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謝從歡其實自四年前便已鮮少有夢了,抑或那腥風醎雨的日子于他而言本就是一場不得醒轉的大夢。昆侖森森如刮骨的雪風聲中,閉眼或睜眼,能看到的唯有慘慘血光。 明明都是冰雪化境,他卻從未將那里夢做純陽。 可不知為何,在這個人生所剩屈指可數的夜晚里,他宿在長安,竟然夢見蒼蒼的雪竹林。 是昆侖那處嗎?還是觀日峰下再回不去的一片? 他的腳步幾乎放輕到踏雪無痕,隱隱約約聽見兩個稚嫩的童聲。 “師弟,今日的早課,你又走神了?!?/br> “我在……看鶴?!?/br> “莫不是沒睡醒,說夢話呢?我怎么不曾看見有鶴。窗外么?還是崖邊?” 謝從歡聽見自己說:“不是鶴,是師兄衣襟上的鶴紋?!?/br> 他步履倉皇地朝聲音奔去,好像很近,但穿過暮色里交錯的竹影,他像一只在層層疊疊的漂亮雪光中迷失方向的鹿,始終不得終點。 忽然他腳步頓住了,在竹林的邊緣,看見一個怯怯的身影,也穿著純陽的道袍,眉眼干凈又靦腆。 在看什么呢?竟那樣專注,連雪積滿肩頭都不肯拂。 謝從歡于是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看見幼時的自己。 他正在神情認真地舞劍,誓要割破天光與飛雪,收勢一招,竹林風動間,轉頭卻望見藏于暗影深處的孩子,皺了皺眉,舉步走來。 “你是誰?”他問。 那孩子只是慌張,折身想跑,沒幾步便哎呀一聲栽進雪里。 小謝從歡把他從雪地里拔起來,一板一眼道:“是不是新入門的小師弟,迷路到此?我領你回太極廣場去。我師兄方才睡下,你不要驚擾了他?!?/br> 那孩子匆忙點頭,很內斂地笑,眉目間已可窺得日后的湛然絕艷,仿佛自長安來的一陣春風,蕩蕩吹過山門前無波的洗心池。 他說,謝謝師兄,我叫恨水——“怨草豈有邊,恨水豈有涯”的恨水。 那時謝從歡答道,知曉了,很好記的名字。 而如今他站在數十載年月之外,目送那兩個孩子的背影與墜兔收光的夢境一同淡去,忽地拾回了記憶中曾遺失的吉光片羽。 再睜開眼,仍是不見五指的黑。他心覺夤夜格外漫長,卻聽息玉唱著支輕快的歌在房內走動,便道:“什么時辰了,這樣漆黑。起身為何不掌燈?” 息玉似乎有片刻愣怔,過一會兒,腳步聲才緩緩近了,到他跟前確認過后,方輕嘆口氣道:“這會......已是辰時。你不能視物,應是蠱毒發作之癥。方才又想你師兄了?” 謝從歡遲疑稍許,無端想起夢里的另一個身影,抿了抿唇,終究沒有給出篤定的回答,只道:“或許罷?!?/br> “這倒是難辦了,”息玉沉吟道,“我方才收到一樣東西,本想給你看看,但如今你這情狀,怕是也看不出什么來?!?/br> “無妨?!敝x從歡伸出手來,息玉便將那物事交在他掌中。 原是一把長劍,他以指尖略撫過去,劍身纖薄如水,一對飛鶴翅羽相交綴在劍柄,端得精巧無雙,但觸及劍鞘處幾不可查的凹陷時,謝從歡卻倏然站起了身,向息玉道:“這劍是何人送來,同你說了什么話?” 息玉見他神色凝重,也不意隱瞞,便道:“那人穿著是惡人谷的服飾,我看挺像是葉早鴻的手下。倒是沒說別的什么,只讓我把劍給你,再轉告你今日平午城郊長亭見面......說起來,我入城時同他見過一面。他此前傳信予我,似乎是想托我去尋什么人,但見面時卻又只字不提,怪得很。如今他找你做些什么,這劍又是誰的?” 謝從歡冷笑道:“他已經得逞,當然不提。這劍的主人想來也正是他要你找的人,便是我師兄,以此挾我見面,不知又有何手段招待?!?/br> 息玉奇道:“你又看不見,怎知是你師兄的劍?!?/br> “幼時我誤入華山深淵,險些被墨狼撲殺時,是師兄趕來以劍鞘替我擋了那一爪,故而留下這個凹痕,”他提及祁清川時語氣總要緩和幾分,“后來一直想為他將劍鞘修復,總尋不到合適的材料,師兄又說權作紀念,我便也作罷了?!?/br> 息玉聞言,再琢磨當日酒樓交談,心下了然是被葉早鴻套了話去,氣極反笑道:“不錯,不錯,竟是我小覷了姓葉的!那我倒是明白他抓你師兄是要做什么了,必然是同我一樣,以為你見過祁道長后蠱毒會立時發作身亡,自己打不過你,想借刀殺人罷了。真是好算計呢,可惜千算萬算沒算到,你們已然見過了?!?/br> “只是我雙目已眇,不知對上有幾分勝算,”謝從歡將那劍挎在腰間,蹙眉嘆道,“恐怕仍是要煩你援手一回了。你輕功最好,待我與他交手時,伺機救出祁師兄,帶他離開長安,最好是回去師門。葉早鴻無非是想殺我,應該也無暇阻攔你們?!?/br> 息玉道:“這是小事,他能找到祁道長也怪我一時嘴快。但我們走后,你要怎么辦?” “來去是壽數將盡之人,有何顧慮,”謝從歡言及此處,卻頓了一頓,又道,“到底只是最對不住他?!?/br> 息玉自然以為這個“他”是指祁清川,輕嗤道:“你沒什么對不起他的,依我看,倒是他對不起你的比較多。那封讓你誤闖惡人谷的信明明是......” “好了,”謝從歡卻打斷了他,“此事休要再提,尤其莫對師兄提?!?/br> 息玉撇了撇嘴,想著他看不見,又做了個鬼臉,恨恨道:“你就護著你的寶貝師兄吧!” 且說這邊。 李恨水策馬于冗長的青石板街,幕籬垂落,堪堪遮去臉容,寬大袍袖在身后飛卷,盛滿浸透花香的熏風。這香氣總教他恍惚思及那日滿懷花木,意氣風發,行過春陽燦燦的長安城。而今朝,天邊空余愁云低垂,沉沉壓著憂心。 昨日在城內遍尋謝從歡不得,眨眼卻到了宵禁時分,他只好多宿一夜,此時正要動身前往純陽。城樓已觸目可及,忽有馬車穿街而過,前室斜坐一人,不是那在酒樓與他交手的藏劍又是哪個? 他不動聲色地掀開幕籬薄紗一角,眼見那馬車向城外絕塵而去,再看車轍深深,似乎車上坐的并不只有藏劍,不免思量:此人行事詭譎,又與師兄結有宿怨,跟著他或許能有意外收獲。便遠遠綴在馬車后頭,一路向城郊而去,那車駛出城外不遠,停在送別長亭前,他恐被發覺,不敢再近,便也系了馬,潛進楓林之中,暗中窺探著藏劍舉動。 只見他從馬車中拽下一人,云冠散亂,青絲垂落,遮去大半面容,但看衣著與身形,正與那位祁師兄一般無二。李恨水悚然一驚,登時十分擔憂師兄業已遭了毒手,又強壓焦躁等了片刻,不見藏劍再從馬車上帶下什么人來,心才稍放了些。 再去打量祁清川,卻像失了神智,任藏劍對他推搡呵斥,并不反抗,連抬頭也不曾有,失魂落魄地跌坐在長亭階前,哪還有當日初見時的言談自若。李恨水雖然不喜這位師兄,但亦絕不能坐視同門受人欺凌,正盤算如何將祁清川從這惡人手上救出,遠處卻隱約傳來篤篤馬蹄,他舉目望去,由遠及近從城門方向奔來一騎。道子烏發高束,面色冷峻,只在眼上縛有黑布,向長亭方向疾馳而來,正是謝從歡。 李恨水見他無事,神思大定,但望著那片遮住雙目的黑布,又難免起了憂心。分別不過半日光景,怎么會突然失明?他想起客棧中謝從歡所說的話,一時思緒紛亂,正要不管不顧沖出楓林問個明白,卻忽然被人抓住了肩膀。 他下意識催動內力御劍出鞘向身后人襲去,卻嗅到一陣幽香,再運不起半點內功心法,只聽那人悄聲道:“喂,我看你打扮也是純陽弟子,不管你有什么恩怨,同門一場,就先別去添亂了,老實跟我在這待會兒?!?/br> 李恨水急道:“我不是去添亂,那是我師兄,我正是要去幫他!” 息玉“啊”了一聲,詫異道:“喲,情敵???你也喜歡那個姓祁的?” 李恨水轉身拍開他的手,漲紅臉道:“胡說些什么?你又是什么人?” “我是樂于助人的苗疆少年啊,看不出來嗎?”息玉看清他的面容,頓時了然,便對他眨眨眼,笑道,“我明白了,原來你說的師兄是枉然哥哥,那更好了,現在我們就是同盟啦。我把毒給你解了,別亂跑,一會聽我安排行事?!?/br> 李恨水一頭霧水地被他在腦門上拍了一巴掌,方才潰散的內力果然又回來了,他捂著額頭怒道:“你這人可真是莫名其妙,什么安排,我為何又跟你是同盟!” 息玉攬過他肩膀,笑得狐貍似的:“雖然你跟姓祁的長得挺像,但你比他合我眼緣多了。我說,小道長,沉下氣來等著便是,要是閑著無聊,不如說說你和枉然哥哥怎么認識的?” 這邊葉早鴻再無半分從前卑躬屈膝的模樣,好整以暇地倚坐在亭中石凳之上,腳邊便是被綁住手足的祁清川。見謝從歡眼束黑布,他先是一愣,旋即大笑道:“糟了,可真不巧,怎么解道長竟成了瞎子?這要如何見你的心上人呢?” 謝從歡并不理他,耳中聽得二人呼吸辨出大致方位,沉聲喚道:“師兄?!?/br> 祁清川聞聲一震,終于肯抬起頭來,卻在望見謝從歡時哽咽出聲:“對不起......師弟,那封信,我真的不曾想過會送到你手上,都是我,都是我的錯......” 謝從歡面色微凜,長劍錚然出鞘,直指向葉早鴻:“你同他說了什么?” 藏劍饒有興味地在他與祁清川之間打量幾個來回,不緊不慢道:“說什么了?不過是把我知道的事告訴他罷了。那封祁道長親手寫就的信,害你在昆侖人不人鬼不鬼地活了四年,你居然不恨?我真是稀奇得很啊?!?/br> “我所做的自然皆是我心甘情愿,”謝從歡冷然道,“你今日逼我來此,不過是為了報我奪你指揮之位的仇,要誘我體內蠱毒發作。但息玉昨日已經替我解蠱,因而如今目不能視,你若還想報仇,我們便堂堂正正較量一場?!?/br> 葉早鴻覷他面色,確無蠱毒發作跡象,心中略一權衡,便笑道:“解道長是爽快人,可在下武藝著實平平,即便你看不見,較量起來,我也沒有十分勝算。咱們共事日久,你也是了解我的,我這個人真真膽小啊,沒有確切把握的事,是萬不敢做的?!?/br> 謝從歡道:“你我之間的恩怨,不必牽涉旁人。你放了他,之后要如何解決,我悉聽尊便?!?/br> “話是在理,但可惜,我與祁道長的恩怨尚未了結,他也是不能走的,”葉早鴻故作苦惱地支頤嘆息,“我倒是有個一舉兩得的法子,不知解道長愿不愿試試?” 謝從歡不欲與他廢話,只道:“你說?!?/br> “解道長在惡人谷待了四年,惡人有什么手段想必也是清楚得很,”葉早鴻從懷中取出一枚小盒,笑道,“我手中的便是炙血蠱,服下后能讓人神志盡失,成為只知殺戮的瘋子?!?/br> “在下一直十分好奇,若是情深意重的兩人,其中一方飲下此蠱,是否還能認出昔日的情人呢?從前亦在許多人身上試驗過,但結果都讓我失望得很啊。今日見解道長與祁道長兩情甚篤,故而,想請你們一試,替我解惑,如何?” 謝從歡毫不猶豫道:“可以,我來飲便是?!?/br> “不不不,”葉早鴻笑意更盛,“解道長,我當然是信得過你的。所以這蠱,須讓祁道長服下,才好教我知道……” “他到底有沒有心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