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與親人
鼻腔里滿是消毒水的味道。 混身都是麻木的,呼吸牽動著臟器,如果沒有藥物應該很疼,但還好,鎮定劑給的很足。 身邊的人進進出出,心電監護儀“嘀”、“嘀”地報著心跳,這樣的場景戚憂并不陌生,甚至還有種“終于來了”的恍然。 之前去年、前年、大前年的這個時候,他也都在ICU,只是往常來的更早一些,也從沒直接傷在洛軼手下過。 他的意識像是和身體被阻隔開了一樣,眼皮很重,抬不起來;能聽到周圍人議論他的病情,但控制不了自己快要的身體,只能困在無邊的黑暗里,任由身上插著的管子把液體注入或導出他的身體。 鎮定劑對他的效用越來越差了,上次住進來的時候還只是有模糊的意識,這次已經能清晰地思考了。 戚憂知道這是他作為龍脈宿主的身體在一點一點地因為藥物的濫用而崩壞,就像那些代謝不掉就又被填進新的藥物、于是一點一點地失控的末梢神經一樣。 還好,比他想象來的慢。他想。 慢慢地,人聲少了,病房里一點一點安靜下來,變成了戚憂最熟悉的死寂。 他開始感謝心電監護儀那單調的、凡人的心跳播報,感謝自己的心率偶爾的變化,讓他能不被安靜和黑暗逼瘋。 在一片寂靜之中,他聽見了熟悉的腳步聲。 偏涼的觸感落在他的手臂上,熟悉的女性聲音“嘖”了一下,按著周邊的皮膚,動了動他手上的留置針,摘掉了他臉上的氧氣罩。 戚憂緩慢地得到了對身體的控制權。 他睜開眼睛,病房的燈光很刺眼,他對不齊焦距,但他不需要看清也知道來的人是誰。 是他的家人。 戚憂艱難地撐起身體來,失去了鎮痛劑,他渾身都疼得像是要散架,但對他來說,這樣的傷并沒有脫離掌控。 在他的視線里,來人的身影越來越清晰——那是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女人,這會兒坐在病床對面的椅子上,翹著她性感到扎眼的長腿,抱著臂,冷冷地看著戚憂,沒有半點要幫忙的意思。 戚憂不用想也知道對方一定很生氣,但他也相信,對方一定和他一樣是高興的。 “阿容……咳……好久不見?!彼M量克制著咳嗽的動作,不牽扯到尚未完全愈合的內傷,笑著對來人伸出手,“你怎么都不拉我了?” 容雅繃著臉,盯著他看了會兒,才不情不愿地往這邊挪了幾下,輕輕握住了戚憂滿是針孔和細管的手背,沒好氣地說:“我是打算來給你收尸的,尸體多晦氣,我才不摸?!?/br> “……那不會的,我肯定會死在你們都看不到的地方?!逼輵n笑著說,但他和容雅都知道,這句話是他認真的,不是說笑。 “你還敢說?”容雅被他氣到了,顧忌著安保還只能壓著聲音,“我只是去一趟歐洲,不是死了,你就給我這么大的驚喜?” 她從歐洲帶著任務報酬回來,原本以為等著她的是萬事俱備的危樓,是新生活,結果哪想到最后一個任務能出現這種岔子,不僅計劃被迫大動,自家老大還把自己給賣了。 “抱歉……”戚憂也覺得非常對不起容雅,“我明知道你最恨洛家……還……” “是這個問題么?”容雅聽了更生氣了,刻意用來遮蓋容貌的蠟黃底妝都遮不住她臉上的慍色,“你就這么跑去給人當狗,有沒有想過我……”她說了一個字,又自己吞回去,改口道,“……想過大家?” “……我想過的,這是唯一的辦法。原本我們的計劃就只有秋莉奪權成功、她兌現承諾才能進行,洛氏的力量計劃來說必不可少?!逼輵n認真地和容雅解釋,“我沒辦法動手殺洛軼,就必須要保一個完整的,愿意和我們合作的洛氏。洛軼他本人向來討厭清道夫,背著他進行的利益交換是最穩妥……” 容雅打斷了他的話:“你覺得這些我不知道、想不到么?” “戚憂?!比菅沤辛怂氖最I、她的弟弟的全名,語氣嚴肅又忍耐,“你覺得,我,或者其他人,想不明白這些么?你覺得對我們來說最重要的是什么?計劃成功么?” 不是么? 戚憂愣住了。 對他來說,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什么能和洛軼相提并論、或者比洛軼更重要的,就是那個計劃,是能帶著危樓的所有人擺脫暗無天日的過去、開啟新生活的機會,他也一直相信危樓的所有人都和他一樣、擁有同樣的目標和信念。 在同伴面前向來從不設防的戚憂對容雅來說就是一張一讀就懂的紙,她看戚憂的表情就知道戚憂是怎么想的。 她深深地嘆了口氣。 “戚憂?!彼罩輵n的手輕輕地收了收,讓戚憂能感覺到她的力道,又不至于碰歪那些錯綜的針頭,“臟了的東西就算再洗干凈,也不是新的了。就算我們過上普通人的生活,又能怎么樣呢?我們殺過的人,做過的惡,就能忘記、能不算了么?” 是不能的,戚憂比誰都清楚,那些罪惡和殺戮都如附骨之疽,他從來沒有一秒能夠忘記。他們危樓的每一個人,不論是被怎樣逼迫著走上這條路,都難辭其咎。 “你想過么,為什么鈴鐺島傳承了上百年,一代一代的孩子被賣進來,被變成劊子手,然后就被同化,為什么他們都不反抗,而是選擇延續這個永無止盡的循環,成為自己最痛恨的加害者?” “……因為沒有意義?!逼輵n輕聲說。 在遇到洛軼之前,他也是這樣麻木地、被動地接受著的。 反抗也沒有意義,他們早就沒有了身份,沒有了家人;像他這樣的殺手,手上無數血案、足夠他判上幾千個死刑,也不會除了殺人以外的任何技能;容雅這樣從小被當做間諜和尤物培養起來的, 身體還沒發育出生育功能就嘗遍了性事的痛苦,早就失去了和人正常交往的、建立正常人際關系的能力;就算是葉曉那樣有一技之長的機械師,也根本不可能再次融入社會了。 容雅的聲音溫柔了下來,她理了理戚憂額前的碎發,輕聲問:“那為什么后來你覺得有意義了呢?” “……因為洛軼?!笔锹遢W教會了他,什么叫“既然是對的事情,就先去做,才有可能改變”,讓他明白“做正確的事情”本身的就有足夠的力量,和結果無關。 容雅看見了戚憂的眼神,青年那雙從前總是迷茫麻木的眸子此時柔軟又充滿了光芒,帶著虔誠的愛意。 她也在無數個人眼中看到過類似的、為她而生的眼神,但全都被她背棄了。 容雅為戚憂高興,又為他難過。 “你遇到了洛軼,所以你明白了那不是沒有意義的;但我們沒有,可我們還是選擇了和你站在一起,戚憂?!比菅虐咽址呕仄輵n手上,認真地問,“戚憂,你明白么?對我們來說,這一切為什么突然變得有意義了?!?/br> 他們都沒有改變,改變的只有遇到了洛軼的戚憂。 戚憂看著容雅的眼睛,他突然明白了容雅的意思,卻又不敢相信,語無倫次地說:“阿容……不是這樣的……我只是……” “戚憂,對我們來說,如果沒有你在前面,計劃就沒有任何意義。殺了教官,無非是少了個分錢的人,我們的生活不會有任何改變?!?/br> 改變她們的,是‘金風細雨樓’,是戚憂每次提起‘計劃’就不再麻木、閃閃發亮的眼睛。 “戚憂,你把自己弄成這樣,我們一點也不感激?!比菅诺恼Z氣一點一點冷下來,眼睛里的溫度也逐漸褪去,“我很生氣、我們都很生氣,但畢竟是我們的老大,總要抓回來自己教訓?!?/br> “跟我回家吧,戚憂。我們已經不需要洛家了?!?/br> 容雅對他伸出了手,那是他從小到大,每次彷徨無助的時候都會給他力量、安撫他所有不安的手。 回家啊。 對戚憂而言,沒有比這更有誘惑力的詞匯了。只要稍微想想,回到同伴們身邊,大家一起開始新的生活,那種生活對經歷了三年生不如死的性奴生活的戚憂來說,幸福得近乎虛假。 戚憂沒有去拉容雅的手,他有點祈求、又有點討好地看向容雅,請求道:“阿容,來抱抱我好么?” 容雅明白,對戚憂來說,這就是他的拒絕了。 “是么?”她自嘲地笑笑,后退了一步,“我說到這個程度,還是不如那個小少爺?!?/br> “阿容……”戚憂充滿了愧疚,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么、能說什么。 “沒事,我習慣了?!比菅艙u搖頭。 戚憂張了張嘴,想和容雅說不是的,對他來說,她和洛軼沒有哪個更重要一點,他選擇留在洛軼身邊,是有別的原因的。 但他最后還是選擇了回避這個話題——他已經把自己和洛軼之間的關系毀得七七八八,或許這就是他和容雅之間最后一次見面了,與其讓容雅牽掛著他,不如讓她把消息帶回去,讓大家都知道,戚憂是個不負責任的、為了男人拋棄他們的叛徒首領。 于是他低下頭,不再看容雅,低聲說:“洛軼……做了件大事,雖然現在他可能恨死我了,但按他的性格不會遷怒的,那些東西還是會交到你們手上?!?/br> “那是份大禮,阿容……雅雅姐你可能得費心了,你先過一遍,再私下給大家?!?/br> 他們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從洛家地盤上經手的,那些資料里大概只能幫到一半的兄弟;而時過境遷,對他們來說,去接觸原本的家人并不件容易的事情,容雅最擅人心,只有交給她戚憂才能放心。 “知道了?!比菅胖坏鼗卮?。 她站在原地,沒有再問,也沒有轉身就走。 容雅對外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大騙子壞女人,但對他們從不食言。戚憂聽她答應,心里最大的那塊惦記也放下了。 其他還有很多小的,說不完的惦記,以前說出來覺得矯情,到現在這個境地,又不好再說了,徒惹人難受。 于是戚憂笑笑,用胳膊肘撐著身體,一點一點躺回床上。 容雅走過來,把留置針上的閥門恢復原狀。 那冰冷的鎮定劑順著針尖流進血管,戚憂感覺到對身體的控制再次一點一點地被奪走。 容雅給他罩上氧氣罩之前,他笑著說:“再見了,容雅?!?/br> 容雅的動作頓了一下,沒有理他,把氧氣罩扣在了他臉上。 戚憂看著容雅,眼皮一點一點地、無法抵抗地闔上。 一切又回歸了黑暗。 但容雅沒有走,戚憂沒聽到她離開的腳步聲。 “混蛋?!?/br> …… 戚憂后知后覺地、又有點慶幸地意識到,容雅大概不知道他這些年被濫用藥物究竟有多嚴重,也就不可能知道他只是控制不了身體,其實能聽見外界的聲音。 他的手被抓住了,容雅的力氣一定很大,以至于半麻的手臂上都能有這么清晰的觸感。 她在哭,整個人撲在戚憂身上,壓抑著聲音哭泣。 戚憂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黑暗里模糊地感受著容雅的體重,感受著她近乎崩潰的哭泣,聽著她那些毫無道理、只是情緒發泄的指責,以及心電監護儀里自己“嗶”“嗶”的心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