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山隱隱前途無數,水迢迢夜露無聲
瑞香的車駕儀仗與皇帝的合并,二人一同入城,此戰有極大功勞的中山王則充作前驅,護衛左右。跟隨入城的只有禁軍和即將受到正式封賞的將領們,即使如此人數已然很多。 文武百官于城門口站班迎接,入城后就是民眾豪紳夾道歡迎。帝后并未露面,最大的憧憬還是給了龍鳳旗幟和香煙繚繞之中先后駛過的帝后車駕,然而最多的鮮花甚至各色蜜餞果子全都扔給了穿著全套盔甲展示赫赫軍威的將士們,除了英俊挺拔的近衛,染過血鋒銳非常的精英士卒,就是在隊伍最前開道的中山王。 長安城的百姓是見多識廣的。公主上香,藩王過道,外戚和臣子打了起來,國朝二百年,什么沒有見過,聽說過,市面上什么樣的謠言沒有暗暗流行過?他們津津有味地辨認依仗中的各種事物,斬釘截鐵地聲稱自己甚至從杏黃紗簾外看見里面晃動的人影,一定是內廷女官或者宦官,指指點點,口沫橫飛,興致盎然。 城門口的迎接耗時不長,皇帝并不打算下來,也沒有要緊事交代,因此眾臣都隨行在后,在宮里入殿朝拜。沒人進過御駕,所以沒人知道,外面聲勢滔天,里面的皇帝卻只穿著一身常服未曾更換,甚至隨性地盤腿坐在穩穩緩步前行的御駕內,輕快地落子,神清氣爽:“又咬你一口?!?/br> 對面是本該在自己的車駕內的瑞香,孩子氣地蹙眉瞪著眼前的棋盤,又抬起來怒視丈夫一眼,深覺此人險惡。 兩人在棋盤上廝殺不是第一次,彼此的棋路都很熟悉,手段也都不低,但正因如此,熟悉只是一種障礙,誰的陰謀詭計越多,越能出乎對方意料,才越能制敵取勝。瑞香為人善于無為而治,棋路卻迅捷兇猛,十分直接,雙手落子,喜歡下快棋,極其擅長步步緊逼,不給對方喘息之機。 皇帝心機深沉,看似漫無目的,然而最后揭蠱時總是串聯在一起,層層包圍,察覺時已經落入陷阱。 二人的廝殺一向很精彩,戰況總是膠著,瑞香喜歡下棋,卻不太擅長在這種娛樂上耐心地等待,他不愿意輸,但也不能絞盡腦汁茶飯不思就為了一子之爭,于是就時常隱晦地被雜亂無章的棋局逼出脾氣來,看似無辜沉著地偷偷瞪人。 二人都很有默契,并不經常放水,反悔,但也并不會把游戲看得過重,且時常走神,所以兩人閑來無事又都很喜歡以此消遣。 瑞香不怎么愛動,有空的時候帶著孩子外出散步已經足夠,投壺蹴鞠馬球他都是曾經學過卻不喜歡,無論在家還是入宮后,雖然貴族內眷活動時少不了這三樣,但他卻只是坐著觀賞,皇帝一向覺得很無奈,卻不愿意累著他——還有別的事會累到瑞香,那才是他不愿舍棄的。 宮中能夠陪伴皇帝對弈的人不少,但他和瑞香對弈不是為了下棋。 被瞪了之后皇帝若有所思拿起玉盞喝茶,不緊不慢抬眼看著瑞香,果不其然發現他遲遲無法落子,天真地愁眉苦臉著?;实鄄⒉淮叽?,反而從旁拿起瑞香吃剩下的半枚點心遞給他。瑞香下意識接過,低頭看了看似乎才認清這是什么,慢吞吞啃了一口。他不是無法自拔的人,暫時看不出突圍的路線就放棄了,從棋盤上抬起頭,撩起簾子一角看了看:“進城了,你真的不想出去?這可是千秋功業,你卻似乎并不準備炫耀一番?!?/br> 這本該是最好的機會,出現人前,給他們心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宣示自己的威嚴。 然而皇帝卻搖頭,語氣不知該說是傲氣,還是有了底氣:“該打的仗我已經打過,千秋功業始于足下,無需對自己的子民炫耀?!?/br> 說著,他笑了,神情輕松,又含著說不出的威嚴:“若有人再行挑釁之事,他們自然會知道我能做出什么。真正的威嚴與實力不必言說?!?/br> 瑞香忽然覺得喉嚨里梗著一聲貓叫。他就知道自己哪里壞了,丈夫壞得這么不動聲色,平平淡淡地透露出危險氣息,他卻瞬間覺得身體起了反應。若不是距離入宮和分開也沒有多少時間,瑞香幾乎要決定善盡利用這寬敞且無人的御駕了。 見他神色不定,皇帝周身隱隱的兇猛氣勢立刻收斂,微笑起來對他張開雙臂:“過來?!?/br> 瑞香不知道他是不是讀出了自己的心思,但卻知道自己無法拒絕,也就不再拒絕,起身挪過去,坐在丈夫腿上。 兩人黏在一起,都忘了正在進行中的棋局。瑞香身上透著點心的甜香和野花生機勃勃的微香,融于發絲與眼神中。車輦行駛碌碌有聲,瑞香縮進丈夫懷里,兩條腿無處安放,屈起來蜷好,享受這掏空自己的繁忙之前最后的親昵與寧靜。 自古以來國之大事唯戎與祀,何況突厥挑釁多年,如今終于徹底致勝,舉國歡騰可以預見,而帝后應該是最高興的人?;鼐┲蟛攀菓c祝的浪潮迭起,無法脫身的時節?;实垡p將士,瑞香就要犒賞他們的家眷,皇帝要宴會群臣,瑞香就要接待他們的夫人,如此盛事必須要有與之匹配的狂歡,除此之外更不要提還有更復雜的事。 比如中山王季威之留京之后的事。他是皇帝的弟弟,手握軍權多年,如今雖然留京不再掌兵,但也絕不可能弄出鳥盡弓藏的冷淡,皇帝要展示兄長與君主的寬仁與厚待,瑞香就不能保持疏遠。 即使他對這個小叔并不熟悉,二人也沒有見過幾次面,但總有地方可以下手的。比如留京之后的宅邸,奴仆,宮中賞賜時的照顧,都要瑞香來cao心。何況皇帝的賞賜是皇帝的,瑞香自己也列了個單子。 中山王妃過世,孝期已過,按常理來說應該續娶,何況他還沒有子嗣。瑞香提過一次,皇帝卻露出幾分遲疑,最終嘆氣:“看他自己吧。若是不愿意,我也不想勉強?!?/br> 王位最差可以過繼嗣子繼承,而季威之又還年輕,瑞香想起從前見過如今已經成了冢中枯骨的王妃,也能理解如此一對夫妻收場之后季威之不愿續娶的心情。若是他有心再娶,瑞香自然能給他找出一個合適的王妃來,但若是不愿意瑞香也不會強求。 橫豎不涉及他自己的得失。 從長公主身上,瑞香意識到丈夫對親人有十分的保護欲,但從季威之身上,瑞香意識到這保護有時候看起來殘忍無情。 一個人對皇帝地位特殊,則對整個朝堂都是特殊的,譬如景歷。 來前有人建議皇后帶上他,瑞香拒絕了,他不明白這有什么用,何況景歷還那么小,怎么經得住奔波勞碌?他也并不傻,知道提出這個建議的人不安好心,他只是不明白他們到底圖什么?;实凵星夷贻p,而景歷還在襁褓之中,即使二皇子已經出生,他們又能做什么? 瑞香一瞬間就能想到許多可怕的事,但他并不相信他們真能僅憑這一件事做到諸如廢立太子的程度。那么他們到底想要什么,又為什么這么做呢? 這一度讓瑞香很不安。他一直知道自己和孩子們越是顯眼就越是危險,皇帝的預見并非杞人憂天,而是必然會發生的未來。暗中有眼睛窺伺,有骯臟的手蓄勢待發,而他不知道他們是誰,從哪里來,會如何出擊。 到了豐年大營,瑞香第二天晚上,躺在皇帝懷里輕聲問出了自己的疑惑:“我只是不明白,即使我帶著景歷來了,對他們又有什么好處?他們為什么會這樣做?” 夜晚的床帳讓他覺得安心,皇帝摟著他的肩頭,讓他半空中的心也終于感覺到踏實。瑞香知道,朝中的事瞞不過皇帝,他一定是早就知道了,只是毫無異狀,似乎司空見慣。即使如此,皇帝也并沒有輕視瑞香的恐懼,靜靜撫摸他一陣,聲音低柔:“他們要的不是結果,和眼前的好處,而是在尋找一種可能?!?/br> 瑞香不能明白。 皇帝繼續輕聲道:“你要明白,世上沒有堅不可摧的東西,即使是深厚的感情,互不猜疑,只要一直相處,也會彼此怨恨,心中留下裂痕。循著裂痕而去,抓住微不可察的矛盾,就能撕裂防線,讓從前密不可分的人互相仇恨,彼此廝殺……雖然需要精心謀劃,但卻是值得的?!?/br> 瑞香遍體生寒。 皇帝的聲音幾乎可稱柔情,甚至還撫摸著僵硬的瑞香,但卻并不打算瞞著他眼前正在暗中發生的事:“比如說,提議你帶上景歷的人并不少,他們的意愿并非一樣,只是覺得這或許有用??赡苁怯X得景歷地位特殊,我很看重,他本來就該與眾不同,可能是想試探你是否有將唯一的嫡子推到人前的野心,可能是想讓他開始變得特殊,讓我忌憚——我終究是會變老的,等我老了,景歷的地位依然抵得過其他兄弟,那時候我會怎么看他?他們不是想要結果,他們是種下種子,等著看能長出什么。事情若是一成不變,萬事盡在掌握,則局勢就如同死水一潭。他們什么也得不到。攪渾了水,人人都動了,你是我的妻子,景歷是我的兒子,你愛他,定然會為他做任何事,眼見他聲勢越來越高,或是越來越被我提防厭惡,你一定會做些什么。而我……你知道我的,我不能只隨自己的心意,只顧慮感情。一旦身在棋盤上的棋子動了,則人人或許都能弈棋,即使如你如我,也會被人利用。他們做出種種舉動,將你我推向猜疑決裂,為的不過是自己罷了。只要有可行的方法和足夠的野心,弒君篡位又算什么稀奇?景歷和你遲早會身處我的位置,我也不知道……將來到底會發生什么?!?/br> 在這長長,長長的一段解釋中,瑞香始終沉默不語。他對這種話并不陌生,只是這次皇帝的解釋尤其清晰。誰都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么,身處這個位子就必須要面對所有人圍繞著自己的欲望和索求。倘若他們不能或者不愿效忠效死,總有無數辦法鉆得到空子,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皇帝并不是天生就應該得到所有人的敬仰和畏懼,這一切都是掙來的,倘若一朝行差踏錯,血與火會帶來新的帝王。 瑞香只是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孩子距離這旋渦也這么近。他忍不住發狠,像只母狼般壓著咆哮低語:“我會報復任何傷害我孩子的人的!” 他或許不該這么說,因為他完全理解方才皇帝說過的,有些人就是想看到自己的野心,掌控欲,為了保護孩子和丈夫對立。他應該顯得溫順,柔弱,需要保護,好讓皇帝相信他們不會有那樣的一天。 但瑞香做不到。孩子是他新生的底線,他還那么小,任何一個都還那么小,瑞香做不到不在別人虎視眈眈的時候滿心攻擊欲。 皇帝摸了摸他的頭發:“我知道,因為我和你一樣。我愛我們的孩子,也愛你?!?/br> 從始至終他的語氣都很平靜,舒緩,甚至頗具幾分閑庭信步的從容,而瑞香知道這并不是因為他沒有力量,此時此刻這句宣告更是清晰地表明了這一點。 兩人靜靜地躺了一會,很有默契地結束了這個話題。瑞香想問出很多問題,但是他知道他不需要答案。比如這種感覺是不是才是正常的,身邊的每個人都對自己有所求,但是他們從來不在乎你是誰,無論你屹立還是倒下都會有人能夠從中獲利,所有人都在考慮自己的利益,實現自己的愿望,而你身處欲望旋渦的中央,必須要學會挑選別人,利用欲望壯大自己,保持你的自我而不被沖垮,要比所有人都強大,穩固。 瑞香忽然頓悟戰后皇帝對中山王季威之所做的一切安排都出于此,為了不被別人發掘兄弟之間的裂痕,不被人利用,他們必須搶先阻止未來的分崩離析。 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景歷生來如此,他會學會這一切,他的丈夫也是。 瑞香從前過于清楚權力的殘忍與冷酷,并沒意識到圍繞權力的每件事都是如此,他也身處其中。他不害怕自己的丈夫,即使對方的冷酷與熟練都令人恐懼。不知為什么,皇帝對他說的話毫無矯飾,過于直白透明,卻帶來了一陣解脫感。此時此刻他們都會為了尚且不能自保的孩子如狼般兇猛,他們是同心同德的,皇帝確實冷酷與殘忍,就越是能夠好好保護他們。 這道理如此淺顯直白,瑞香心生感激,他不需要更多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