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臨窗聽笛賞新雪,團圓節近慶團圓
御駕停在蓬萊殿門前,皇帝在漫天雪花中走進了陳設清雅,溫暖如春的殿宇。宮人們陸續下拜,對他視若無睹的表現也已習慣,只是默默打起簾櫳,又伺候他脫去外面遮雪避寒的大氅,再端來水盆等物,倒上熱水伺候他洗手。 皇后尚在病中,更加受不得寒氣,所以皇帝每一次來都先在外面等一會,讓身上的寒氣褪去再進去看他。 來了洛陽后,貴妃上下支絀,倒也安頓好了全宮上下,蓬萊殿里的人心卻越來越擔憂?;屎笤诼飞蠒r病勢并未惡化,到了洛陽再度匯集御醫診脈,換了幾個方子,雖說漸漸已經好轉,隔幾天就有精神下地轉一轉,但隨著冬天到來,雪花飄散,不能外出后病情也被耽擱。 畢竟御醫說此病是勞累加上風寒,且皇后本來就不愛動,無事時身體自然看起來健康,但若是病了則更容易纏綿病榻。為今之計不僅要解決表征,還要固本培元,才能根除疾病,是急不來的。 在靜養服藥之外,如果能每日出去走動疏散會好得更快,但今冬的雪來得很早,又多,無論如何也不能出去了,只好吃藥調理。 即便知道情況如何,但蓬萊殿也難免在宮中沉寂下來。眼看著貴妃從協理六宮變成實際上的專權,即使挑不出對方的毛病,但作為皇后的人,蓬萊殿的宮人也難免提心吊膽,只是不敢對還病著的皇后說什么,還要預備好一套一套話寬解。好在皇后并沒有問過,他們也忍不住松了一口氣。 自從蓬萊殿所出的孩子都被皇帝帶走放在紫宸殿之后,其實他們一直很害怕這只是皇帝的權宜之法,若是皇后久久不好,還是要暫時揀擇一二妃嬪撫育。畢竟在宮中慣例如此,孩子在移宮別居或者入宮學之前,都由生母撫養,而皇后所出的皇長子與年幼的宗君都才三歲,皇帝又日理萬機,顧不上照顧他們也是情理之中。 雖然皇后病好之后孩子也會回到身邊,但誰又放心就讓他們交到嬪妃手中呢?暫時的也不行,若是出了什么意外無可補救,就是把傷害皇嗣的人全殺了,又有什么用? 好在幾個月過去,兩個孩子還是住在長生殿,并無被交給嬪妃的征兆,他們也就慢慢放心。 嘉華已然入學,倒是搬去和大公主住在一起,既不用被交給嬪妃,也不必受長生殿嚴肅的氛圍限制,想什么時候來看母親只需對大jiejie說,兩人就可以一同前來,不像是兩個弟弟,來一趟必定要皇帝有空護送,或者萬符在宮里一同前來。 不過這樣也好,皇帝幾乎每隔一兩天就會來一趟,有時候天氣不好,孩子不能來,他也照樣無阻,蓬萊殿的人本來擔心皇后病后會失寵,畢竟這種事在宮里屢見不鮮,看多了也慢慢放心。 在宮里,疾病和生育都是正當時的花朵最大的坎坷。不能侍寢只是其中一個原因。生育會被迫數月省略許多事,疾病更是無力展露出自己曾經獲得圣心的那一面。所謂寵愛,最多也不過是承歡侍宴無閑暇,春從春游夜專夜,但生病生育時,這些事最好都禁絕,甚至皇帝來探望時還要強打精神巧手施妝,決不能被看見不夠美好的樣子。來上幾次,病人哪受得了? 而從前得到的溫柔體貼趣味在這種事又幾乎全部消失,哪個男人會無休無止地耐心等待,頻頻探看,又無需禮節?失寵幾乎是一種必然,起起落落也就很常見。 就算不生育,不生病,難道還能長盛不衰,常開不敗嗎?在宮里的人不做夢。 宮人不知長生殿的事,更不清楚皇帝最近在忙什么,只是見到他一如既往地來了,心里就放松一回。若是過了一兩天的間隔還沒有來,心中就難免焦灼不安。無他,只因為他們所有一切都依附蓬萊殿的主人存在,即使宮中無人脫穎而出,即使貴妃仍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對皇后也恭敬如常,沒了主人撐著,他們也滿心汲汲皇皇。 時間已經逐漸逼近年下,想到自己的生辰又要到了,春天也不遠了,今冬下雪不少卻也沒有成災,來年收成定然不錯,皇帝心中還是頗覺安慰的。他對恭恭敬敬跪在面前的宮人在想什么并不清楚,也不在意,等身上的寒氣都被薰籠火盆烘得消失,就立刻起身走進了瑞香的寢殿。 紫微城不如經營擴建多年的大明宮占地廣闊,但蓬萊殿和含涼殿的結構卻一模一樣,只是細微處有所不同。前殿后寢還有一個巨大的庭院,后殿作為寢殿面闊五間,瑞香就睡在其中的東側梢間。中間的堂屋用來待客,明間日常起居,梢間才是真正的寢室。 室內焚著瑞香從前調制的荷露香,淡雅清涼,掩蓋了藥味與冬日不可避免的碳火氣,床帳掛在鍍金銅鉤上,露出里面半躺的人。瑞香沒有梳妝,頭發也沒挽,隨意披散,閉著眼靠在枕上聽一個聲音清亮悅耳的宮人讀書,讀的是前朝最出名的一個文人鋒芒畢露的雄文。 瑞香性情溫柔平和,但讀書卻涉獵廣泛,這人筆鋒犀利,最擅長與人車輪戰,之后還會把過程寫下來,流傳到后世之后也備受推崇。只是這種車輪戰,記錄上只要不做刪減,就難免會有驚心動魄處和口無遮攔處,讀書的宮人一知半解,瑞香卻聽得陣陣發笑,把這個當做了消遣。 他不能出門,又難免無聊,御醫說了最好不要一困就睡,更不利于調養,于是只好找些事情強打精神。讀書寫字太耗費精神女紅針黹他又不耐煩,除了叫人讀書來聽,也就是和人閑話,和在枕上期待著皇帝過來看望自己了。 侍疾到如今更加流于表面,因為皇帝覺得和人交接也耗費精神,除了瑞香愿意,并不叫他們來打擾,每日侍疾的人不過是在側殿枯坐閑聊,點卯而已。 瑞香得知,難免覺得不如叫他們回去的好,皇帝卻嘆息,也有一套道理:“這又何必?你雖然是好心,于他們卻未必是好事,忠孝二字自古就是人人都想披在身上的牌匾,省了事卻得不了名,沒人會說你的不是,難免要說他們心不誠。與其被人嚼舌根,多數人還是寧愿辛苦一些,就是你,不還是一樣?” 確實,人人都有所求,眼下看省了事,想一想別人也未必愿意,何況已經改成隔日,他們輪班又是兩人一班,兩班一天,也累不到哪里去,瑞香只好不管了。 見瑞香閉著眼笑出聲,精神比先前幾次他來的時候都好,皇帝也忍不住笑了,揮手示意誠惶誠恐起身行禮的宮人退下。 這宮人年紀不大,容貌倒也平平,只一雙眼睛如鹿似麝,頗有幾分靈動,又因為年紀小,入宮也時日不長,一派天真爛漫。分到含涼殿之后倒也勤勤懇懇,后來更因為聲音清亮悅耳,識文斷字而被擢拔專門為皇后讀書,漸漸養得圓潤可愛,只是還不太慣于如今走出蓬萊殿也會有不少人簇擁討好的日子,對貴人更還是敬畏居多,見狀立刻出去了,找皇后身邊的心腹女官還書,說話。 聽到讀書聲斷了,瑞香就已經睜開眼睛,拿走蓋在身上的厚厚毯子——這還是金仙和自己宮里那兩個年紀尚小的奴隸用自己族人的方式要了羊毛織出來的。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做到的,羊毛分明粗糙,但這張毯子卻柔軟厚實,且頗有異域風情,瑞香很是喜歡。如今胡人歸降之事不少,西域風物也有不少流通,宮里的胡床逐漸多起來就是一例,這張毯子也并沒有什么問題。 粟特人最擅長做生意,就是絲綢之路被堵塞那些年,他們也沒少在沙漠草原上跋涉來去,讓漠北天南彼此溝通,貨物流動。如西域有趣的黃金造物,作物種子,大燕的絲綢,茶葉,瓷器,都沒少在沙漠里走過,被送往遠方。 只是這毯子雖好,但也太熱,瑞香又拗不過身邊人,他們都不敢讓他再著涼,又因為蓬萊殿墻里地里都有火龍,再放薰籠火盆,里里外外碳氣太重也不好,就減了火盆讓他高床暖枕地躺著靠著,越躺人越懶。 瑞香近日覺得自己還好,揭開毯子就要下來,卻被已經幾步走到近前的皇帝一把按?。骸疤芍?,你躺著我還放心些?!?/br> 他只好又半躺下,其實已經很是無聊,從前不愿意出去走動,現在卻恨不得立刻能夠出門,不由拉著皇帝的衣袖想撒嬌,卻因深知對方不可能答應而放棄了,抬手理了理因為剛才的蠕動而凌亂的發絲:“不要這個表情啊,我其實已經好多了?!?/br> 瑞香病了之后,其實剛開始不怎么放在心上,因為一個人長大難免會病上幾次的,也并不驚慌,但隨著身體屢次發燒,他也心生害怕,病勢最嚴重的時候又要趕路,有幾次也噙著眼淚滿心委屈怨氣,又難免恐懼真的要一病不起,糊里糊涂地拉著來看自己的皇帝胡亂交代心里的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什么,卻被皇帝記住了。 什么嘉華脾氣強硬,駙馬千萬不能一樣強硬,要一個脾氣軟和的,說著,還夾雜抱怨,什么嘉華的脾氣都是隨你,我說要改要改你偏不,這下可好了,我要是有了萬一,嗚嗚嗚…… 什么我知道后位關系重大,等我走了你大概還要再娶,但是…… 這一句瑞香沉默了很久,忍不住抓住男人的手狠狠咬了一口:但我偏不許,你要是再娶,再對另一個人如我這般,讓我的孩子管他叫母親,碧落黃泉,我就再也不原諒你,再也不見你了! 其他的話也說了很多,能想到的人和事他都交代了一遍,邊說邊掉眼淚,直弄得自己呼吸困難,伏在枕上又堅決要皇帝答應自己,他渾身力氣全無,又被燒得渾渾噩噩,越發以為自己病重不成了,盡情胡言亂語一番把憂心的事都發泄出來就睡過去了,倒是毫無心事,睡得很好。 誰料醒來就看見一張陰沉的臉,皇帝正用譴責的眼神看著他,一副真生了他的氣的樣子。 瑞香高燒退去,人也清醒理智起來,起先茫然,后來回憶一番,只想起只言片語也知道男人生的是什么氣了,不由爬出來軟語認錯:“我那都是胡說的,燒得不清醒了嘛,你別生氣,我以后再也不說了?!?/br> 他還是第一次見到男人這么難看的臉色,還是給自己看的,又十分理虧,態度更加柔軟。要是放在從前,見他如此柔軟可憐,還一副病容,皇帝早就心軟了,如今卻只是冷著臉迅速把他按回被子里,先是伸手掐他的臉,卻沒法下手,咬牙切齒沉默片刻,找不到泄憤的辦法,只好磨牙:“你……等你好了再和你算賬!” 瑞香縮了縮脖子,卻忍不住傻笑,知道等自己好了他就算記得,也不會怎么樣。他笑得放肆,皇帝卻余怒未消,抽成一團的心臟似乎還沒反應過來,又實在不舍得對病中卻露出快樂神情的瑞香做什么,只是伸手隔著被子拍了拍大概是他屁股的地方:“沒心沒肺的小壞蛋,你知不知道這樣是會嚇死人的?!?/br> 還是第一次被他無奈又不舍地叫小壞蛋這種稱呼,瑞香心頭發軟,看了他一陣,慢慢收斂了笑意,裹著被子蹭到他腿邊,真心實意承諾:“我以后真的不說了,我舍不得你的?!?/br> 他也是笑過才想起,王妃本就是病死,皇帝對此應該很敏感。以王妃的強硬和控制欲,臨死前一定少不了掙扎交代遺言,皇帝不來聽,她說不定都不肯死,雖然沒什么感情,但那是眼看著一個人不甘絕望地死去,現在又親眼看著另一個妻子再度說這種話…… 瑞香更心虛了,伸出手摸了摸皇帝的手臂:“真的再也不說了,我不會有事,你也不會有事,放心吧?!?/br> 也是從那之后,瑞香更加配合御醫的診治,更加努力抵抗昏沉困意。從前他只是不當回事,又對病情缺乏警惕,覺得無所事事休養也沒什么,唯一掛念的就是孩子和丈夫,不過也知道他們很好,終究不是很擔心,再說每日都要喝藥,那感覺也太難熬,也就不怎么配合,甚至幾度覺得喝藥沒用,想讓人倒了——宮人自然不敢的,因為皇帝來得頻繁,且路途中要這么做也不容易,他們也擔心瑞香,總之,瑞香的心態變了。 此時,瑞香已經習慣了不修邊幅衣服也不換頭發也不梳地和丈夫見面,半躺著笑盈盈看他:“外面在下雪,你怎么就過來了?也不怕著涼?!?/br> 皇帝伸手摸了摸他因病越發顯得尖細脆弱的下頜,并不把這點風雪看在眼里:“我沒事,在車里過來的,下雪也無妨。聽人說你早上還想出去?外面什么花木都沒有,只有冬青值得一看,已經掛果了,雖然如此,叫他們搬進來給你看看就好,出去卻是不行的?!?/br> 瑞香也知道他對自己的動靜事無巨細都要問,更知道他不會讓自己出去,只是長嘆一聲,拒絕了:“其實我是想賞雪,太久沒有出去了,悶著難受,只是他們也不敢,我也就算了。再過段日子我好了,梅花也該開了,到那時再看吧?!?/br> 皇帝卻笑了:“賞雪還不容易?等著?!?/br> 說著,就起身出去了,只聽門外明間里一陣動靜,瑞香聽不出在做什么,卻滿心好奇側耳聽著,好一陣皇帝又回來了,拿起那張毯子把瑞香裹了個嚴實,打橫抱了出去。 只見明間陳設一變,窗前全都空了出來,正對窗戶卻有一段距離的地上擺著香爐,屏風,榻,幾,陳設好了從長安帶來的狼皮褥子,兩邊擺著軟枕,瑞香被連帶毯子放下,正好被兩個軟枕夾著,皇帝坐在另一側,命人煮茶又捧上蜜餞果子和瑞香等一下就要喝的藥,隨后才叫人把窗戶開了一半。 地上還臨時燃起火盆,瑞香又被裹在毯子里不許出來,看到雪后只有臉上感受到些許涼意,身上卻熱得幾乎冒汗。 皇帝不許他伸出手,要吃什么都自己拿起給他送到嘴邊,瑞香也只好就這樣坐著呆看外面屋檐上,假山上,地上的雪,剛覺得索然無味,就聽到似乎是庭院里有人吹簫,片刻后更多管弦聲涌起,襯著雪景,飛在風里,悠遠蒼涼。 瑞香張開嘴,正要說什么,被一枚腌制荔枝堵住了嘴,也就默默靜聽。 一曲過后,皇帝不由分說又抱起他:“好了,看過雪景了,叫他們關上窗子吧,你陪我說說話?!?/br> 瑞香不舍,卻知道自己逃不出他的手臂,只好攀著他吩咐賞演奏的人,熱酒燙菜招待,又吩咐自己晚點再吃藥,最后一個字還沒說完,人已經進了寢室。 皇帝又把他放在床上,瑞香忍不住抱怨:“總是躺著,腿都軟了,屁股都扁了!” 從前他或許不會這么口無遮攔,但已經習慣了不修邊幅面君,這一句話也不算什么了?;实蹍s不放在心上,十分輕松的樣子,甚至有點邪惡:“放心,揉一揉就好了?!?/br> 瑞香咬著下唇,本能地覺得這個揉一定不是毫無歧義的揉。但他也不好接話,因為如今他的身子虛弱,御醫不讓行房,平白撩上火來豈不難受?只好若無其事換個話題,談談孩子,萬家。 他病了之后,途中萬夫人就來看過,還跟著住了幾天,只是皇帝頻頻探視,萬夫人放心了,也不太方便,就回去了。等到了洛陽,萬夫人也有千頭萬緒的事情要忙,抽空進宮一趟也只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不過,有萬符下值回家之后轉告消息,不僅皇后,連幾個皇嗣他都見得到,萬夫人也只是擔憂瑞香的病情,卻不擔心其他事了。 萬家做官的不少,只是除了瑞香的父親身居中樞,和萬符是天子近臣之外,多數都在外為官,因此跟著皇帝來洛陽后需要萬夫人親力親為安排內眷,她也騰不出手來,怕要等過年朝賀,才能有空和瑞香說說話。 御醫也說到了過年時瑞香應該就無礙了——他們換的新藥終究有效,逼出病氣之后再行驅散,雖然一時看來情況險惡,但后來瑞香好起來的速度就快了不少,皇帝也放心許多。 他從來沒說過,瑞香不把自己的病放在心上的時候,皇帝就想到很多不詳的事。他長在宮闈,又經歷了最混亂的時候,很清楚若有人針對瑞香,他病弱的時候辦法就太多了,所以孩子要在自己身邊,瑞香的病情他也必須全盤掌握,甚至含涼殿按理梳理過后沒有問題的宮人,宮中其他人…… 做皇帝就要養成習慣,不能講任何事的希望寄托于旁人,不管是希望他們安守本分,還是希望他們按照自己給出的路破局,保持控制是最重要的。 所以他更寵淑妃,將宮權交給貴妃,又安排所有人中手段只差自己一點的菖蒲暗中蟄伏觀察,如有意外,他必須在冒出苗頭的時候就有把握扼殺這個意外。 人心對真正洞悉全局的人而言,似乎也是清清楚楚,但季凜從不會小看任何一個看似無法翻出手掌心的人。宮中手段與陰暗,早二十年他都已經看厭了,除了他之外,恐怕如今宮中只有菖蒲看過的黑暗最多,陰毒是層出不窮的。 幸而意外并沒有發生,雖然紫微城原本的總管尚宮等人也各有心思,并不馴順,但貴妃做事手段不差,又不耐糾纏,見他們推諉,干脆請示過皇帝之后就用雷霆手段清理,如今已經干凈許多。 說到底,人人都想往高處爬,至少也要過得更舒服,正因如此,紫微城原本的這套人馬雖然翹首盼望圣駕的到來,卻不愿意被他們帶來的人奪取本身的權柄,這場沖突在所難免。懷柔的辦法是循序漸進換人,慢慢逼迫,把識趣的留下與帶來的人配合,事情也可以照常運轉下去,更不傷陰鷙,動靜也小,暴烈的手段就是把他們歷年的陰私秘密全翻出來,用罪名把他們按死,隨心所欲處置,直到誅除首惡,其他人也被嚇破膽子,不敢不交權為止。 有罪證在手,要做什么只需謀劃得當,還是輕而易舉的。 皇帝見并沒有人掀起多大波瀾,倒也愿意瑞香多休養一陣,兩人說了一會話,瑞香吃了藥漱過口,又困了,打了個哈欠,就慢慢滑進被子里?;实凵焓痔嫠砹死眍^發,見他還努力地睜大迷迷蒙蒙的眼睛,不愿就此睡去,就哄孩子似的在他身上拍了拍:“睡吧,別硬撐著?!?/br> 瑞香的病情正在好轉,胃口也比之前大,身體正慢慢復原。他這一病人也消瘦了,臉更小,看著更可憐,但偏偏病了也是美人,越是荏弱越是堪憐,竟然并沒有因為精神短身體弱而影響容貌。 皇帝坐在床邊看著他很快入睡,一臉安詳,雖然身上的軟rou都消失不見,似乎迎風就能飄起來一樣,但充盈的生氣逐漸被引出,他會好的。 他拉起瑞香還放在自己手心軟軟的手,輕輕一吻,又放進了被子里。 十一月,瑞香終于被御醫準許下地,不再需要整日都輾轉在寢殿里,出個門都不許,但還是要多加保養,藥方自然又換了一個,主要目的是固本培元。不再有諸如斷續發燒,干嘔,昏沉,成日困倦等癥狀后,瑞香身上一輕,神清氣爽,連還要吃藥也不大怨念了,第一時間就提出把孩子接回來。 快到十二月,宮里本就很忙,皇帝自然更忙碌,因為季威之快要回來了,也就說明銅礦之事很快就要進一步,具體的消息早就送進紫微城,他也很快忙碌起來,再顧不上兩個孩子,想一想也就答應了。 離開母親幾個月,就算還只是三歲的孩子,景歷和曜華也迅速成長起來。長生殿人多又復雜,氣氛與蓬萊殿更是不同,被拘束著不能隨心所欲見到母親的時候他們心中就有些許感覺,有些事是瞞不住小孩子的眼睛的,所以終于被送回去后,見到雖然消瘦但卻一如既往溫柔微笑的母親,兩個孩子都立刻奔過去撲在瑞香懷里哇哇大哭,連聲叫阿母,哭得小臉漲紅,反反復復說再也不要離開了,嗚嗚嗚嗚哇。 瑞香也紅了眼,心里卻忍不住覺得好笑。能住在長生殿被皇帝親自撫育是破格的榮寵,如此親近皇帝更是許多人求而不得的事,這兩個孩子在長生殿的時候也過得順心,這時候哭成這樣,若換個場景,怕不是要有人以為他們被欺負得凄慘。 孩子們想念自己,心里也害怕會慢慢減少見到母親的機會,最后發生什么非常不好的事,放肆地哭著在瑞香懷里用力拱,嘉華在一旁也被弄得哭出來,趴在瑞香肩上跟著掉眼淚。他已經長大,自詡已經是能夠照顧弟弟的大孩子了,此時卻和兩個小的差不多,抱著瑞香的胳膊哇哇哭。 大公主送嘉華回來,也是給瑞香問安。她自幼喪母,眼前情景更加觸動情腸,心中又放松下來,也想撲過去跟著哭,卻知道不合適,一面摟著嘉華安慰,一面幫瑞香穩住兩個小的不讓他們滾到地上,好一陣忙亂才結束。 小孩子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等認識到母親是真的在這里,而且再也不必分開了就紛紛安靜下來,只是還不肯離開,纏著瑞香不走。 但他們也哭累了,不一陣就昏昏欲睡,瑞香干脆叫人連同嘉華一同安頓在自己床上,自己和熙華說著話看著他們睡覺。三個孩子排成一排,整整齊齊頭轉過來看著瑞香和jiejie,最終還是都睡著了。 瑞香剛才也忍不住哭了,眼圈微紅,看向心中終于放松下來的大公主:“你也辛苦了,這三個孩子都不好帶,你也還小呢?!?/br> 大公主聞言勉強一笑,抬手擦了擦眼淚:“已經不小了,您病著,我能替您和阿父分擔一二是應該的?!?/br> 瑞香笑著,想起皇帝嘉獎女兒的方式就是更多期望,責任,不由心中搖了搖頭,張開雙臂示意大公主過來:“不管你多大,在我們眼里也還是需要疼愛照顧的孩子,你雖然能干,我們也是心疼你的?!?/br> 大公主方才還能忍得住,現在就忍也忍不住地滑下淚,幾番克制,終究還是鉆進他懷里:“……母后,我也好怕,你沒事真的是太好了?!?/br> 瑞香還是第一次抱她,聞言摸了摸她柔軟光滑的發絲,心中嘆息。從前他要尊重大公主,就不好對他如孩子般表現寵溺,但方才三個孩子都被母親抱過,大公主又怎么會不想要母親的懷抱呢? 二人長久擁抱著,大公主也痛痛快快無聲地哭了一場,這才被人帶下去洗臉涂面脂,瑞香也換下了被四個孩子灑滿眼淚的衣服,又和大公主出了梢間,到明間慢慢說話。 知道瑞香對自己關注后宮之事的態度,大公主就沒說嬪妃的事,提一提其他宮里的皇嗣后,話題轉向了自己的外家:“他們頻頻想見我,我都以母后生病要侍疾沒有空的理由推了,看他們的意思,大約是想尚主?!?/br> 說著,冷笑一聲,如同一朵含苞玉蘭的女孩子面容上露出幾分尖銳的譏諷:“難道我就非得如愿不成?” 瑞香若有所思,因為嚴家之前就在他這里透過些許意思,不過是大公主年紀不大,皇帝也沒有這個意思,所以他們也不好太直白。不過若是大公主愿意,帝后也不大可能反對,所以在大公主身上下功夫也是對的。 只是不知道他們做了什么,讓大公主煩不勝煩。從前,她也不會這樣冷酷地評價自己的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