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條深色紅線。

    不論測幾次都是這樣的結果，醒目的紅色就跟上學時老師在他做錯的題上打的叉一樣，只是這次這個叉被打在了他的人生上。

    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從洗手間走出來的，林言渾渾噩噩地上了樓。張竛診室前的長凳上已經空無一人，推開門，他正在偷懶休息，邊啃一個蘋果邊刷著手機。

    “你跑哪兒去了，這么久?！庇糜喙忸┮娝M來，醫生開口詢問，等到正眼看清林言的表情，張竛明顯被嚇了一跳。

    “你見鬼啦？”

    林言把手里剩下的最后一根驗孕棒扔到了桌子上。

    “這誰的？”張竛拿起來一看，邊咬著蘋果邊發問，“這中獎了啊?！?/br>
    “我的?！?/br>
    這個回答顯然在對方意料之外，一口蘋果卡在了嗓子眼，張竛連忙給自己灌了幾大口水。

    “咳，咳?！贬t生用力拍了好幾下胸口，才把呼吸平復?！笆裁磿r候的事？”

    “驗孕棒也有可能出錯的，對吧？”

    聽了這問題，張竛盯了林言好一會兒，才點了點頭?！皼]錯，是有這可能?！本o接著他提議，“你現在去樓下掛個號，好好檢查一下？”

    “我不能掛號！”林言聽到自己的聲音瞬間高了個八度。

    “別這么大聲！”

    “我不能去掛號，我不能因為這個留下醫療記錄?！绷盅杂X得自己的眼眶有些發濕。懷孕對于成人片演員的職業生涯來說近乎死刑，他知道不少因為各種因素意外懷孕而被GIN解約的例子。就算僥幸保住了合同，大多數也只能在一些群p片里演沒幾個正面鏡頭的配角，待遇比起懷孕前是千差萬別，更別提薪酬了，而他甚至還沒給自己想要的房子攢夠錢呢。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你現在回去休息下吧。等我找同事商量下，看下班后能不能給你安排個檢查?！?/br>
    走出醫院大門，林言覺得連陽光都灰暗了幾分。張竛說讓他回家休息，可他覺得自己隨時要發瘋，沒頭蒼蠅一樣地在街上轉悠著，他發現自己走到了城市墓地周圍。天氣晴好，墓地有流浪漢在打盹，發出了極大的鼾聲，把一只原本停在墓碑上的鳥都嚇跑了。

    林言踱進去，找到了父母的墓，墓碑照片上的那兩個人，還是一臉幸福地大笑著，世界上沒有任何煩惱能干擾到他們呆在一起時的笑容。從他記事開始，爸爸mama就是這樣，總是會因為一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點而相視發笑，他總覺得他們有一套別人都不懂的秘密語言。

    “腦子有些不正常是這樣的?！蹦棠逃袝r會這樣表達對兒子兒媳的鄙夷，但到最后，也往往會被帶動著笑出聲來。

    現在這對男女還是這么笑著，他們的歲月已經被永遠定格了。林言把墓碑前的枯萎花束扔到一邊去，這花還是他上次在爸媽忌日的時候帶來的，有些墓地前會時不時有人換掉舊花束換上新花。但這片墓地顯然不包括在內，除了他，并不會有人來給這兩人掃墓。

    往左一看，隔這兒兩塊墓地的一座大墓碑前，果然有一束鮮艷的花束，那個omega還在堅持。他這樣堅持了有多久了？十一年還是十三年？

    “你好?！蹦腥说穆曇粼谏砗?，林言轉過頭，他剛剛想起的那人出現在視野里。

    “啊，你好?！睂Ψ降膽牙锉е淮笫蛉湛??？磥砟贡暗幕ㄊ亲蛱斓?。

    “今天怎么有時間過來看看？”

    “哦，嗯，我散步路過，就進來瞧瞧?！边@也算不上完全的謊言。

    “天氣不錯?！睂Ψ轿⑽⒁恍?。

    “是很好?！?/br>
    簡單寒暄了一會兒，林言目送著男人走到那塊墓碑前?？粗统黾埥?，把一些細微的塵土從墓碑上拂去，又看著他用那束向日葵替換掉原來的花。做好這些事后，那男人蹲下身來，開始對著墓碑上的照片低聲喃喃自語，一陣輕柔的微風，把他的一些話語吹送到了林言耳邊。

    男人的丈夫是什么時候過世的呢？林言都記不太清楚了，只記得他還在念小學的時候，有一年來給爸媽掃墓，就在這兒見到了這個omega。此后每一年，林言都可以看到他，偶爾在別的日子拜訪墓地，也能遇上。后來他從墓地管理員那兒得知，這男人幾乎天天都來。

    “真的天天都！偶爾不來，那一定是生了病沒法出門。唉，苦命啊，聽說他老公是個alpha，生前兩口子特別恩愛，結果因為事故過了世，他當時懷著孕，孩子也沒保住?！倍d頭的管理員一邊嘆著氣，一邊把墓碑旁的雜草除去。

    要是這種事發生在爸媽身上，他們倆之中活下來的那個會這么對死者念念不忘嗎？看到那個被留下來的omega，林言有時候會想。不過更多時候他心里想的是:幸好爸媽是一起死掉的。

    半個小時后，男人起身離開了，經過林言身旁時對他溫和地笑了笑，林言也回以一笑。下午三點，陽光正烈，墓園正中央有棵大樹，據說很是有些年頭了，因此在市政府修建這個園地的時候得到了保護。林言在樹蔭底下找了塊干凈的空地坐下，呆呆地望著遠處湛藍的天空，有鳥在他頭頂的樹上叫，聲音輕快，無憂無慮。他在那兒坐了很久，什么也不去想，直到接到張竛的電話。

    “先抽血做個血檢，再去做B超?！睆埜n領著林言到了一樓的檢查室，一個醫師從他胳膊上抽了一管血后，遞給他一瓶礦泉水。

    “把它喝了，等到有尿意的時候叫我?！?/br>
    他一口氣把那瓶礦泉水喝了個精光，在等待尿意的時間里，張竛和那位同事去血液分析室了。林言一個人呆在診室里，走廊上間或有人走過，對他投以好奇的目光。

    那兩人過了近四十分鐘才回來，他們剛一進屋，林言就示意自己準備好了。

    “躺到臺上去，把小腹露出來?！贬t師戴好手套，打開儀器，把涂著一層黏糊糊物質的探頭貼在林言赤裸的腹部。隨著探頭的移動，顯示屏上出現了一幅圖像。

    “確實是懷孕了啊?？?，這兒是孕囊?！贬t師不一會兒就得出了結論。

    “可我明明，沒有被標記，也有吃避孕藥?！绷盅钥粗鴥x器屏幕上那一小塊深色的區域，覺得自己這句辯解是多么蒼白無力。

    “嗯，常理來說，沒被標記的情況下，即使進入生殖腔射精也不會懷孕的?？纯囱航Y果吧。說不定會知道原因?！?/br>
    血液分析的一大項就是AO信息素匹配度分析。報告單在近一個小時后才出來，一看到那份紙質報告，醫師就驚訝地挑了挑眉頭。

    “小張，你快來看看?！?/br>
    張竛被叫了過去，不一會兒，他的臉上也浮現出訝異的神色。

    “怎么了？”眼看他倆要打啞謎，林言急忙湊上前去，望了一眼報告單，一大串他不能理解的字母中，一個94％的數字格外引人注目。

    “這是什么意思？”他茫然地望著張竛。

    “意思就是，你和那個alpha的信息素匹配度是94％?！弊剿麄兂Ｈズ染频哪莻€飯館里吃晚餐的時候，張竛向林言解釋。實際上，晚餐只有張竛一個人在吃，經過一下午的折騰，林言根本吃不下東西。

    “所以呢？這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什么？正常AO間的信息素匹配度在40％—55％左右，60％以上的匹配度就意味著雙方極有可能互相吸引，也就是我們常說的‘一見鐘情’；75％左右的匹配度大概就是俗話說的天賜良緣了；90％以上的匹配度，”張竛搖了搖頭，喝了口紅酒，“這是我見過的第一個實例?！?/br>
    “這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不要搞那么多彎彎繞繞?！?/br>
    “極高的信息素匹配度，意味著與生俱來的強大吸引力，只要能遇上，就絕對不會彼此錯過，講得rou麻一點，就是所謂的‘命定之人’。頭一次見到那個alpha的時候，你有沒有覺得他很特別呢？”

    “有?！绷盅渣c點頭，“我覺得他特別欠揍?！?/br>
    這個回答令張竛一時無言。晚餐端上來了，給自己喂了一勺土豆泥后，醫生再度開口：

    “總之，這么高的信息素匹配度大概就是你明明沒有被標記卻也成功受孕的原因，因為信息素匹配度和性交中的受孕概率是成正比的。而且通常情況下，我們用的信息素抑制劑阻斷劑啊，避孕藥什么的，都是針對信息素匹配度在80％以下的情況研發的，對于你這種情況，這些東西根本沒用的?！?/br>
    “可我們公司是要求信息素外溢濃度低于安全值才能開拍的??？”

    “是嗎？你是在片場遇到他的？我想你們公司也沒有疏忽吧，但是在如此高的匹配度下，即使最低程度的信息素外溢，也能引發AO雙方的生理反應。你是不是有聞到他身上特殊的氣味？”

    “我以為那是他的香水味……”

    醫生把切割好的一塊牛排扔進嘴里，對林言投以無語的眼神?！澳氵@么些年生理課上都在睡覺嗎？”

    “我哪門課都在睡覺??！”

    “反正，現在的情況就是，你遇上了你生理上的真命天子，而且懷上了他的孩子，現在你打算怎么辦？”無視林言的激動，張竛把牛排嚼得津津有味。

    “還用問？當然是拿掉，然后當什么也沒發生過?！?/br>
    對面人的咀嚼動作停了，“你要墮胎？你不打算和他發展下關系嗎？”

    “所，以，說，我為什么要和一個強jian犯發展關系?！?/br>
    “咳，生理沖動是很難控制的。我就問你一句，和他zuoai的時候，你是不是特別爽？”

    這個過于直白的問題，一下子把林言問倒了。雖然很不愿承認，但和莊文zuoai的時候，他所感受到的快感，確實是有性經驗以來前所未有的，一度讓他喪失了所有理智。

    “很正常啦！”見他答不上來，張竛點點頭，“匹配度高成這個樣子，只要他不陽痿，你都會爽到?！?/br>
    從醫院歸來的幾天，林言除了出去溜溜狗，呆在家里什么也沒干，他又開始叫外賣。雖然覺得有一絲可惜，但張竛還是答應了找機會給他安排墮胎手術。

    “會比較麻煩，因為你不想留下醫療記錄，而現在是嚴禁非法墮胎的。我找人試試看，盡量在孕十二周前搞定?！?/br>
    回到家里，林言一直數著日歷，現在是孕八周快九周了，每天一醒來，想到那個不速之客還寄生在自己肚子里，他就覺得一陣焦慮。

    得知懷孕后第四天的晚上，他接到了莊文的電話。

    一開始看到一個陌生號碼，他還以為是外賣員找不到地址，接起來一聽，卻是莊文自報家門。

    “你怎么拿到我的號碼的？”林言很是震驚。

    “公司內部通訊錄有每個人的郵箱地址，你的郵箱地址就是這個號碼?！鼻f文的聲音在電話里聽起來，遠比他的實際年紀老成。

    他媽的，林言在心里罵街，但還極力保持著聲音的平靜。

    “所以，你找我有什么事？”最后幾個字聽起來已經有些咬牙切齒。

    電話那頭的莊文心情倒是很好，“明天下午有空嗎？我想請你吃頓飯，地點你來定?！?/br>
    “我可不一定有空，”林言哼了一聲，“我可是很忙的?！?/br>
    “沒關系，我可以等你，對你，我隨時有空。要是你需要安排一下，可以待會兒把時間地點發消息告訴我?！?/br>
    說完這句話，莊文就把電話掛斷了，林言不得不拼命控制住直接把他的號碼拉黑的沖動。

    最終他們約在下午三點，一個大多數人都吃完了午餐而晚餐還有些過早的時間。林言選了一家和張竛時常去的咖啡廳。他進門的時候，莊文已經在那兒等著了。

    “找我有事就快講，不要兜圈子，我很忙的，沒空和你耗時間?！鄙洗问鹿屎?，林言還沒有和莊文見過面，而他直覺莊文這時候找到自己，絕不是想給自己道歉。

    “好吧，雖然現在就提出這個請求有些太冒犯了，但考慮到當下狀況，我還是直接開口吧?！鼻f文今天穿了一件皮質外套，在午后的光線條件下，他的雙眸呈現出一種翠綠的顏色。

    “或許?！绷盅钥匆娝麖耐馓锥道锬贸隽艘恢环叫蔚男『凶?，“你愿意和我結婚嗎？”

    “什么？”

    “我說?！鼻f文又慢悠悠地把問題重復了一遍，“你愿不愿意和我結婚？”

    “病到胡言亂語了就早點去看醫生?！?/br>
    “我是在很認真地發問啊?！鼻f文一本正經地看著林言。

    “你腦子有病，對一個只見過兩次面的人求婚。如果是上次的事讓你發瘋的話，我已經原諒你了?！鼻f文精神絕對有些不正常。

    “不止是那件事?！绷盅钥匆妼γ娴腶lpha搖了搖頭，“還有別的?！?/br>
    “還有什么？”一股不祥的預感在omega心頭升起。

    “還因為，”那雙眼睛和林言對視著，讓林言想起一些在珠寶店櫥窗里看見的寶石來。莊文的信息素味道還是那么濃郁，又勾起了一些不太好的回憶?！澳悻F在懷著我的小孩?！?/br>
    “誰告訴你的？”林言的聲音揚高了，引得在前臺忙活的店員一陣探頭。

    “醫院給我發了通知?！?/br>
    “什么？”omega一時沒反應過來，隨即破口大罵，“張竛那王八蛋又多管閑事！”

    因為AO身份的特殊性，每個alpha和omega分化完成后，都要定期在醫院進行信息素登記，這個獨一無二的身份標記，使得醫院能夠找到任何一個alpha或omega。那天林言在醫院里做了血檢后，張竛只要再多進行一道篩查手續，就能從信息素數據庫里找到莊文了。

    “你如果不能現在回答，我可以等你考慮清楚?！眔mega猶自沉浸在被朋友賣了個底朝天的憤怒中，alpha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不，”林言迅速回擊，“我現在就可以回答你，我不會和你結婚，現在不會，以后也不會。而且我馬上要回家了?！弊屝畔⑺仄ヅ涠仁裁吹臐L遠吧，如果再在這兒呆下去，他遲早要一拳砸到莊文那張英俊又無辜的臉上。說完這句話，林言站起身來，往出口走去。

    “直到你說愿意為止，我的問題一直有效?！?/br>
    到了門口，莊文的聲音傳過來。

    “你可以把這問題寫進你的墓志銘里！”林言頭也沒回，直接推開門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