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惟愿取情似堅金,釵不單分盒永完
兩人一番胡天胡地縱情胡鬧,一直橫跨了整個下午,都黏在一起根本沒什么機會說話。終于結束后兩人起身沒叫人,簡單洗了洗,隨便穿一兩件衣服,自己撿起滿地信紙,瑞香撿起來覺得心疼,撣了撣好好放進匣子里,就聽見皇帝在笑,不由瞪他:“笑什么?!” 雖然確實是很好笑,但不該這么囂張笑出聲吧? 不過成婚幾年了,第一次看到他無憂無慮甚至瞬間青春的笑容,瑞香也不由瞪不下去,輕輕嗔了一句:“有什么好笑的!” 瑞香起身拿走皇帝手里的幾頁紙,很認真地收藏起來,放回原來的地方。他這里寶貝太多,所以管理反而不由他來,只有最近自己喜歡的,常用的才會放在妝臺上,方便平時取用。不然的話全都收在庫里,說不定哪天就拿出來賞人了。 皇帝掃了一遍覺得已經全部撿起來了,示意他鎖上匣子。 瑞香扔東西的時候顧不上太多,所以信紙雖然全都飛了,但范圍卻不大,應該也沒有遺落,只是上面皺巴巴或者潮濕,就沒辦法了,瑞香也羞于晾曬,看著圓圓的一顆汗滴的印痕,忍不住又臉紅起來,收好了轉過身,靠在皇帝懷里長嘆一聲:“今晚咱們就說說話吧?” 其實他總有很多話想說的,且越來越多,但情烈如火,要到纏綿極盡后,才能有空說話。 皇帝應了一聲。 于是兩人傳膳,看孩子,吃晚膳,又分頭洗漱,一起上床躺好。這種情況倒是少見,躺在一起,情意如同糖絲黏稠流淌,將兩個人連在一起,但是卻沒更進一步成rou體纏綿。瑞香捉不住太多思緒,所以還是用孩子開頭:“嘉華的脾氣,越長是越大了,我想,總該想個辦法,叫他別太任性?!?/br> 他知道皇帝多半是沒有發現,就算是發現了也不會在意,果然,皇帝說:“他出生就封宗君,又是你我的頭一個孩子,脾氣強硬也沒什么?!?/br> 瑞香想講道理,又覺得看皇帝對大公主的脾氣的意見,不一定講得通,干脆說:“在家咱們自然可以寵他,可是寵壞了以后嫁人了,怎么辦?日子總是要他自己過的,脾氣強硬一些有好處,可是太強硬就會礙事多余了?!?/br> 見皇帝還是不太同意,瑞香不由心里嘆氣。 其實嘉華的脾氣,他也是最近才發現確實不小。一個是不服乳母的管束,說要出去玩就是要出去,如果不答應他也不哭,鬧得人不得安生,一個是要是別人因為天氣時間不合適等等原因讓他失望,把他抱起來帶走,他就拼命掙扎,又踢又蹬。 小孩子的力氣也不小,不能忽視。 瑞香自然是慈愛的母親,但是孩子還是應該懂得世上有些事就是沒有商量的,世上也不是只有鬧一個辦法達成所愿。何況雖然身為宗君,一輩子都不可能從夫君夫家那里受什么委屈,但是靠著皇帝的寵愛肆意妄為一輩子,和夫君關系卻不夠美滿和順,并不是他想要的孩子的一生。 進宮前,瑞香已經到了待嫁年齡好幾年,聽過太多過來人說的話。這些人有的在外是有名的夫妻和順,有的就事事不順,夫妻之間不說互相仇恨,至少也是陌路人一般。 他的母親出身高,婚姻也算滿意,所以教給他許多,大多數都是如何做一個好的管理者,如何主持中饋,如何把握權力,如何上下周旋不出錯——似萬家這等家族,出嫁后上有三層公婆,下有侄兒侄女,中間還有十幾個兄弟妯娌,光是人際關系,就能讓新媳婦夜夜擔驚受怕。 等到他第二次許嫁皇帝,他知道消息,真正定下這門親事,已經是皇帝逐步掌握大權的時候,母親大概是有預感的,要比上一次傷感的多,到他房里坐了許久,說,你要做你自己,同時讓他知道你是美好的。 一個人有一種性格,但你嫁的人……你到底好不好,還是他說了算,雖然做正確的事能夠讓你立于不敗之地,但只有一開始就拿出誠意,好好相處,有所準備,才能將情意培養的越來越厚。你天性不善與人爭斗,更不屑于弄卑鄙陰險的手段,可這世上正大光明和陰險卑鄙,本身不是手段,只是為人處世的道。 我教了你許多術,權衡,管理,用人,用錢,我養了你二十年,你有你的道,同一種手段,或許不同的人都會用到,可是目的,過程,結果,都是不同的。家中將你許嫁給藩王,自然也是為了權勢富貴,但你生在萬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嫁的人無論如何都得能帶來好處,是萬家的朋友。 做人妻子,不好了你們可以夫妻分居,只要有孩子,你自己一個人單獨過,就像你十二姑姑一樣,也不是不行,但要是有機會能夠夫妻和睦,深恩厚愛,你就要記著我的這句話,妻子要可敬,但愛妻,嬌妻,要可親,要美好,要讓他看到你的好,要讓他明白你是什么樣的人。 天下妻子天生低了丈夫一頭,女德也好,女誡也好,都是要你溫順馴服,要將自己放低了,當做男人的所有物,才算一個合格的,賢惠的妻子??墒悄阏嬲鞘裁慈?,你自己心里清楚的,你能做的遠比他們期望的多,只是你必須要明白,婚后才開始認識,任何事都不能急于求成。男人不會低頭,所以要你先體諒,了解,人和人的相處,都是以真心換真心,知道你的好處,你再做你想做的事,就沒有那么難了。 千萬不要急,寧肯慢一步,不要走錯路。 瑞香其實記得的,不過他自己的婚姻,說實話和母親說的一點也不一樣。上無公婆下無妯娌,宗室人少,麻煩就少,何況他是皇后,沒人敢過于難為他。和皇帝的相處,確實總有種種風波,但兩人靠近的速度實在太快,他又連著懷了兩次生了兩次,一切都猝不及防,目眩神迷的來了。他被皇帝俘獲,又忍無可忍爭來了皇帝的真心,母親的道理似乎就不適用了。 所以,他一時間也不敢告訴母親,自己已經把心給出去,且沉溺其中,再也醒不來了。母親口中的妻子,絕對不是這個意思。 但到了他自己的孩子身上,他忽然明白了父母對自己婚姻的期待是怎么一回事。最好是夫妻和睦,但真心相愛太危險了,暫且略過不談,但最好,還是不要鬧到要靠娘家和丈夫冷冰冰相處的地步好。 嘉華性格強硬,其實沒有錯,但是母親的話是對的,世人對妻子的要求,都是賢惠溫順,因為這樣麻煩最少,因此世上閨秀都標榜一個端莊大方,實際上一百個人是一百種性情。無論心里想要什么,相敬如賓,濃情蜜意,那都是婚后要自己經營的,只有這個溫柔賢惠,就像是管家理事,針黹女紅,識文斷字一樣,可以不做,可以不精,但不能連個態度都沒有。 何況小的時候還好,怎么都可愛,可是大了萬一仗著寵愛胡作非為,他可是皇后嫡出的宗君,身份擺在這里,將來嫁了人就能夠四處交游,萬一惹上事或者心大了插手朝政,隨意管不該管的事…… 這世上終究還是對每個人都有限制的,瑞香不能等到孩子撞了南墻再后悔。以前不是沒有公主密謀造反,或者公主插手朝政,支使駙馬胡作非為結黨營私,結果全家斬首的例子。常讀史書,確實可以以史為鑒。 瑞香自己是有絕對不想碰的底線的,因此他也要教會自己的孩子這一點。尤其生了景歷,外頭的風浪實在太大,皇帝也傳遞過來一些,那些祥瑞令人頭暈眼花,雖然知道大多數都是牽強附會,可這就代表了人心匯聚,瑞香自己身上發生什么事,他一向是后知后覺,甚至根本不覺的,但在孩子身上,他就恨不得想到幾十年后,都給安排妥當。 不由他想不到。 見皇帝還是不甚在意,瑞香也是無法,心想對他這生下來就是皇后嫡子的人來說,大概也不覺得嘉華就很需要教,畢竟嘉華還小,又是宗君,分量怎么都比不上唯一嫡子的。不過孩子本來歸他管,所以他也不準備堅持說服對方。反正皇帝也不會指手畫腳說他這樣不對那樣不對。 “還有,嘉華也漸漸大了,不用喝奶了,我就想給他把四個乳母裁掉兩個,換兩個年紀小點的宮人上來伺候,也陪他玩玩,畢竟景歷和曜華要長到能陪他玩還有一段日子,大公主又得上課,還比他大那么多?!比鹣阌终f。 其實還有一個原因是,可能是他坐月子時為了不讓別人區別對待三個孩子,所以頻頻敲打,乳母本來就很小心,現在更是小心,嘉華都這么大了,也不肯讓他自己吃飯,還是要喂。他們當然是怕擔責任,但是瑞香也不必要反復要求他們怎么做。做的不好的,裁掉就行了,找兩個小點的玩伴也好。 這在宮里也是常例,皇帝就知道的,于是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瑞香本來是找不到什么話題又想和他說話,所以聊聊孩子,說說家務,卻發現自己越說,皇帝好似越沉重,越不太敢開口,于是說完最后一句,見他同意,沉默了一陣。 兩人其實都知道有正事需要說,可是面對面躺著十指扣在一起絮絮叨叨說些家常,爭論孩子性格到底好不好,實在是從未經歷過的溫柔寧靜,都不愿意打斷,眼神纏綿過了好一陣,兩人先后開口:“我有事和你商量?!?/br> 瑞香一愣,他想說的是自己出了月子就可以動手采選新宮人了,這樣宮里不干凈不聽話的隱患終于可以開始解決,但內府局的問題也很嚴重,不過這就不是他一人能決定做的事——內府局是有前朝官員專門負責的,尤其采買,動這里需要決心,還得皇帝完全支持。雖然知道皇帝大概也是早就想辦了,但兩人還是要商量好了,才能殺一個措手不及。 以前含涼殿只有一個嘉華,瑞香自己還不太穩當,所以動手不是時機,現在他就忍不住了。這些蠹蟲,真的太貪婪了!他雖然沒有仔細查過賬,但這些人的膽子也太大了,有幾次以次充好的動靜都到了他這邊,想也知道,他們吃了的比宮里花了的說不定還要多! 當然,瑞香是吃不上虧的。這些人雖然糊弄他,但是卻不敢虧待他,設置拿貪了的錢和東西來“孝敬”他,不是說宮外采買順手帶進來的,就是明里暗里多送他沒要的東西,衣料,珍寶,甚至給幾個孩子多送,甚至敢于直接多送錢! 皇后的年俸是有數的,一年兩萬錢,除此之外還有布料,絲綢,份例內的衣食住行,其實都算在年俸里。雖然在宮里是最高,但其實日?;ㄤN還要養孩子,是絕對不夠的。一般來說,后宮妃嬪要不然有娘家貼補,要不然就度日艱難些,只有升位分待遇才能提高,從吃穿到住的地方,使用的車駕,伺候的下人,都是不同的。 瑞香進宮后,其實沒怎么留意過自己的年俸都怎么花了——他還沒嫁人的時候一場賞春宴,都要花掉十幾萬錢,兩萬錢不少,但是實在不多。實際上他的日?;ㄙM的根本不是份例內的東西。在一日兩餐之外吃東西,不是份例,在一年二十四身衣服之外再做衣服,不是份例,皇后年俸里也沒有一年四季隨時送來的首飾。 地位到了,其實明面上的待遇標準根本不重要,只是身份在這個層級的象征。瑞香真正辦宴會或者做新衣服打新首飾,花的一個是皇帝給他的湯沐邑的錢,另一個是每逢他辦宴會或者年節需要賞人,皇帝就叫人直接給他送東西送錢,并不愿意他多花費。瑞香的湯沐邑在山東,臨近東海,海水煮鹽,地方是很富庶的,雖然只能拿到賦稅的一半,但已經是用不完了。湯沐邑其實換個說法就是給公主宗君洗澡換妝脂粉錢,皇后拿這個…… 他也覺得心虛,因為這不是皇后待遇里該有的,不是沒有過,但那是前朝古制,重新翻出來顯然是加恩,他向來不是囂張的人,卻死活推辭不去,只好收下。而逢年過節或者有事,皇帝送錢和賞賜的東西一起來,他也不能獨獨把錢退回去,又沒有必要這樣做,以至于雖然有個足夠貼補自己的娘家,卻從來沒收過娘家送來的錢——實在是花不完了,從來就不缺錢。 皇帝的私庫里,其實寶貝不少,前面兩任皇帝搜刮斂財,價值不可小覷,就瑞香這里收到的,就多是價值連城,根本算不清的東西。檀木金絲楠木黃花梨木的各種家具,屏風坐榻,瓷器水晶琉璃琥珀各種酒器,用具,甚至還有真拿來讓他用膳的碗,玉器更是不少,古琴大概也翻出了那么三張…… 首飾甚至未經打磨的寶石,都是一匣子一匣子送來,讓他覺得皇帝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送出了什么,不知道登記造冊的人心里在想什么。 皇帝賞賜任何人,都是要登記造冊的,開庫房要兩個人,帶出來給皇帝過目確認之后造冊,再叫人送出去,所以絕不可能出錯。宮里妃嬪進宮時身家都是有數的,也會登記造冊,所以一個人的收入幾乎都是明白的,除非有其他見不得人的進賬。這樣的好處就是東西的來源基本干凈,就是出什么臟事,也很好查明白。 瑞香生長奢華之中,身邊事都很講究,對寶貝其實并沒有什么特殊的震撼,但這幾張古琴確實讓他昏了頭,每一張都青史留名,愛琴之人不可能不迷醉,皇帝卻…… 因為交給他的時候神色實在是太自然,瑞香事后才想明白,皇帝可能聽見自己很久之前,夜里彈的琴了?;实鄄粣壑v情意用言辭說出來,可他心中有所悸動,在外必定有所表現,只是太過隱晦,要猜,不能問。 除此之外,他最喜歡的還是那株八尺有余完整又漂亮的粉盈盈珊瑚樹,雖然并不是時人推崇的血紅色,但他愛的就是與眾不同和溫柔纏綿不大方的粉紅色,放在正殿里的時候他身邊的近侍全都露出rou疼的表情,忍不住問要是不小心弄壞了怎么辦。 瑞香道:“要是不擺出來,放在我的庫房里和放在陛下的私庫里,有什么區別?” 都是蒙塵黯淡,不見天日。 所有供奉送到宮里之后,第一步都是皇帝那邊的內侍省和殿中省留足了皇帝要用的,和皇帝賞賜宗親,勛貴,大臣的分量,然后發到后宮,瑞香按照身份待遇分發下去,給自己留足賞賜外命婦的,少了自然不必說,反正少不了他的,多了多的那就是他的了。 何況有些東西也是直接送進后宮,他分好了給皇帝那邊的,自己再行分配后宮,賞賜宮外。 新鮮瓜果也好,新的絲綢金玉也好,甚至鮮活魚蝦等物,有時候宮外不是買不到,但宮里分發下去的并不是東西本身,而是此物代表的圣寵,和帝后心里你是親近的,重要的人。以前沒有的人現在收到了,那是一場巨大的驚喜,恨不得把東西供起來,以前次次都收到的人忽然沒了,就會心里頓生恐懼。 宮里的人,真正能指望的就是這例外的賞賜,皇后所得自然是最厚的,就是種種優異特殊的待遇,才真正讓皇后難以企及,高不可攀。 瑞香實在不需要別人暗中送錢,何況還是臟錢! 他知道他們的意思是和光同塵,畢竟宮里這樣也不是一年兩年,腐敗貪污總是會滋生的,不癡不聾不做阿家翁,他是管家理事的人,若是不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容忍這些私心,那他們也不可能繼續給他面子,讓他管理下的后宮不出任何事了。 但人有私心可以,可是看看他們送給自己的東西,瑞香只能想到他們吃下去的是好幾倍,否則怎么會舍得拿出這么多來給他? 第一次收到的時候他剛進宮沒多久,接手了宮務之后還不熟悉,雖然猜出他們的用意,但是卻不敢相信,挑了個時間告訴了皇帝,皇帝當時說,給你你就收著吧,你收了也不必替他們擔心。 那時候皇帝也是需要和光同塵的,雖然他當時不知道,但行宮之后至少看明白了,皇帝不是登基了之后就自然而然萬民服膺,治大國如烹小鮮,越大的事,越要慢慢辦,急于求成,只會失敗。 所以他也忍了,現在總算是時候了吧? 不過,瑞香并不急著說出來,他一向是很能按捺自己心緒的人,還是道:“你先說?!?/br> 皇帝顯然是有心事,且有些躊躇不知道該怎么開口,但他本來就不是會猶豫太久的人,于是定了定心,道:“我想,這事還是要先告訴你,我不會很快立太子?!?/br> 瑞香沒想到他忐忑的居然是這個,其實他早有預料,也并不覺得襁褓里的太子是多好的事,孩子還小,早早被寄予太多期望是太重的負擔,他其實也不想要。因為沒覺得是多好的東西,所以當皇帝用這種好像害怕他會懷疑,會生氣的態度說出來,他反而吃驚。不過想想看,皇帝確實一向認為權力是最大的保障,是最實際的承諾和好處,所以不給,他心里真的會覺得是對他的一種辜負的。 他說:“這也是好事,孩子還小,賢愚難辨,我雖然不會虛偽,說……” 到這里,他還是頓了一下。他一直都知道皇帝是很可怕的東西,但到了這一步,說話直白與否,早就不能決定他的成敗了,所以他還是接著說:“說我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做太子,畢竟我也不能置身事外到這個地步,但太早了,對你不好,對孩子也不好?!?/br> 皇帝盯著他,眼神漸漸軟下來,像一汪春水:“景歷是你我的長子,論身份其實夠了,可早立太子,就會有許多人盯著他,將亂七八糟的貪念寄托在他身上,甚至盼著我們父子相殺成為仇敵,我私心自然免不了偏心他,偏心你我的孩子,可正因如此,太子之位必須慎重,畢竟……你我也不會只有一個兒子,現在考慮這些,還是為時過早了?!?/br> 瑞香點點頭,對他說的話并無異議,但卻在皇帝的這種忐忑和遲疑中察覺了一種寒涼?;实凼沁@樣一種孤獨的身份,他自己的妻妾,兒子,兄弟,都可能成為他的仇人,因為皇帝之位就是有這么重,所以他能夠真心信賴一個人,絲毫不留余地不去懷疑,不給自己抽身而去的可能,那是真的太難了。 他靠過去,摸了摸丈夫摟著自己的手臂,柔聲道:“我知道?!?/br> 皇帝道:“好在現在宮里也有其他人懷孕了,總有人會想觀望的,逼我立太子的聲音不會很大,多加引導,總不至于波及景歷。宮里孩子多了,將來的太子有了兄弟臂助,你也不至于被人嫉恨,叫人破釜沉舟,弄一個魚死網破。英宗說,若是我妻子死了,我就是殺千萬人為他償命,我終究只是一個鰥夫了。你我既然不想重蹈覆轍,就不能不給他們一條活路,一線希望?!?/br> 瑞香被他摟緊了,自己也跟著一顫。 身在宮中數年,瑞香終于徹底明白了宮里并不是所有人都希圖皇帝真心以待,甚至都不需要多么寵愛,只要他們還有顧慮,還有盼頭,就不會鋌而走險。否則魚死網破,他真成了一個被暗算或者殺死的靖皇后,留下皇帝一人……做什么都沒有用了。 靖皇后得寵后,宮中無人見幸于英宗,連帶他們的兒子英宗也不看在眼里,幾乎就像是沒有其他兒子了一樣。二人自然是昏天黑地神魂顛倒,可旁人掙扎求生,一無所有,自然生出破釜沉舟的心。 靖皇后沒了兒子,英宗變成昏君,最后落得那樣一個下場,死生不能相見,誰會不怕呢? 瑞香輕聲道:“我知道。就像妙音,出身奴籍,十幾年孤苦,只有這個機會生下自己的孩子,他以前聽我的話,為我著想,就是要換我現在照顧他,幫他,若是他沒了這個孩子,他恨天恨地,難保不會恨我。就算換了是我,又怎么可能會不恨呢?仇恨又哪里有理智可言?” 是人就有私心,是人就想要擁有點什么,身份,名位,保全娘家,孩子。他們有可以牽掛的東西,覺得活著不是全無希望的,就會安于在他手底下過不溫不火的日子,否則,就要起來一拼。 就像是現在田間地頭耕種的農民,他們的日子能過得下去,交了賦稅,服了徭役,交了租子,被莊頭,管事,巧立名目盤剝過一遍又一遍之后,只要日子還能過得下去,就會繼續忍受。 可要是不能,他們就會揭竿而起,四處點火起義,最后推翻皇帝。 瑞香想,他走上這條路,得到了別人不可企及的東西,皇帝甚至承諾他的孩子最有可能做太子,這種話也攤開來說,就不能想要做靖皇后了。他答應了長相守,那是幾十年的未來。 人生總是有舍有得的,要想什么都不放手,只會全盤皆輸。 其實他有時候也害怕,不是怕紅顏易老,將來年老色衰,色衰就愛弛。他怕的是皇帝有一天不再愿意這樣為他周全,這樣對他坦白,他給自己暴露的這一切溫柔的東西全部收回,不再是季凜,不再是斂之,就算寵愛仍在,他還有孩子,可是他那時候真的能勸自己,這樣也不錯嗎? 如果皇帝一直愛他,將來二人一起變老,他總是有值得被愛的地方的,他不會變,可要是他忽然不愛了,或者覺得他要的太多,是全部的坦白,是所有的共享,不愿意了,把他拋在半路,這才叫變心。 他的野心從來不是所有人中你對我最好,而是你要永遠對我像最初那樣好。愛可以沉淀,可以豐厚,可以融于骨血,但他到底是不是一如最初定情時,瑞香自然是第一個知情的人。就算將來他始終是皇后,始終有尊嚴,底氣,甚至權力,太子,丈夫不再這樣愛他,那到底還是不是對他最好,重要嗎? 他也是人,也有私心,最多不過對幾百萬錢視如糞土,但皇后的權力的甘美,太子位的沉重,到那時他也沒有自信自己一定能夠覺得仍然不如丈夫的愛重要,可這個開頭實在是太過美好,他不能說服自己,沒有愛也無所謂?;蛟S終有一天他可以,可是現在,在所有一切權力也好,名位身份也好,都不如這點真心重要。 有如此開端,就算結局潦倒,他也舍得——何況眼下看來,這潦倒真的也不算什么潦倒。 皇帝身在此位,就好像巨大的一個漩渦,他已經習慣了人人對自己有所求,有貪念,有欲壑難填,皇帝就是駕馭這種欲望,才成為皇帝的??纱蟾艔臎]有人對他要過真心的愛,要他作為人的那部分。 很多人懼怕過量的皇帝的私心,承擔了不是好事。即使靖皇后是皇后,不也是落得那樣?普通妃嬪,更是不敢了。有太多東西能夠把他們攔在半路。比如一旦母族膨脹,欺男霸女,橫行過市,惹怒皇帝或者大臣,落得個沒有下場。又比如知道的太多,參與的太多,有朝一日皇帝忽然覺得他太多嘴,手太長,落得個沒有下場。更不要說進入宮闈斗爭,彼此攻殺,最后被人算計落敗。 寵愛是好東西,輕飄飄,又很快樂,有實際的好處,卻不必負擔皇帝的負擔,始終與皇帝是有君臣的距離,恪守臣子本分,就可以衣食無憂,待遇也不算差,這才是所有人都想要的。 談及感情,談及你我,要皇帝做個凡人,來與自己匹配,失敗的方式太多,以至于只有瑞香覺得值得。 畢竟皇帝做皇帝的時候,居高臨下,要對人好是很容易的,但他做了凡人,有了喜怒哀樂,也會失敗,厭煩,翻臉無情,就沒有轉圜余地了,如此直接,不是常人敢做的事,也不是常人想要的結果。 瑞香平時溫柔,實則內心是有一種與這種溫柔格格不入的堅決的,若非如此,他也震撼不了皇帝的心防,二人走到這個地步?;实叟碌牟皇亲约簾o法承擔,怕的是瑞香會碎掉,因為他也不知道,二人盼望的東西能否最終圓滿。 恩情美滿易得,地久天長卻近乎一個虛幻的愿望,只能憑他們二人去創造。 皇帝捏了捏瑞香的手,道:“正因如此,我不愿意你我再相疑。所以有什么話,我都想告訴你,只是……又怕你將來會恨我怪我,如此殘忍無情。有些事若是換個說法,我能哄你暈頭轉向,可我活了三十年了,也想能夠有一個人,可以見到最不加偽飾的我。正因我如此自私,所以才會拿情愛來禍害你,你是一個太好的人,溫柔寬廣又勇敢卓絕,我不能逼迫自己忽視你……” 他的溢美之詞真的很少,瑞香聽得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反應,忍不住靠過去,皇帝卻忽然起身,摟了摟跟著坐起來的他,匆匆道:“等我片刻?!?/br> 說著下去在妝臺翻了一陣,瑞香撩起帳子,但是殿中雖然徹夜點燈,卻不能照亮所有地方,他看不清,總之皇帝是很快回來了。 瑞香挪回去讓他上來,二人靠坐在一起,皇帝摟著他,先給他看了手里的妝刀,怕嚇到他,隨后從兩人拆開的頭發里分別分出一縷,示意瑞香綁在一起。瑞香幾乎反應不過來,但還是下意識接過皇帝方才上來時從換下來的衣服里找出的紅繩,綁住了一截,將兩人的頭發混在一起。 他們的頭發都是一樣黑,皇帝的更粗更硬,但差距畢竟不大,都是頭發而已,平日在枕上混合一處就看不出,現在更是。 皇帝揮刀斷發,將發絲交給他,摟住他很慎重溫柔地親了親,握住他捏著頭發和那個同心結的手,柔聲道:“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你我婚后用了這么多時間才走到彼此心中,這種真情,我也不愿失去。但恩愛易得,不疑卻難。我愿意永遠不騙你,不哄你,將所有的自己告訴你,你……愿你我都能好好收藏?!?/br> 瑞香的手都在抖,幾乎要立刻哭出來。 其實帝后大婚的時候,冗長繁雜的禮節里,有結發這一節,但那是不一樣的。那一段頭發象征的是帝后合婚,早被收藏起來拿走,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再見到。這一段頭發……幾乎是另一個,更隱秘,但更私人的婚禮,是夫妻之事。 他送頭發的時候表白的是自己的真心,皇帝還的卻比他想的更多,更……真誠。愿他能夠好好珍藏的,到底是頭發,還是這真實的自己,所有的袒露呢? 他忍了又忍,不肯在夫君面前越發像孩子般幼稚愛哭,良久才緊緊抱住他:“我在的?!?/br> 兩人緊緊相擁,瑞祥感覺到數個吻落在額頭鬢邊,兩人都不肯分開,就這么抱著?;实鄞蠹s是多少對自己真情流露,還送頭發羞恥起來,雖然不肯松手,但卻轉移了話題:“你剛才想說什么?” 瑞香被打斷,想了好一陣,想起來后又是一陣怒氣,可他正被緊緊地抱著,實在是發不出火,也就是聲音嚴厲了些:“是內府局。我想著,我現在出來了,能理事了,自然要著手采選替換宮人的事,但內府局向來過分,我真的忍不了了!他們貪錢就算了,絲毫不知道收斂!” 宮里這種糜爛,也是時日已久,就算換了一批人,只要制度不經過徹底的改革,或者沒有徹底的清洗,總是迅速能爛掉一大片的。瑞香以前還能忍,現在就不能了,也算是終于有能力和勇氣來做這件事了。 皇帝聞言,倒是一愣,片刻后分開,認認真真看了看瑞香板起來的臉,笑了,結結實實親了他兩下:“好乖!” 瑞香被親懵了。 皇帝又摟著他靠在床頭,讓他靠在自己懷里,慢慢說:“正好,我也打算和你交個底?,F在對突厥的作戰,到了關鍵時候,但是國庫也沒錢了。我原先騰不出手來,現在也確實是時候收拾這幫人了。你只管放心去做,要人也好,要圣旨懿旨一起下也罷,好好清理一番,把收上來的錢全部收歸國庫,我就好找理由,叫大臣們踴躍捐錢,為國家出血了。此事不小,你明白嗎?” 瑞香剛開始還不懂他怎么一開始就提到了打仗,一聽到國庫沒錢霍然起身:“真的?!那……那你還給我什么湯沐邑啊私房錢!我缺你那點錢嗎?” 他急壞了,皇帝卻差點笑出聲,怕他覺得自己是不當回事,硬是忍住。萬家的公子,自然是從來不會缺錢的,說出這種話來也是格外可愛,還氣鼓鼓的。 皇帝把他拉回來,忍住笑意,認真解釋:“那是不一樣的。宮中用度,本來在我登基時就減過許多了,該有的排場還是要有,否則的話,你想皇帝都厲行節儉,大喊沒錢,下面的人又該如何自處?” ……是哦。 “還有,公庫私庫的錢,本身就不能混用。否則的話,假設我現在變賣內帑寶物換錢充進國庫打仗,旁人會怎么想?要不然是覺得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要不然是覺得我也不缺錢,所以更加不肯撥錢了吧?先不提是否會讓旁人覺得皇帝并沒有什么尊嚴,變賣家產還是會容易叫人覺得要完了。如今國庫雖然吃緊了,但其實……我的本意,還是想看看到底有多少會聽我的話,拿錢放血支持我。你明白嗎?” 皇帝說得簡單,也十足淺顯,瑞香也被說服了,仔細一想卻仍然不對,怒視:“那湯沐邑……” 早猜到他不至于這么簡單就放棄,皇帝也有所預料,按住他道:“湯沐邑是為什么給你的?” 瑞香不用回憶,愣愣答道:“行宮……” 但是這有什么關系嗎? 皇帝嘆氣:“你是賢后,我才是明君,你既然是賢后,要朝野聞名,怎么可以沒有特殊的待遇呢?湯沐邑不僅是給你用的錢,也是你的標桿,你就是如此賢德,配得上為了你的生日不過中秋節,也配得上這個湯沐邑。實際上,這些錢對你,真的是不可或缺嗎?” 那還真不是。 不過有了還是很過分??!瑞香又想說話,被皇帝捏住嘴唇,只見皇帝無奈嘆息:“你若是于心不安,其實不如拿出一部分的錢——不許給多了,充作軍費,如此,我的妻子都已經連脂粉錢都送出來了,旁人還好意思不出錢嗎?” 瑞香愣了,他剛才就想過自己還可以直接拿錢出來,也下定決心不管怎么樣,明天開始就減一半用度,聊做表示。他不知道國庫居然吃緊就算了,知道了怎么可能置之不理呢?雖然皇帝說國庫和內帑不一樣,可他既然是賢后了,關心軍費,愿意出錢,也不是沒有道理吧? 然而,皇帝不反對,居然還打著先用妻子出錢的方式哭窮,再跟大臣要錢? 大臣勛貴有了他作對比,恐怕不管怎么樣,都得真正出點血了吧?皇帝是知道他是勸不住的,所以早就想好了后面該怎么做嗎?聰明人真的是太可怕了。 他吶吶道:“其實,我還想減一減用度。雖然你說的排場是必須的我也明白,可是既然要哭窮,那就要像一點嘛,我想我這話說出來,貴妃淑妃肯定會跟著,其他人不是懷孕,不能減,就是也沒什么好減的,但是咱們把宮里的蠹蟲清理一番,再省下這些,總歸不少了吧?” 無論如何,他也是真的想出一把力的,說著說著,想起:“我叫母親進來,讓她勸勸父親,到時候也跟著多捐一些……我不愿意打仗,可是更不愿意打輸,總要出力的?!?/br> 皇帝沉默了,摸了摸他的臉,手指從額角摸到下巴,流連好幾遍,最終嘆了一口氣,把他抱過來柔柔親了親:“你真是……” 他也是實在不知道該說什么,瑞香看似人間富貴花,天真溫柔而善良,實際上又勇敢鋒銳有決斷,現在又對他這么好,讓他都找不出什么不落俗套,真誠直白的話來夸了,只能親了又親。 “你既然減了用度,我也減就是了。不過時機還是有講究的,孩子們也不能委屈了,少誰的也不能少了他們的,這得聽我的,好不好?”最后還是只能答應了這請求,又好好與他商量。 瑞香點點頭。 皇帝又道:“此事岳父也是知道的,他有自己的考量,我們二人已經商量過了,你若是找了岳母……免不得起居注上又給你記一筆大大的賢德?!?/br> 瑞香一想起起居注就臉紅羞憤:“就你我知道不就好了嗎!” 皇帝被逗笑了:“不然你以為史書里和我并列,只是一句我的妻子是你?你做的好事,我還會給你昧下不記?” 瑞香想攔,又不知道怎么攔,想放棄召母親進宮的想法,又不放心皇帝和父親商量的內容,左右為難,皇帝卻只是看著,根本不肯松口,無奈,瑞香只能不想了,放棄:“那你也別委屈自己,你體熱,冰還是不要省了,別的……那么多菜你本來也吃不完的,減一半倒也不算浪費,就是和相公們一起吃也是好的?!?/br> 相公們就是諸位宰相。 皇帝也確實時常和臣子一起用膳,君臣和睦。 皇帝也都應了,只說了一聲好,絲毫沒有反駁的意思。 瑞香想了想,覺得自己也沒有什么好囑咐的,忍不住嘆息:“也不知道這仗什么時候打完,現在這樣,雖說是形勢不錯,可是也叫人懸著心?!?/br> 皇帝神色里帶出幾分堅毅,反而平淡許多,抱著他:“快了,最多一年半載而已,若非如此,我也不會執意打下去。不過徹底打垮突厥之前,還有許多事要做。我想清理內府局,是因為最遲后年,我想試試搬到洛陽去?!?/br> 瑞香愣了:“洛陽?為什么?” 他現在算是發現了,皇帝是個走一步能算一百步,同時能發展許多事的人,他雖然也不是沒有才能,但是和皇帝根本比不了。以前他就從來不知道皇帝想著搬去洛陽! 皇帝道:“你也知道,我登基前有諸多亂象,影響深遠,我登基后,雖然迅速平定禍患,不至于是燃眉之急,但也輕松不得。這一仗打完,還有許多權力得收回來。洛陽從前也是用過,風景氣候與這里不同,我們過去住住,一來是親近洛下勢力,二來呢,也可以看出其他人的忠心。一旦闔宮滿朝都轉移,誰出力,誰不出力,誰忠心,誰敷衍塞責,就一目了然了。只有朝堂上被徹底理清,我才能做我真正想做的,否則總是束手束腳?!?/br> 雖然情勢被他說得越來越不輕松了,但是皇帝的語氣反而很輕快似的,說了幾句,又來親他:“你我也是心有靈犀,我正想與你說說內府局的事,你也是想到了……” 說著,中途停下來發出滿足的嘆息聲。 瑞香不由想,雖然兩人都是頭一次與人談情說愛,但顯然皇帝要陌生許多,他都這個年紀,以前就從來沒有心情和想法要和妻妾多說點話…… 其實定情之前,兩人好雖然好,但說話還是不多?;实鄣脑挷荒茈S便說,只是風花雪月又無法觸及靈魂,能夠僅憑只言片語和人的直覺而認出這靈魂將我吸引,實在也是……萬中無一的幸事。 現在他們總算是,能夠隨心所欲說出心中的話了,從心有靈犀,到坦率直白,互為臂助。 瑞香從前心里就責怪過當年王妃為何不能察覺丈夫的危險,與他風雨共擔,但現在他自己是終于能夠真正并肩而立,做到這些了。 皇帝并沒有說完那句感嘆的話,只是又抱了抱他,片刻后,道:“收權之事,我以后會和你細說,但你現在最要緊的事,其實是趁早準備宴席,宮內宮外,都要大宴一番?!?/br> 瑞香不解:“怎么了?” 皇帝道:“你剛生了嫡子,是沒辦法清靜的,宮內宮外,都要樹立你的新權威,何況他們總要找到機會對你說一番溢美之詞的,難道如何在內眷中樹立威信,還要我來教你不成?” 這也是為景歷著想,嫡長子不管怎么回避太子位,該有的存在感必須要有?;实垭m然沒說,但瑞香也明白了,點了點頭。 皇帝又道:“還有,恒王那里出事了,正四處求人……恐怕你這里消息一傳出去,他府里女眷就會上你這里來,要是送你禮物,不管多貴重,不要害怕,收下就好。若是……算了,我知道現在你一定是不肯的了,等宴會結束后單獨見他們,把國庫空虛的消息透出去就行,這回他們要是拿重禮謝你,你就能安心點了吧?” 瑞香聽出端倪來,其實不在乎他調侃自己的事了,追問:“恒王叔出事了?” 季家宗室人其實不多了,遠支降等襲爵,現在徒有一個國姓,其實前途沒什么恩蔭指望,都要靠自己,近支又因為前兩任皇帝多疑,還被攪到奪位風云,留下的不多,恒王就是皇帝登基之后提起來的。 此人雖然糊涂了些,但輩分比皇帝高一輩,又還算皇帝的支持者,皇帝雖然背后難免說幾句他豢養奶奴不像話,當面其實一向很寬和,就憑恒王和中山王二人能夠鎮住宗室,一個在外掌兵,一個在內統一宗室意見,也值得瑞香心里記著他們家的事??墒撬⒆忧?,恒王府上還好好的??? 皇帝靜靜道:“恒王叔快不成了,府里立不出世子,王妃也是沒有辦法?!?/br> 這瑞香就更迷惑了:“可是我記得恒王叔的兒子不少???” 皇帝頓了頓,解釋:“恒王叔只有一個嫡子,原本確實立了世子,這一府榮華富貴,本也可以延續下去,可惜命苦,世子四十歲上得了急病,早就死了,所以你沒有和世子妃走動過,不記得了?!?/br> 瑞香沉默。他知道,王府世子都是要皇帝批了才能立,親王嫡長子最容易立世子,將來就可以做親王,其余兒子則可以降等封爵,等到這世子死了,王位傳給嫡長子,就還是一樣可以降等襲爵。 只有距離皇帝最近的人,才是真正最炙手可熱的,否則哪怕是宗室,遲早也免不了過吃老本,甚至捉襟見肘,毫無希望的日子。 他問:“那你是不打算封了?” 皇帝道:“恒王叔確實有功勞,可打完仗后,他的位置要換十五弟來領,且他那十幾個兒子,并沒有特別出息的,引領宗室之事,他們也做不來。恒王府的權勢,只能至此為止。王妃在的時候,王府還是王府,王妃過世后……我就挑幾個封爵,叫他們搬了?!?/br> 瑞香差不多明白了,又問:“那這消息還是瞞著了?我想,他們一定舍得出錢的?!?/br> 就是王妃也是。 恒王府為了立世子,一定愿意將庶子記在她名下,而她日后還是王太后,長住長安是說不好了,但就算就藩,王太后的尊榮也很重要??上]有皇帝允許,以庶充嫡還是不行的。王位繼承有這么多限制,本來就是為了方便皇帝隨時收權,所以,他們想要如愿,是難了。 瑞香嘆了一口氣。 不過即使是降等襲爵,其實也不算差了,不過恒王府肯定不甘心,畢竟差的太多,難以接受,怪不得要四處鉆營。 可是,事關皇帝對宗室的整個安排,勢必是沒辦法了。而且,瑞香之前確實沒有想過打完仗之后,季威之這個曾經手握兵權的皇帝親兄弟該怎么安排的事。他心里略有些緊張,但總覺得皇帝其實有了安排,只是關乎大局,實在是太多話了,所以就省去沒說。 恒王下來,季威之上來,宗室還是在長安只有一個人有足夠力量說話,而季威之很顯然要比恒王好用許多,叫他穩住恒王府,也就是應該的了。 瑞香應了。 他和恒王妃其實沒有多少來往,對方也不算特別聰明的人,總有點端著,但也經常替他說不方便說的話??墒蔷蜑榱搜鐣线@點體驗反對皇帝的政事安排,不是瑞香會做的事,他唏噓一陣,也就不說什么了。 這樣的夏夜,悠長,溫柔,清風吹動燭影和簾幕,兩個纏綿了一下午的人卻抱著說這些,雖然中間也不少纏綿親昵,但始終有些……超乎尋常。 瑞香只覺得自己這一天知道了太多,想了好一陣,好歹算是理出幾條:辦宴會叫人進宮對自己大加贊美,或許還要把景歷帶出去給他們看看是第一,采選替換宮人和收拾內府局是第二,安撫恒王府,透國庫沒錢的消息,和母親見個面打探打探消息是第三,至于什么整理自己的私庫上表捐出來,處理貴妃淑妃禁足結束的事,已經是都是小節。 幸好,等到他們出來也就八月了,一些小事,瑞香不得不分給貴妃來做了——淑妃實在是,不適合。 他深嘆了一口氣,倒進皇帝懷里:“不知道你一天到底是怎么過的,這些事千頭萬緒,我才要做幾件,就覺得顧不過來……” 皇帝笑了笑,道:“慢慢來吧,也不必急于一時。宮里明年后年,只要能收拾干凈,不耽誤去洛陽就夠了?!?/br> 瑞香摸了摸肚子,忍不住覺得懷孩子實在是一個很費精力的事:“這樣,我就還要喝那苦死人的藥湯?” 皇帝不愛聽他說死,嚴肅地瞪了他一眼,見他懵懂,都不生氣,又改了一幅柔和的表情:“我也想過了。如今你有了景歷,不必再遭罪,這幾年還是松快松快……對了,若是實在難受,早些喝藥回奶吧,這回我一定不再攔你了。這兩次生育,雖然都順利,可也太嚇人,我看還是好好緩幾年,咱們再說。御醫說能制一種藥丸子,吃了三五年就可以不再懷孕,不過服藥后因藥性寒涼,要開幾個方子好好調理補養一番,他們是賭咒發誓說絕無后患,我卻也舍不得……天天吃藥,我想也太苦了,吃這個呢,你還是要吃一陣子藥,我問他們有沒有給男人吃的藥,結果他們就直磕頭,說沒人敢……” 說著居然不滿地嘆了一口氣,瑞香卻差點聽笑了。 想也知道,御醫清楚他這么問是在想什么,誰敢給皇帝絕育? 說句不吉利的話,恒王唯一的嫡子四十多歲了還會得病死掉,誰敢說皇帝現在才這么一個兒子,以后就真的能夠養大?這年月小孩子太弱,風吹草動,可能就沒了。瑞香的母親萬夫人,成宣皇后的母親崔夫人,生的越多,喪子的悲痛就可能承受的越多。 不僅皇帝需要多幾個兒子,其實他不也是?生育終究是極其危險的事,一腳踏在鬼門關,做嫡母的都清楚,死在產床上的比被算計或者病死的更多,小妾若是威脅不了自己的地位,多生幾個兒子,將來自己也多了幾分依靠。畢竟孩子的婚姻嫁娶,日常教育,瑞香作為嫡母,都是理所當然插手,比生母的意見更重要。這樣養大的孩子,第一個要孝順的也是他。 畢竟誰也不想死在產床上,但多幾個孩子,也沒必要反對。 世界本身就是這么殘酷的。 瑞香走了一會神,權衡片刻,道:“反正本來就要吃補藥,我看還是藥丸子好些?!?/br> 皇帝大概還是不高興的,聞言倒是打起精神,似真似假:“不怕后來出事?” 瑞香搖頭:“是吃一兩個月藥好,還是你來一回吃一次更好,我都分不清嗎?我又離不開你?!?/br> 他黏黏糊糊的,突如其來撒嬌一下,皇帝真的頂不住,聞言立刻把他抱緊了:“那藥其實……不少公主宗君在外有情人,都會吃,所以未必會有事,只是讓你來擔風險……等幾年吧,再等幾年……” 瑞香摸了摸他的后背,心里倒是放松了。 昌慶長公主據說門客面首就不少,這么多年來膝下還是空空,她應該也是吃了,況且據他所知,偷偷養情人的也不是她一個,這藥丸子造價不菲,但這些人都負擔得起,既然沒有問題,就該是真的沒有問題了。 這樣還要不舍得,等幾年,等什么??? 瑞香笑了笑,沒說什么。 正事似乎就說完了,皇帝也沒了限制,把他抱起來放在自己懷里,瑞香急忙將握在手里許久的頭發塞進枕頭下面,就被他解了衣服:“又漲了?好可憐的乖乖,我再替你吸一吸,明早就吃藥吧……” 這回是真的溢于言表的心疼了,看著他伏在自己胸前孩子似的吃奶,瑞香心里就既怪異又興奮,摟著他喘著問:“你……你真的舍得?我還想多喂喂你,疼疼你……別急,慢慢吃……” 他真的是太喜歡自己比皇帝更宏大,將皇帝安放在自己照顧之下的這種感覺,忍不住撩開兩人凌亂的發絲,騎在他身上哄著他,摸著他的臉,一味胡言亂語?;实郾凰さ酶緵]空答話,惡狠狠吃著奶,掐住他綿軟的腰,往下握住他軟綿綿的屁股用力揉捏,恨不得融進他身體里,又恨不得把他吃進自己肚子里。 長相守,如果是這種滋味,那永遠也不嫌多,不能足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