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同昌郡主
景歷和宣英喁喁私語的時候,瑞香正躺在床榻上,怎么也睡不著。他早就知道皇帝有意叫太子去勞軍,接觸軍務的事,可一直拿不準自己應該怎么想。 如今朝中將領,皇帝兄弟二人手底下出來的是大頭,多年前皇帝兄弟二人還親自領軍的時候,這兩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最為親厚,可那是過去的事,現在總的來說,就是軍中派系從當年兩派不斷分裂變化,雖然皇帝制得住,但升升降降,形勢已經大有不同。 這些年來季威之閑來在宮中教養皇子,忙起來便帶著一支重新訓練的親兵到地方代天巡狩,每到一地便查當地的豪強作jian犯科,為非作歹之事,尤其嚴查隱戶隱田之事,動輒便殺個人頭滾滾。人人都知道這是他從軍中退下來之后,皇帝給的一條路,不是沒有想過在兄弟之間使什么離間計,只是始終不成功。 季威之仍舊身居高位,是國朝第一的宗室親王,手中的血腥也是越來越多,時至今日季威之都不用出京,稍微表露點意思,便能嚇得地方上的豪強望族戰戰兢兢。 他背后是皇帝,所作所為必然也是皇帝的意思,只要他一日不失了這種信重,就一日不會掉下來。只是隨著皇帝的位置逐漸穩固,四邊安靖,自然便不需要一個手握重兵的弟弟。且隨著太子一日一日長大,皇帝自己倒是隨時都能掌握得了軍權,可是該如何平穩順利地過度到太子手中,讓下一任帝王不至于受人掣肘,便是一個問題。 前幾年皇帝臨時巡視地方駐軍,便帶著景歷,如今更是要他自己一個人去。瑞香也是去過軍中的,知道景歷過去后會是什么樣子。他是太子,自然無人敢怠慢,軍中雖然艱苦,可景歷不至于受不了。擺在景歷面前的難題,是如何在一個戰功赫赫,積威甚重的父親命令下,令各方刮目相看,此行脫穎而出。 瑞香心里五味雜陳,終于忍不住推了推丈夫:“是不是太早了一點?” 對景歷而言,父親能夠早早幫他樹立威信,尤其涉足軍權,自然是極好的,可是瑞香畢竟熟讀史書,他也難免擔心。 皇帝知道他擔心什么,聽見他窸窸窣窣,自己也沒有睡著,聲音很是清晰柔和:“遲早都要做,不如早點叫他熟悉熟悉。成了婚就是大人了,就該學著獨當一面。何況……孩子們都大了,這些年你溫柔寬和,景歷也出類拔萃,友愛弟弟們,正因如此才過得和睦。然而有些人不得不防,有些事不得不做,景歷要坐穩這個太子位,靠的并不是我一味的寵愛。偌大的江山他將來都要把握,自然是越年輕立威越好。他的性情像你,做事謹慎又聰慧,若不早早立威,如何用好下面的弟弟?” 瑞香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讓景歷立威,是為了叫他用人?” 定王眼看著就要成婚,既然景歷成婚后是大人,定王自然也是。他的前途如何,瑞香也曾和皇帝商量過。因景歷已經是太子,瑞香又一直覺得皇帝還會長長久久地當家做主,因此從來不多考慮,只是舉一反三,不大想景行等孩子早早就離開自己。 皇帝也答應了,道:“我本來也沒打算放景行就藩,這事本來也簡單,宮外有的是前朝收回的府邸,修繕了挑近的給他們兄弟住好了,彼此還可以作伴?!?/br> 瑞香很高興:“就像是前朝的十王宅?” 至于孩子們的前程,在朝中的地位,瑞香始終相信皇帝是個好父親,而其中又牽涉到景歷和兄弟們之間的平衡,既然并非一日之功,瑞香也就打算慢慢來。只是他本以為安排這些孩子的會是皇帝,沒想到皇帝會讓景歷來做。但轉念一想,瑞香就明白過來。 太子位只有一個,景歷已經占盡先機,他接下來數十年要做的事都是安安穩穩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犯錯,不動搖。有些事前朝后宅都是相通的,瑞香雖然沒有經歷過多厲害的紛爭,可在家住了二十年,還是聽了不少家長里短,就曾經聽過一位把丈夫收拾得清清楚楚的厲害姑姑和母親私下里說話。 “我是什么人,他們是什么人?嫡庶尊卑分明,叫我去和他們爭斗辯駁,離了我的位置,變成和他們一樣不成?只要我一天在這里穩穩當當地坐著,就一天在他們頭頂?!?/br> 當時這位姑姑家里妾室鬧出了事端,萬家作為娘家人狠狠替她撐過一次腰,因此這位姑姑家里的事來龍去脈瑞香都清楚。當時他只是覺得人家厲害,后來卻慢慢想明白,道理都是一樣的。 景歷和兄弟們總是要守望相助的,對他來說用人的第一條就是用好自己的兄弟,如何令人信服敬佩,如何叫他們追求太子的青眼,和輔佐太子的機會,便是景歷需要考慮和努力的事。 皇帝能這樣為孩子鋪路,瑞香便沉默了一陣,道:“我明白了?!?/br> 他并不無知,只是也難免不舍,想起宣英還有身孕,忍不住道:“也不知道要走多久?該不會錯過宣英生產吧?這種事,她還是頭一遭,要是景歷不在,該有多擔心?” 瑞香身孕已經快五個月,宣英也快三個月?;实凼怯H自經歷過數次陪伴妻子懷孕生產的人,自然知道月份越大越不舒服,多思多慮更對大人和孩子都不好,聞言在心里算了算,安慰道:“不要緊,到時候無論如何也趕回來了?!?/br> “出門在外,什么事都說不準,宣英那孩子又很懂事,定然會告訴景歷放心地去……”瑞香輕輕嘆氣:“要是景歷要走,不如就讓沈夫人早點住進來。我也不方便陪她,還是有個長輩在更放心?!?/br> 皇帝并不反對,只說也好,又道:“這還是他們婚后景歷第一次出遠門,收拾行李的事還要你幫忙看看,畢竟軍中不比尋常,太奢侈累贅也不行?!?/br> 瑞香忍不住想他連這個都考慮到,還不知道對景歷要囑咐多少事,在被子上摸了摸,握住了皇帝伸過來的手:“我知道,你放心就是?!?/br> 皇帝握著他的手又放回被子里:“剛才心里有事才覺得燥熱,現在就好好睡吧,小心著涼?!?/br> 瑞香和他在被子底下握著手,就有一種很親密無間的感覺,忍不住捏了捏他的手指,聽見外面漸漸響起淅淅瀝瀝的雨聲,忍不住詫異:“下雨了?一場秋雨一場涼,幸好今年的冬衣做得早,你明天也穿厚點?!?/br> 在宮里按季節換衣裳是一件大事,首先就有明確的日期,不到日子或者沒有上面人發話,是不能換的。其次全宮上下所有人的四季衣物不是個小數目,往往得提早一個季度開始做。今年宣英嫁進來之后,雖然沒趕得上幫瑞香處理做秋衣的事,卻趕上了做冬衣,算了好幾次賬,也就從賬面開銷上看出了宮里的人口,行事風格。 瑞香心里想著冬衣的事恐怕得加緊,幾場秋雨下來,今年冬天說不定來得特別早,是該早做準備,又擔憂起皇帝一向不愛加衣服,雖然也不容易生病, 但還是叫人掛心,忍不住叮囑。 皇帝向來體健,雖然如今自認有了年紀,但其實還和從前一樣,只怕熱不怕冷,也極少生病,但對瑞香這番關懷也是頗為受用,痛快地答應了,又哄他快睡。 因為瑞香并不反對,皇帝便一意推進,薛道娘還沒嫁進宮里來,景歷的行裝就已經收拾好。宣英也是第一次送丈夫出遠門,擔憂之余在瑞香的指點下將一切都準備得妥妥當當,所有箱子都編了號,里面放著的東西也有專門的冊子登記,若是一時找不到,只需按圖索驥。 跟著景歷去的人,除了皇帝派遣的護衛與大臣,還有東宮諸多臣屬和仆婢,宣英一面要照管他們的家眷,一面要嚴明伺候的規矩,忙碌了十幾天才收拾停當,送景歷啟程。 夫妻兩人前夜話別,宣英將自己登記入冊,一切都方便尋找,只是箱籠行李也多,必須按照順序搬運裝車的事又安頓一遍,還有許多要景歷隨身攜帶的東西,也都一一指明,尤其是各種成方,丸藥,藥散。 她身上有一種溫柔的母性光輝,叫人覺得柔軟溫暖,行事又極其利索,景歷并不懷疑她能把自己安排好,只反過來擔心她:“等我走后岳母就會入宮陪伴你,阿娘和曜華他們也會來看望你陪著你,我一定會及早趕回來……” 說著,他忍不住摸了摸宣英的腹部。 女子孕期更長,足月就是九個月,宣英還是頭一胎,景歷第一回經歷這種事,心中充滿了期待,若是沒有這回事,原本是很愿意陪著宣英九個月的。 她笑了笑:“殿下自有要事,不必擔憂妾身。我知道殿下遠隔千里也會記掛著我們,我自然也會記掛著殿下,好好照顧自己?!?/br> 兩人只做了幾個月夫妻,可卻覺得彼此脾性相投,亦有柔情繾綣,宣英說著就忍不住眼底濕潤起來。只是囑咐交代的話已經說了好幾遍,再說也沒有新鮮的,她伸手從袖中掏出一個香囊:“這是妾身自己繡的,里面裝的是一味清心安神的香料,殿下此行勞苦,若能稍有慰藉……” 景歷握住了他的手。 景歷走后一月,定王和薛道娘成婚,婚后沒多久,宮內外就都知道皇帝正在看堪輿圖,清點收回的前朝王公大臣的宅子。景星和薛道娘都是聰明的人,猜得出自己恐怕是要開府建牙,于是在宮里這些日子,便格外孝順,晨昏定省不提,亦極為體貼恭敬。 薛道娘家族起伏壯闊,自己家里也不平靜,且母親出身低微,心性自然極為堅韌,皇帝到了選中她的時候,看人已是一眼刺骨的程度,見她雖然心事有些沉重,可卻并無齷齪,胸懷坦蕩,剛中帶柔,便很是滿意。 不比景歷和宣英婚前并無過多來往,她和定王都知道對方將是自己的枕邊人,又是表姐弟,多年來已有一份情意。尤其賢妃死后,景星常常覺得孤獨,只希望娶了薛道娘進門,好有一個家。 而薛道娘雖然不愛矯飾,做人卻也真誠,對陳才人亦十分客氣禮遇,與嫡母和太子妃相處也很和睦。因太子不在,她便常常到東宮看望宣英,陪她打發時間。 皇帝雖然圈了幾座宅邸叫人修葺,可建成總需要幾個月時間,真正搬出去還不知道要多久,在此之前他們都會住在宮里。薛道娘婚前和宣英相處的不錯,又受過她的照顧,行事往往只跟著宣英,雖然顯得沉默些,也正是新婦的靦腆溫柔。 宣英每日里除了料理東宮事務,照顧臣屬家眷,往內宮去問安,便是節日里忙著籌備參與宮中宴筵。瑞香將她帶在身邊教導,除了各家源遠流長的關系,還有朝堂上的錯綜復雜,處處顯露出對太子妃的看重與喜愛。因為太忙,宣英給孩子做小衣服的進度大大變慢,薛道娘倒是清閑些,要了尺寸幫她做了好幾件。 好在景歷并未食言,回來后瑞香先發動,產下一女,起名云華。瑞香是生產過的人,調養照顧又細心,孩子雖然生得早一點,卻很健康,只是個頭小。 景歷見了小meimei,十分喜愛高興,也就更加盼著宣英腹中的孩子。又一月后,皇帝與太子對坐論政之時,東宮忽然有人前來報喜:“陛下大喜!殿下大喜!太子妃產下小郡主了!” 雖然算著日子就應該是這幾天,但誰也沒想到宣英生得這么順利,午朝的時候發動,因為不敢耽誤政事所以報信的人只能等在外面,結果午朝后拖了拖父子兩人才說完正事,太子妃就已經生了! 景歷第一次做父親,喜得簡直手足無措,皇帝自然也是高興,出門來便看見天邊燦爛晚霞綿延,晴空中有一大塊云像是一朵仙氣四溢的靈芝,便以為吉兆,對李元振道:“你去傳旨,厚賞太子妃與小郡主。天邊這朵云流光溢彩,正應了小郡主降生的吉兆,既然如此,郡主的名字,就定為仙芝,封號同昌,孩子還小,冊封禮就免了,等大了再說,要緊的是食邑三百戶,就在京畿給她選塊富庶的湯沐邑!” 李元振自然知道皇帝有了孫女,太子有了女兒是多大的喜事,用到自己傳旨更證明了喜悅和隆重,立刻對父子兩人道賀起來,舌燦蓮花地湊趣后,這才轉身往東宮傳旨。 景歷只驚喜地說不出話來沒多久,頭生女的名字,封號,湯沐邑就已經被定了下來。他私下里其實起了好幾個名字,各種情況都考慮到了,唯獨沒有考慮到根本輪不到自己。然而,父親的喜悅一方面是因為一月前母親終于產下盼望多年的小公主,另一方面也是喜歡自己的女兒,一片好意與看重,景歷便遺憾著提女兒推辭兼道謝:“阿父厚愛,固然是她的福氣,可是孩子還小,如此鄭重其事,恐怕折了她的福氣……”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膀,神情極為和藹:“女孩家貴重,何況還是你的頭一個孩子。你是有福的,她是你的女兒,難道還能承擔不住這點福氣?快點回去看孩子吧!” 景歷終究推辭不過,又掛心宣英和仙芝,早想插上翅膀回去,便將告知母親的事交給了父親,轉身極其不穩重地跑著離去。 事后,宣英安慰景歷:“仙芝這名字也很好,再說,我們還可以給她起個小名叫著,下一個你提早和阿父商量,自己取名就是了嘛,反正……我們也是要生很多孩子的?!?/br> 她的臉頰微微發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