢磨了一下，把數字倒過來輸了一遍，也沒解開。

    再稍作思考，白楊覺得施琦這簡單的頭腦應該不會設太復雜的密碼，于是大膽試了一下一到六，又試了一下六到一。

    然后就解開了。

    他打開微信，第一眼就看見置頂的人是自己，還小小驚訝了一下。

    翻找了一下和施家人有關的所有聊天窗口，沒找到什么有價值的信息。隨后他找到白鷺的聊天窗口，往上翻，便看見了不久之前施琦問白鷺關于他的事情。

    [　白秘書，上次那個是你親戚嗎？我怎么從來沒見過？叫什么名字??？]

    [　小白楊啊，名字真好聽，他做什么的??？平時喜歡干什么??？想交個朋友。]

    這一次之后，大概過了一個星期，是他第一次去施家之后不久，白鷺又問施琦：

    [　琦少，聽老爺子說你最近和楊楊去做公益了，那孩子沒讓你感覺不適應吧？]

    [　沒有啊，我倆充分溝通交流，毫無障礙，玩得可好啦，白秘書不用擔心。]

    [　楊楊畢竟是做科研的，從小性格也比較內向。他沒有問你一些奇怪的問題吧？]

    [　沒有啊，小白楊性格挺好的，很有禮貌。]

    [　那就好，打擾了琦少。]

    白鷺在怕他問什么？剛想繼續查找手機上的內容，身旁的施琦突然發出一聲含糊的呻吟。

    他立即將手機放回原處，只見施琦迷迷糊糊地睜開眼，里面是醉酒的茫然：“小白楊？咱們……到家了嗎？”

    “剛上車呢?！?/br>
    施琦歪歪斜斜地挨上了他，一身酒氣讓白楊皺起眉。但對方仿佛能感應到似的，突然又堪堪起身遠離他：“不好意思喝得有點兒多……不過你放心、我是不會吐的……唉，回去肯定又挨說一頓……”

    “他們會說什么？”白楊問。

    “還能說什么，說我個不爭氣的廢物唄……小白楊，你說我是不是真的挺廢物的？但其實吧，我不如大哥聰明、也不如小宸會唱歌跳舞演戲……是因為、因為我只是個普通人而已啊……”

    施琦說著自嘲地笑起來，車外的燈光將他的這張臉分成兩半，在光里的那一半在笑，在黑暗里的那一半卻好像在哭。

    白楊看著他沉默著，半晌后，手輕輕搭在施琦頭上揉了揉：“知道了，今晚我們不回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