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前程路漫漫無涯,舉目見長安在望
瑞香到后,歸期反而一再延遲?;实凵磉吺虑樘?,本來就不急著回去,如今這里又聚集了能夠議定許多事的大臣,至少也要再逗留五六天。孩子們都還太小,不能帶著奔波勞碌,所以瑞香在這里除了寫信,與夠格和自己交際的內眷見面說話之外,就沒有別的事好做了。 他還是討厭那張硬邦邦的床榻,來時沒有考慮過這種情況,竟然一時之間找不到能多鋪兩層的厚床褥,無奈何瑞香每天醒來都發現自己睡在丈夫身上。 最終,他還是扛不住被送到縣里一處民宅。雖然他什么都不說,覺得自己能受得了,但皇帝已經發現瑞香并未適應,反而被床硌得渾身發痛。豐年縣城距離長安只有五百里,當地最大的豪族姓王,和瑯琊王氏是同宗,雖然已經很遠,但建在郊外的新宅十分精心,且自從建成還沒有人去住過,王家已經屢次獻過殷勤,皇帝雖然并無移駕的必要,卻不能看著瑞香一聲不吭地繼續忍著,干脆十分不容拒絕地安排他住過去。 瑞香自然不肯,但也被說服?;实郾緛砭投鄶禃r候都忙于公務,二人無法見面,不過是夜里一起睡而已。既然如此,不如就到王家的宅子里睡,反正他騎馬來回并不費力,瑞香也可以住得更好一些。 這辦法不失為兩全其美,皇帝如今駐蹕的地方距離那宅子確實不算太遠,且他若是忙碌可以不過來,若是有空可以在那里多住幾天,怎么想都是劃算的。至少兩人都有機會不用睡這硬板床了。 王家對此很是驚喜,接待瑞香更是周到。這也不在意料之外,他們雖是瑯琊王氏的一支,但實則關系已經十分疏遠,不怎么來往了,這一族中更是沒出什么大人物,有機會在帝后心中留下印象,就必然要竭盡全力。 這座宅邸建在郊外,本就是為了避開喧囂,因此十分僻靜,景物也值得賞玩。雖然在瑞香眼里也不過如此,不過王家人很知趣,四下干凈整潔,又并未多加打擾,瑞香也就只有住進來時賞賜過王家上下,就再也沒有擔心過。 眼下一場大勝,舉國歡騰,雖然皇帝沒有回京,但消息已經傳遍了,想也知道他們回去之后場面要更加熱烈。而春天也已經來了,柳樹萌芽,春水潺潺,瑞香在掛起的簾櫳下回信。宮里不止大公主,連嘉華也提筆寫了一封信。他習字已久,一些常用的詞還是會寫的,即使不會也可以臨時問一問別人,不過是筆畫生疏而已。姐弟二人都興高采烈地問及戰爭之事,又問候父母安康。 瑞香含著笑回信,把自己聽說的戰爭如何險惡,羌人又是如何想要趁火打劫,而皇帝英明神武,如何大破敵人,又如何解決困境都給寫了上去。大公主經歷過被要求和親那一遭,需要吃一顆定心丸,因此她在來信里才格外興奮,追著問細節。瑞香知道,自己說的話她并不是不信,但和親對公主而言太可怕了,怎么安撫她都不為過。等到回京之后,見了皇帝,她會更安心的。 嘉華就是純粹的好奇,也確實思念父母。想到孩子,瑞香嘆了一口氣,自從入宮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離宮這么遠,孩子一個都不在身邊,多少也是會擔心的。雖然帝后不在宮中孩子們也并不會被怠慢,但若是出了什么事,就只好指望臨時管事的貴妃和年紀最長的大公主,還是不夠令人放心的。 好在他并不會在外逗留太久。 軍營里,忙碌暫告一段落,如無意外,已經可以安排啟程,皇帝與中山王兄弟二人,再次有機會獨處。 季威之近來也忙得暈頭轉向,每天一睜眼就是無數必須參與的大事,并沒有因為戰勝首功不在自己身上而輕松多少?;实埏@然十分倚重于他,除了尚未安排完畢的軍務之外,連與長安來的大臣們議政也總要帶上他,顯然是要他提前熟悉。即使兩人還未就他的未來說過什么,但季威之已經明白那必然是不輕松的。 皇后到來后,兄弟二人更難有機會私下說話?;实壑豢赡鼙人β?,稍有空閑不是回去看皇后就是詢問皇后的情況,軍中不用多久就傳播起帝后之間如何情深的話,甚至語中頗多調侃之意,季威之自然也有所耳聞。 從前他們兄弟是最親近的,這種親近甚至可以說是獨一無二,但遲來的成長讓親昵也不復存在,信任重視終于確定了距離。季威之并不嫉妒,卻難言苦澀。他很清楚皇帝的為人,正因如此,他不懷疑對方對自己的看重與維護之意,對于皇帝,他并不只是簡單的一個好用的下屬,正因如此,兩人再也沒有任何跨越倫理的可能,一絲一毫都沒有。 而皇后也足夠配得上他的兄長,溫和又端莊,為人處世恰到好處,來時不僅帶上將領家眷,甚至賜宴且厚賜這些家眷,雖然軍營中不適宜拋頭露面,但皇后對一日三餐和夜宵的關注也造福了臣下,很快就被交口稱贊。 至于兄長有多看重妻子,流露出的柔軟與溫情甚至連士卒都看得清楚,似乎高高在上神乎其神的皇帝也成了一個會緊張妻子的普通男人,營中那閑話就是因此才大行其道的。 皇帝如今已經有一個家,且沉溺其中,季威之恍惚想起,自己似乎停駐原地太久了,只有他一個被剩下了。雖然還不知道該怎么走下去,但他現在至少能夠順著別人給出的方向走下去,終有一日他會知道答案的吧。 他如是想。 二人坐在中軍帳內,都不約而同松了一口氣。這是難得的閑暇,兩人都不急著說話,先放空一會。片刻后,皇帝開口道:“諸將領的撫恤與論功行賞現在已經議定,到了京中就能頒賜,只剩下你了?!?/br> 季威之沉默,并不擔憂。他心中已經有些許猜測,覺得自己大概會留在長安。那也沒什么不好,雖然從前這世間最繁華的地方并無他的立足之地,但現在一切都改變了,他并不害怕。 皇帝又說:“恒王叔已經過世,你也知道他并無子嗣,因此除國,宗室之中再也無人有如此聲望,除了你,再說你我兄弟天各一方已經太久,如今戰勝四海升平,你也是時候留在長安了?!?/br> 季威之點了點頭:“但如阿兄所愿?!?/br> 帳內寂靜了一瞬,皇帝忽然壓低了聲音:“你手掌兵權多年,聲望遠勝旁人,這回留在京城,手中就不能留有兵權了。我并不愿意猜疑于你,正因如此,就不能給任何人猜疑你的機會。多年來我們兄弟二人歷經磨難,情誼非同尋常,這份情誼,我并不愿意斷絕廢棄。阿弟……你我兄弟君臣,實在不易?!?/br> 季威之心中一寒,因他猜得到自己此時已經在聲望的頂峰,皇帝多年不曾領兵,雖然此次大勝,但軍中終究還是更信任他的。這聲望再往上,誰知道會生出什么樣的狼子野心,會推著他們兩人到一個什么樣的境地。血與火中得來的帝位雖然證實了能力,但卻給后來人埋下了禍亂之源。既然你能憑借兵馬取得天下,為何我主不能? 謀權篡位或許沒有那么容易,但朝堂之上向來波詭云譎,二人如今這份信任難得,皇帝又不能退讓,既然如此,季威之一定是退讓的那一個,他點頭同意了。 皇帝已經取得首功,想也知道會被人大肆宣揚,此時此刻正是季威之開始低調的最佳時機,他們二人在這一點上已經有不用訴諸語言的默契了。 皇帝靜默片刻,道:“何況,有一件事,我想是非你不能做,非你不能明白其中的重要的?!?/br> 季威之敏銳地察覺皇帝語氣中傳遞的某種言外之意,心沉了下來。他預感這不會是好事。 “府兵制大概非得廢除不可了?!被实垤o靜地說。 季威之幾乎感到驚悚了:“這么快?!” 皇帝頷首:“此次戰后,最重要的事就是如何鼓勵農桑,接下來十年之內最好不要再戰,好令全國上下修養生息,要改制是最好的機會。你領兵在外并不知道,近年來賦稅越來越少,若是長此以往,恐怕整個長安城都要捉襟見肘。長安城中吃穿用度都從外而來,一旦供應不及,立刻就要出問題。父皇在世時這情況已經露出端倪,只是還不必解決,皇兄在世時曾想過解決,然而時機不對,到我這里不能再拖了?!?/br> 季威之聽得神情凝重。 府兵制扎根于均田制。開國初年因連年戰亂,十室九空,因此太祖夫婦為了修生養息而定下均田制,規定了土地本來歸屬國家,然而農民開墾無主荒地之后,耕種數十年就可以將一半土地歸為己有,剩下一半交還國有。這本是造福后世的決策,然而度過了極其艱難的創業之初,豪強富人逐漸收買農民手中的土地,使得農民逐漸成為佃農,依附豪強地主而存。 而豪強富人本就很少納稅服役,雖然天下民眾看似富饒,可賦稅卻一年年減少。更有甚者,農民變為佃農,離開家鄉,也就無法服徭役,當兵做工,府兵制也被動搖。 這過程雖然緩慢,可后果卻是致命的,均田制也好,府兵制也好,至今已經到了腐朽的地步,毫無作用,不能再用了。 然而廢除也并非翻覆之間可得,尚需仔細謀劃,且想也知道會有無數人抵死反抗。 但正如皇帝所言,長安乃是天下的心臟,全靠通過運河被天下供養,如今局面如此,遲早有一天長安也要被波及,萬一斷了供應,體面全無不算最要緊的,就怕生亂。天下太平才幾年?不能再出事,再打仗了。 所謂窮則變,變則通,現在已經到了不得不變的時候了。 至此,季威之才明白皇帝要自己低調下來,留在京城,壓住宗室的目的,顯然是所謀甚大。 帳中沉默是有重量的,壓得他一時間呼吸不暢,好一陣才點頭:“確然如此。只是此事太大,不能輕易動手。阿兄,你可有方向?” 皇帝搖頭:“不必急于一時,中樞已經有所共識,不過真要動手,還得先排除一兩個人,等你回京再說。我告訴你,不過是希望你心里有數,目光長遠,別在意這一時的得失,無論如何,你得明白我的意思?!?/br> 季威之當然明白,他長長吐出一口氣:“但愿天下自此安寧?!?/br> 二月末,帝后攜有功臣屬回京,長安幾乎沸騰,萬人空巷出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