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相思(古代青樓,杖責sp)下
第四幕 1 紅,到處都是紅。地上,墻上,男人的手上,全是血紅。 所謂人間地獄,也不過如此了。 我把客人趕了出去,告訴他萬菊樓不再歡迎他。 阿玥趴在桌上,發絲把他左臉遮住,露出的半張臉凄美絕倫。 我不忍看他身后的傷,用紗巾蓋住,讓人把他抬了出去。 屋里,腥氣彌漫。我環顧四周,手一一摸過那些鞭子、板子、夾子、長針、蠟燭和繩索,指端下那些個能夠帶來變態快感的奇異工具在我眼中是那么的猙獰不堪,我的阿玥就是在它們之下輾轉求生了十年。 如此漫長的時光,他是怎么熬過來的呢。 2 我遇到阿玥的時候已經二十七歲,這個年紀對于一個艷倌來說已經算大了。 在萬菊樓,清倌可以做很長時間,以前有人做了二十多年還能長盛不衰,因為隨著時間積累,豐富的閱歷和社交經驗會讓原本的青澀變得成熟迷人,每個年齡階段的美都各不相同。 然而艷倌卻不同,黃金年齡只有從十八歲到二十四歲,短短幾年的時間。年紀太小的很多東西玩不好,伺候不了客人;年紀太大的身板又硬起來,難以駕馭。 我在十九歲那年當上頭牌,三屆蟬聯,可到了二十六歲那年重新競選時,我被比下去了,贏我的那個男孩兒只有十七歲,膚若凝脂,面若桃花,腰肢軟得像春天的嫩柳。 當所有人都為新的王者歡呼時,我意識到是時候給自己找后路了。 3 萬菊樓的規矩很嚴,進來了就別想出去,恩客是不能贖人的,出多少錢都不行。 當然,也不是一點兒沒可能,它允許自贖。 這是個乍聽之下所有人都會笑出聲的規定,但實際上,自有萬菊樓以來,自贖成功的人寥寥無幾。因為它有著最嚴苛的前提條件。 第一,本人必須當過頭牌; 第二,需要在萬菊樓接客超過十年。 第三,在接客期間要給萬菊樓賺夠十萬兩白銀并且自贖時本人還要上繳紋銀一萬兩。 這第三條很難達到。十萬兩好賺,客人每次給萬菊樓的銀兩都會入賬累計,對于頭牌來說,人們為了一睹芳容一擲千金那是常有的事,十年時間基本都能賺到。難的是本人上繳的那一萬兩。 我們的吃穿用度都是樓里統一提供,幾乎沒有要花錢的地方,相應的,萬菊樓給我們的月錢也少的可憐,就算我是頭牌的身份,每個月也只有五兩銀子零花,一年下來只有六十兩,十年只有六百兩。 而又因為不許他贖只許自贖的規定,很少有恩客會把大筆的真金白銀贈給我們,害怕我們拿了錢自贖之后遠走高飛。 從這點來說,萬菊樓把人性看得透透的。 好在我恩客眾多,總有幾個會私下里塞給我好東西,我冒著挨罰的危險偷偷拿去變賣,不知不覺也堪堪湊到了九千多兩。 于是,只差最后一個條件了——我需要再培養出一個頭牌。 4 我救阿玥,一半是因為不忍心看他被打死,一半是因為他長得漂亮,有一張足可以艷壓群芳的臉。 我承認自己動機不純,但這其實是雙贏。我滿足所有條件可以獲得自由,而他有了身價,以后的日子會過得相對舒服得多。 不過,成為頭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當艷倌的頭牌,光有漂亮臉蛋是不夠的,他要學的東西還很多。 5 阿玥家務農,他從小干農活,身材秀頎高挑,穿上那些錦繡長袍最顯氣質,這是他的長處,可同樣也是短處。他沒有世人喜歡的柔軟腰肢,身板也硬,什么姿勢都做不來,一切都需要細心訓練。 可他偏又吃不得痛,抻筋壓腿時只要用一點力就喊疼,呲牙咧嘴直嚷嚷腿斷了。 一開始我怕真弄壞了,不敢使勁兒,可后來我發現他有幾次偷著樂,這才發覺被騙了。待我噼里啪啦打一頓之后,他這偷懶的毛病才漸漸改過來。 調教一段時間后,基本功練得差不多了,我把他帶到暗間去觀摩學習。 “學習什么?”他坐在凳子上,眼前只有一面墻。 “好好看著?!蔽野褖ι系漠嬒破鹨唤?,露出墻上的小孔。 墻那邊,就是接客的地方。那一次,我伺候得格外賣力,叫聲最媚,各種動作技巧十足。 等客人走后,他捧著水盆毛巾進來服侍我梳洗,這是萬菊樓的規矩之一,還未出師的孩子們要侍奉調教師父日常生活,一方面是當個免費勞力使喚,另一方面也是讓他們熟悉各種流程。 他幫我擦拭身體,看著身上的青痕,道:“我以后也會這樣嗎?” 我慵懶地往床頭一靠:“害怕了?” 他點頭:“看著好痛?!?/br> 是挺疼的,這種事無論做多少回都是疼的。但我不能告訴他,怕他抵觸,因此只淡淡道:“和喜歡的人做,就不覺得痛了?!?/br> “那你喜歡他嗎?”他追問。 我忽然有些不耐煩:“進了萬菊樓,把喜歡兩字咽到肚子里,咱們喜不喜歡沒人在乎,客人們喜不喜歡才是關鍵?!?/br> 他低下頭:“可我不喜歡和不喜歡的人做不喜歡的事?!?/br> 這話說的跟繞口令似的,我白他一眼,反問:“那你喜歡和誰做???” 他看著我,沒說話。 現在想來,最后那場災難的火種早在那時就已經埋下了,只是我當時從未料到他真的能用那一點火種掀起燎原之勢。 6 阿玥這次傷的很重,我請了大夫來看,卻被告知沒救了。 我又請了幾個專治外傷的大夫,其中一個總算開出了些外用藥,但也提前說好只是死馬當活馬醫。 他那處已經爛成了血窟窿,我把藥摸到手指上,慢慢探進去,里面是參差不齊的摩擦感,手指退出來時,上面是猩紅的血跡和暗粉色的腸rou組織。 腥氣逼人,我有些反胃。 不知為什么,看著他這樣子,我再也生不起氣來,甚至早在他挨了板子暈死過去時,心底就已經原諒了他。 我把他的發絲撥開,凹凸猙獰的傷疤生生毀了這么漂亮的臉。 我閉上眼,腦中浮現出的還是那個光彩照人的阿玥。 7 那是他競選艷倌頭牌的前一天。 傍晚時,他在屋中練習劍舞,這是第二天要上臺表演的。 他身穿紅袍黑發如瀑,騰挪跳躍時足尖點地,手中長劍挑撩之際帶出蓬勃的英氣,又在身體回旋時露出嫵媚一笑,勾弄人心。 我在邊上看著,指點道:“有個動作不對,應該……” “鳳師父不該親自教導嗎,這么站著說,我哪里聽得懂?!?/br> 我聽出他話里的撒嬌,微微一笑,也罷,就隨了他的愿吧,今日一過,我們便天涯海角。 我們身體緊貼住,手把手,再次舞出劍勢,可不知為何,這一次我也舞錯了,滿眼滿心皆是他完美的側顏和發絲間的香氣。 “鳳師父在想什么?”他停住,就那樣垂著劍,側頭看著我。 我的目光從他的手指一路向上來到他飽滿的豐唇,心突然亂了。 “明天要好好變現,可別辜負了我的苦心?!?/br> “我害怕?!彼樟藙?。 “怕什么?” “若我沒有當上頭牌呢?” “不會的,你肯定會是頭牌?!蔽铱桃獠蝗タ此?,心突突跳。他必須是頭牌才行,這樣我才能有離開萬菊樓的資本,這樣他才能好好活下去。 為了這一天,我不光投入了所有精力,更是暗中安排好一切,那些跟我熟識的恩客們都會賣我個面子,為阿玥喝彩造勢,在他們的帶動下,會有一批人跟風叫好。 他似乎有些悶悶不樂,說了句知道了就離開了。 “別怯場,你是最美的?!蔽以谒砗笳f。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那么美的阿玥。 8 后來的事,我始終想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 作為調教師父,阿玥競選頭牌時我是要全程回避的。不過這樣也好,我可以專心收拾東西。 其實也沒什么東西好收拾,又或者我根本沒心思收拾,不知為什么,心里總有個聲音在說,別走了,留下吧。 等到傍晚時,擂臺傳來消息,阿玥毫無懸念地勝出了。 懸著的心終于落下。 我是由衷的開心。有了頭牌的身份,就算我不在身邊,也沒人能輕易欺負阿玥。 隨后,又一個驚人的消息傳來,阿玥的初夜拍出一千金的價格。 那可是真正的黃金,折算下來,幾乎要萬兩白銀了。我簡直不敢相信,那個會在我懷里噘嘴哭泣的少年竟有如此本事。 我決定第二天當面向他道賀,然后再提離開的事。 可是,我沒能等到第二天。 凌晨時分,有官差敲開我的房門,將我帶走。 知府連夜升堂,我跪在地上,得知了駭人的消息。 阿玥夤夜行兇,把恩客孫老爺刺成重傷。 9 更讓我沒想到的是,阿玥說,是我指示的。 我指天發誓,否認一切,可換來的只是一頓打。 不同于萬菊樓罰人時用的竹板子,官差手里拿的是真正的梨花木杖,足有一人高,嬰兒手臂粗。 我被壓在地上,手腳都被扯住,當第一下砸下來時,只感覺身體被攔腰截斷,傷處既冰冷刺骨又火辣異常,而還沒等我緩過來,第二下、第三下接踵而至。 尖叫脫口而出,我簡直不敢相信那凄厲的慘叫是出自我之口。 我拼命扭動身體,可那木杖還是確地準落到臀上,身后濕乎乎的。 前所未有的痛苦將我吞沒,眼前陣陣發黑,我再也忍不住了,想違心地承認一切,可當木杖停下時,些許的喘息又讓理智占了上風。我不能就這樣糊里糊涂地招供,我要見阿玥,我要對質,問問他到底為什么這樣做,為什么要誣陷我! 否則,死不瞑目。 那一晚,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時候。知府認定我是主謀,各種酷刑輪番上陣。 十個手指甲被拔掉了,鮮血淋漓。 雙腿被杠子壓得快斷掉,數次暈過去又被弄醒。 持續的問詢,持續的否認,持續的折磨,周而復始,沒有盡頭。 在痛苦中,我發誓,如果活下去,我要阿玥把我受過的痛全部體驗一遍。 不,不應該是一遍,那太便宜他了,應該是百遍,千遍,萬遍。 黎明時,我被拖回牢房,全身是血,遍體鱗傷。 過了幾天,就在我苦熬刑傷時,等來了一個好消息。獄卒透露,阿玥在堂上翻供,聲稱無人指使,一切皆系他自己所為。 對于阿玥的反復,我沒有任何感激,而是恨透了他。 我想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樣,這對他有好處嗎?這完全是損人不利己的行為。 阿玥的牢房跟我的隔著很遠,我們之間沒法交流,由于他痛快招供,也沒有再被提審過。我和他就這樣在牢里等待著未知的命運。 日子慢慢過去,我的傷終是好了,身上留下點點痕跡,一輩子都消不下去。 一日,有人來看我。 那是我曾經的一位恩客,姓章,三十出頭的年紀,長得肥頭大耳,胖墩墩的身子如同個酒葫蘆。他沒多少文化,算是個暴發戶,做皮貨生意賺了很多錢,一開口一股子土味,我一向看不上他。 可也就是這么一個讓我瞧不上眼的章公子,卻是在我落難之后唯一來看我的人。他隔著鐵欄,向我保證一定救我出去。 那一刻,我哭了。 10 章公子走后,我又在牢里數日子。 也許是使了銀子,獄卒對我的態度明顯好了很多,伙食也好了,我甚至得到了一床被子和一件嶄新的囚衣,還被允許洗了澡。 我重新燃起生的希望,每天翹首以盼。極度無聊時,我便詛咒阿玥,一遍遍問候他的祖宗十八代,在腦中將我所知道的各種酷刑都用在他身上,讓他生不如死。 就這樣,我在極度憤恨中,等來了判決。 在被關押了三個月后,我被無罪釋放。 后來章公子告訴我,苦主孫老爺早就托關系,一定讓刑部核準我和阿玥的死刑,而同時,他也動用大量人脈,在刑部復核死刑時,要求他們務必以證據不足為由不予批準。 在聽完驚心動魄的“人脈大戰”之后,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問章公子:“那阿玥呢?” 他沉默一瞬,嘆氣道:“孫老爺被阿玥刺傷,這確實是事實,這件事總得給人家一個交代才行。他被判斬首,秋后執行?!?/br> 我愣了好久,覺得很不真實。 “你也救救他吧。孫老爺沒死,所以阿玥也罪不至死啊?!蔽仪蟮?。 “他害你,你還要救?” 我回答不出,但我知道,自己不想阿玥死?!扒竽懔?,只要不死,留一條命?!蔽夜蛳?。 他猶豫了很久,才道:“你……愛他?” “不!我恨他?!蔽覔u頭,“他要活著才能為他的行為付出代價,我要折磨他,報復他的所作所為!” “他的事不好辦。但只要你答應一直跟我在一起,我便盡全力?!?/br> 我想都沒想,答應了。 又過了兩個月,秋后。 阿玥被改判黥刑,并且杖責五十,這是章公子所能爭取到的最輕的判罰。 聽到判決時,我好似失了魂,滿腦子都是阿玥傾國傾城的容顏——從此,那張臉只存在于記憶中。 鬧劇終是結束了,我回到萬菊樓去談贖身的事,樓主答應得很干脆。我心里清楚,像我這種吃過官司的人,無論是否清白,都是不能再用了,還不如換筆錢。 而阿玥卻沒有這樣的好運,他沒法自贖,只能還回到萬菊樓,從萬人追捧的頭牌跌入泥沼,成了只需幾個銅板就能隨便被欺辱折磨的賤倌。 不過這些,已經不是我能管的了,天高地闊,我們怕是再也不會見面了。 第五幕 1 我可能是快死了,過往的一幕幕浮現腦海。 爹娘、姐妹、萬菊樓以前的樓主、來了又走的客人……最后,畫面定格在鳳師父身上。 他真好看。 只這么靠在水榭廊座上,就是一道風景。 “你過來?!彼麤_我招手,紗袖滑落,露出半截潔白如玉的小臂,“給我捏捏腳,一大早起來就陪城西的焦公子出去游園,逛了半天,腳疼死了?!?/br> 我走過去,脫下他的鞋襪,他的腳很白,腳腕纖細,腳掌柔嫩,握在掌心,酥在身上。 我曾看到有客人含弄他的腳趾玩,把他逗得咯咯笑,我也想這樣,卻沒膽子。記得有一次,我學客人的樣子摸了他的屁股,結果被他按在床上,用紫檀木戒尺狠狠地揍了一頓,屁股都被打紫了,上面全是硬痂。 “師父要是不想去也可不去,那焦公子土里土氣,滿嘴葷話,讓人看了就不舒服?!蔽乙贿吥媚罅Φ腊慈?,一邊說。 “萬菊樓是不許挑客的,這點你記住了,要是發現了,就等著去靜思齋挨罰吧,輕則跪上一晚面壁思過,重則打頓板子,半個月下不來床?!?/br> “可要是遇到不合心意的,那伺候起來多別扭?!?/br> “客人不別扭就行了,誰管咱們心里如何想?!彼[眼享受了一會兒,又道,“也不是完全不能挑,你要成了頭牌,還是有些選擇余地的,樓主也樂得如此,適當的挑三揀四才能彰顯頭牌的身價,要是來者不拒豈不是很丟身份?!?/br> “……” 他睜眼,手指挑起我的下巴:“要不是焦公子承諾給你打支金釵子,我半路就找借口跑回來了,才不想跟他一起走路?!彼贸鰝€手帕,里面裹著一支蓮花金釵,造型別致又不過分嬌柔。 “給我的?” 他笑了,那笑容連夕陽余暉都要暫避三分:“人配衣服馬配鞍,你這漂亮臉蛋也得配上裝飾才更出彩,別上了臺讓人說寒酸?!?/br> “上臺干什么?” “選頭牌啊?!彼氖执钤谕壬?,望著我,“你要想有些主動權,就必須身價高,當了頭牌就能過上舒心日子了?!?/br> “我跟鳳師父在一起最舒心?!蔽野杨^枕在他腿上。 “傻瓜,咱們到底是要分開的?!?/br> “不能不分嗎?” “去做你的事吧?!彼崎_我,鞋都不穿走回房間去了。 2 夢醒了,身后是撕心裂肺的痛,好像有人用燒紅的烙鐵在碾壓五臟六腑。 可盡管如此,我依然注意到,這不是我的房間。 我那低矮的小破屋子可沒有這么般雅致堂皇,地上鋪的全是軟軟的長絨地毯,靠窗的地方有道珠簾擋住,后面隱約有個臺階,架著古琴。 “醒了就把藥喝了,補補元氣?!?/br> 不用回頭我就知道是誰。 鳳師父的聲音不大,但聽得我一時失了神,好似回到多年前,我借病賴床,他掀起被子時無奈又寵溺地語調。 可我心底明白,這只是錯覺,他回來的意圖很明顯,就是要整死我。 看我不動,他把藥端到我跟前:“快喝吧,還等著我喂嗎?”語氣有些不滿。 “這是什么?”我問。 他冷笑:“讓你生不如死的藥,喝下去腹痛難忍,筋骨寸斷?!?/br> 我撐起上半身,一飲而盡。 他道:“我說給你補元氣的你不喝,說是穿腸毒藥你倒喝得利索,你是當賤倌當久了,人也賤了?” 我重新趴下,有氣無力:“以前的事是我做錯了,你給我個痛快吧?!?/br> 我說的是真心話。他不回來,我還能苦熬著,可他回來了,我天天見到他,那些回憶便如潮水回溯,每股細流滑過心房都如鈍刀割rou,刀刀錐心刺骨。 “你怎么能死呢,在我知道真相之前,不許你死?!?/br> 3 所為真相又是什么呢,連我自己也說不清。 只能說現在的一切都是我年少輕狂時恣意妄為的后果。我那時太年輕,太不知天高地厚,以為能讓世間萬物按照我的想法運行,以至于做出了匪夷所思的荒唐事。 要是再給我一次選擇的機會,我會在那良辰美景之時掬起最甜美的笑容,為孫老爺呈現出最真誠的虛情假意。 4 我一直都知道鳳師父想離開萬菊樓,他曾不止一次跟我憧憬過以后的生活。 采菊東籬,悠然見山。 在他的構想里,有小橋流水,有楓林翠竹,甚至有樹枝上站著的喜鵲,唯獨沒有我。 想想也是,我算是他什么人呢,說是徒弟,可學的都是些上不得臺面的東西,人家干嘛帶著我,難道還要時刻提醒自己以前是做什么營生的? 可我還是心里不舒服,我不想讓鳳師父走。他走了,誰管我呢?就算有了頭牌的身份,我也害怕這里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這些東西就像個擁有獠牙的巨獸,一點點把我吞噬,每多待一天,靈魂便少一分。 于是,我越發黏在他身邊,朝夕相處,趕都趕不走。 5 有一天,樓里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 一個艷倌隨恩客出游,中途借口解手,然后失蹤了??腿伺滤鲆馔?,派人來通知,自己則帶人到處找。最后,人們在城門口附近發現了他。 他被帶回靜思齋。 樓主問他為什么要跑,他說留下來沒活路。 我只看到這里,就被鳳師父帶離了,可我剛走出去不遠就聽到里面砰砰的,那是竹板打rou的聲音。 我聽的心驚rou跳,問鳳師父,那人會怎么樣。 鳳師父抬頭望天,眼圈有些紅,末了皺著鼻子說:“留下也許沒活路,可逃出去再被抓回來,那就是鐵定沒活路了?!?/br> 后來,我聽說那人被活活打死了。死時,身后的皮rou全爛開,rou直往下掉,竹板子上都有了裂痕。 再后來,我才知道,那個人曾是鳳師父的調教師父,只比他大五歲。 那人死后的頭七凌晨,鳳師父偷偷去了靜思齋,在黑暗中站了許久。 我也跟去了,在外面給他放風。 他出來后,神色疲憊:“我這師父也是命苦,好容易攢夠了錢,卻贖不了身。他已經年過三十,早無人問津,整整一年多才得了這么個和老主顧出游的機會,于是想鋌而走險……” “沒有客人贖他?” “樓里規矩是不許他贖,只許自贖,可自贖也是有條件的,他卡在了其中一條上?!?/br> 我聽他大致說了規矩,想了想:“這些條件都符合,怕是不容易?!?/br> 他忽而笑了:“是不容易,但還是有可能的?!?/br> “那鳳師父都準備好了?”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br> 也就是那一夜,我突然明白過來,我就是那道帶給他自由的東風。 6 我該為他高興才對,總算有個盼頭,能熬出頭,可實際上,我并不高興,一點也不。 這件事就像根刺,扎到心里,一呼吸就疼得厲害。 之前得知他有離開的想法時我雖然遺憾不能跟他一起走,但也沒有怨言??扇缃?,我感覺到一種被人利用了的恥辱。 怪不得他那么悉心教我,原來是為了讓我成了頭牌后,他好名正言順地自贖離開。 我感覺自己被拋棄了,此后他的每一言一語,每一次關心呵護在我眼中都帶著偽善的面具,面具之后是他布滿算計的笑臉。 我不要成為頭牌,只要我落選,鳳師父就走不成了,這樣一來就能永遠跟我在一起。 7 競選的那一晚,我故意漏洞百出。 舞劍時因為心不在焉,還差點摔倒,可饒是這樣,也擋不住選票的攀升,人們都在為我歡呼。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知道他們不斷呼喚著我的名字,往臺上扔鮮花、碎銀、金釵子…… 在一陣眩暈中,我奪得頭籌,玥??兩字被高高掛起。 我想,曾幾何時,若璇兩字也被這樣掛起過,我和他穿過時空終于交匯,彼此相連。 那一刻,我又是欣喜若狂的。 隨后,我被帶進一處廂房之內,坐在紫紗帳后,等待最后初夜競價。 門外的瘋狂和門內的靜謐形成鮮明對比,我想象著給我帶來恩澤的第一位客人,鳳師父說過,無論過去多久,第一位恩客永遠值得懷念。 8 可當我看見人生中第一位客人時,大失所望。 那是城中有名的大富大貴,人稱孫老爺,中年發福相貌丑陋,眼睛突出如蛙,鼻子塌塌的,留著幾撇胡子,感覺隨時要掉下來。 我犯惡心,雞皮疙瘩起了一身。而當他褪下我的衣衫撫摸時,這種膩味惡心感達到頂點,我用力推開他,跑到角落。 孫老爺不愿意了,瞪眼道:“誰教你的規矩,還敢躲?” 我那時極度痛恨這場競選,心知就在此時此刻,鳳師父正在收拾行囊,一想到今晚一過我們便各走各路,莫名的憤怒就纏繞住我,另我窒息。 鬼使神差地,我說:“師父教的?!?/br> “你師父鳳若璇?” “對!他說過,不喜歡的就不做!我看見你就惡心,才不想讓你碰?!?/br> 我那時沒想到的是,正是這句話,被憤怒的孫老爺蓄意曲解,將我和鳳師父推向了深淵。 我本以為這樣一鬧,孫老爺肯定會去告狀,這樣的話,我頭牌的資格肯定會取消。因此,鳳師父想自贖的條件便缺了一條。 然而,事情發展超出我的預料。讓我沒想到的是,孫老爺沒有走,反而獰笑著沖我撲過來。 推搡中,屋中很多東西都被打碎,就在他將我全部剝光時,我隨手拿起碎瓷片,扎進他的脖子,血流了一地,他捂著傷口跌跌撞撞跑出去,而我則呆若木雞。 心想,一切都完了。 9 我被帶到府衙,停了一天才提審。 我跪在堂下,承認一切過錯。知府大人問我鳳師父是否指使,我拼命搖頭,這才意識到那句氣話為他帶來了怎樣災難性的后果。 其后很多天,我被單獨關押,見不到一人。 后來,我聽說鳳師父被釋放了,由衷高興??赏瑫r,我也知道了自己的結局——秋后問斬。 那段日子我過得惶恐不安,每每有獄卒從牢房前走過,我都如驚弓之鳥。我后悔、自責,陷入巨大的焦慮恐懼中,度日如年。 可最讓我難以忍受的,還是再也見不到鳳師父了。我不惜自毀前程就是想留住他,可到最后卻依然留不住,我們以更慘烈的方式結束所有,從此天人永隔。 可我還能說什么呢,都是我咎由自取罷了。 一個月過去,又過一個月,無數個輾轉反側的日夜里,我心中將鳳師父的模樣描繪了千萬遍,音容、儀態……每個小細節都深深烙印在腦海中,刻進骨髓,唯有這樣,才能抵御住我對死亡的畏懼。 又過了些日子,我被帶上公堂,就在我以為要被綁赴刑場時,知府說,刑部駁回了死刑,改判其他。 他說了些刑罰,我聽不清楚,朦朧中只知道一件事,我不用死了。 10 長長的鐵針沾著黑墨,一點點刺入皮膚,尖銳的疼痛令人心顫。 行刑人說,他給無數人刺字,我是其中最漂亮最安靜的一個。 我苦笑,我還能以什么身份去撒嬌使小性兒呢,那個事事袒護我的鳳師父對我恨之入骨,早就不顧我了。 臉上疼得發麻,行刑人拿了鏡子,我看了一眼,左眼下方汪著一團血,依稀可見一個“賤”字。 我有點想笑,這個“賤”字放我身上真是名副其實。 可我還沒來得及笑出來,就被隨之而來的五十杖打得半死。 那是一場可怕的噩夢。衙役們都是行刑的好手,木杖在我身后上下翻飛,每一下都實實在在打進骨頭里,不僅如此,木杖還要在離開皮rou前用力壓一下,再一碾,不到十下便皮開rou綻。 有什么東西順著腿流下來。 我從未經歷過如此痛苦的時刻,相比之下萬菊樓的竹板子就是撓癢癢。 數到二十下時,我已瀕臨崩潰,嘴里咿咿呀呀喊著求饒的話,那一刻我是真心悔過。 可沒人理我,衙役們忠實地執行懲罰,動作頻率整齊劃一,如同被上了弦的機械傀儡。 皮被抽掉了,rou被打爛了,我的慘叫和著杖擊頗有韻律地響徹公堂。 鳳師父啊,你在哪,怎么不來救我呢。我一遍遍在心里念著、想著,盼著、求著。 迷離中,我仿佛真的看見有人向我走來。 可下一瞬,我又清醒過來,那不過是一個衙役在我頭上澆了一桶冷水。 懲罰還在繼續,我恢復神智,心里清楚鳳師父不會來了,剩下的我要靠自己扛下去。 我強迫自己讓目光聚焦在地磚上的一塊污跡上,腦中想些事情,可想來想去,卻發現心里反復出現的還是同一張面孔。 挨到三十下時,衙役們換人,我得了片刻緩息,逐漸麻木的傷處又蘇醒過來,再打上去,痛苦更甚。我生出一種錯覺,他們是在凌遲我,把rou一塊塊割下來,讓我生不如死。 我一共暈過去三次,三次都被水潑醒。 最后一次醒來時,我已經感覺不到什么了,只有無邊無際的冰冷包裹住我的軀體,聽不清唱數,也看不見周圍,更是喊不出什么,嘴里只有輕微的嗬嗬聲。 我快死了。 緊接著,刑罰戛然而止。 我被連夜用馬車送回萬菊樓,樓主嫌我壞了生意和名聲,揪著我的頭發,惡狠狠道:“早知如此,就不該讓若璇救你!” “什么?”我已趨彌留,可聽到鳳師父的名字還是眼前一亮,仿佛一道光闖入混沌的腦子,靈臺霎時清明。 “當初你逃跑未遂,我本想打死你以儆效尤,后來若璇出面求情,跟我做了約定。他說保證把你調教成頭牌,否則你落選之日就是杖斃之時?!?/br> 淚水流過傷痕,在心上灼出一片荒原。 原來,這才是真相。 “若璇一直不肯告訴你,怕你恐慌,他為了你能選上頭牌,不僅把看家本事都教給你,更不惜賣力討好每個金主,讓他們花錢買人來給你叫好,最后你卻自作孽,當真不可活?!彼H手用燭火燒了我的黥面,留下更為難看的烙痕,然后把我扔進后院小平房中,自生自滅。 也許我是真的賤命,連閻王都懶得收,就在缺食少藥的情況下,傷竟然慢慢痊愈了。 此后的迎來送往中,我被人肆意踐踏侮辱,可這時,心卻如止水,再無波瀾。 只有午夜時分,回到自己屋里,我才會點上一炷香,在廉價而刺鼻的香氣,看著它一點點燃燒殆盡,相思成灰。 第六幕 1 阿玥的傷一直不好,時而高燒時而低熱,吃不進任何東西。 大夫說他的身體就像塊朽木,風和日麗時還能堅持不倒,可一旦經歷些風雨,便從根爛掉,再無生機。 看著床上昏睡的人,我招來錢管事,讓他把之前扎好的紙花都掛在房間里,一個都不能少。 那些花花綠綠的紙花縈繞在房梁,風一吹,簌簌地響。 好像回到了久遠前靜謐的夏日午后,香氣縹緲,花影浮動,他在軟榻上小睡,而我則坐在邊上,用花枝逗弄他的鼻尖,怎么也看不夠。 2 對于阿玥的情愫,我何嘗不知。 他看我時的表情,說話時的神采,唯獨對我發脾氣時的嬌嗔,一切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 他太年輕,還不懂得掩飾,濃烈的情感如紅艷的曼珠沙華,帶著通向黃泉彼岸的荼靡之氣向我撲面而來,我根本招架不住。 可我不敢回應,這會讓我們萬劫不復的,公子們之間的愛戀那是絕對的禁忌,若被發現,絕無生路。 面對他呼之欲出的愛意,我只能強迫自己冷靜。我管不住他的心,唯一能做的就是收斂自己的。 可是,如果感情可以隨心所欲收放自如,那還能稱之為感情嗎? 日復一日,在他一聲聲清脆甘甜的呼喚中,我不可避免地沉淪下去。 我控制不住悸動的心,為自己找了很多借口去親近他,愛撫他。我會故意找茬說他姿勢不對,親手扶住他光潔的小腿,將隱秘的花叢一覽無余;也會刻意降下懲處,不輕不重地在他臀上拍出兩團紅暈,只為能有借助清涼的藥膏去撫摸柔嫩軟彈的肌膚。 我不斷自問,在我們糾纏的這段時間里,到底是他引誘了我,還是我勾引了他。 3 最終讓我下決心離開的還是一次醉酒之后。 那一天,我教他行酒令。這東西看似只有幾句詞,可要玩好了,不落下風,必定要經常練習才行。 我和他說了好久,口渴的厲害,他提議玩一次真正的行酒令,輸了的人罰酒一杯。 我們玩了一局又一局,作為初學者,他根本不是我的對手。很快,酒壺見底,他醉眼朦朧,眼尾的一抹胭脂色,讓我想起天邊的紅云。 我漸漸靠攏過去,想看仔細些,他身上布滿酒香,不知為何,我輕輕一聞,竟有些飄然。 他癡癡地看著我,半張朱唇,潔白的幾粒貝齒中粉嫩的軟舌若隱若現。他仿佛在等待什么事情發生,不說話,只是笑。 我禁不住誘惑,輕輕啄上他的耳廓。 然后,一發不可收拾…… 阿玥似乎是真醉了,醒來后什么都不記得,揉著眼睛抱怨身上疼。我坐在床邊,給他倒了茶水,神色平靜,仿佛無事發生:“難受就再多睡會吧?!?/br> 他真的閉上眼又睡去,乖順得像只貓。 我替他蓋好被子,又在眉心落下一吻,默默想,就讓那越界的一刻成為我一個人的回憶吧,以后孤單寂寞時,還能有個念想。 4 又過了幾日,阿玥的病情反反復復,精神好時就發呆,望著扎好的紙花不知想些什么,若精神不好,便一直昏睡,水米不進,越加虛弱。 錢管事跟我來說事情,見我心不在焉,勸道:“玥??的傷雖嚴重,可也是能好的,之前他受過更重的傷都沒死?!?/br> 我明白他是在寬慰我,奈何這話越琢磨越別扭,更令我難受。 他走后,阿玥醒了,小聲道:“鳳師父把我送回去吧,我在這好幾天了,惹人議論?!?/br> “你后面傷成那樣,怎么回去?”我反問。 他低頭咬唇:“我人輕賤,住不了這么好看的房間?!?/br> “你都不看看這是哪里嗎?”我問。 他這才抬眼看了一圈,不確定道:“你以前的房間?” “我讓人收拾出來了,你養傷的這段時間就先住這吧?!?/br> 他眼里的光在屋中蕩漾,驚喜又落寞…… 我很快速地補充了一句:“我是怕你死了,對樓里的風水有影響,傷好了就回去,少在我眼前晃?!?/br> “若你怕我死在這里,就拿草席卷了我扔外面吧?!?/br> 我沒理他,因為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甚至于根本不知道為什么要回來,為什么還要見他。 5 章公子的生意遍布南北,我跟著他走南闖北,游玩了大半山河。他待我非常好,愛護我,尊重我,帶著些許口音的言語雖然土氣,但卻異常真誠不做作。 我在萬菊樓里的時間不短了,自以為看到人間百態,可直到出了事,才算真正看透。 心里愛我的,害我;嘴上愛我的,棄我。 危難之際方見真情。 為此,章公子值得我陪伴一生。 可每到月上中天,我卻不由自主想起另一個人,想知道他現在如何了,過得怎么樣。 觸景生情往往一瞬間。一句話,一個動作,一個不起眼的物件,都能讓我聯想起那些我刻意忘卻但又從未真正忘卻的舊事。 我以為不思量,就能忘??蓪嶋H上卻是,不能忘,費思量。 在與章公子相處的第十年時,有一天他握住我的手:“你心里還想著他,與其在我這里思念,不如回去看看他?!?/br> 我矢口否認:“我恨他還來不及,怎么會思念?” “愛之深,恨之切?!彼f,“你若不愛,早就放下了,何至于每晚難以成眠?!?/br> “我只是不甘心,想問一句為什么?!?/br> 章公子搖頭:“早在十年前你跪求我救他,干脆利落地答應與我在一起時,我就看出來了,你愛他。否則,對我提出的要求你會猶豫的?!?/br> “……”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嫌我粗俗?!彼α艘幌?,自嘲又有些得意,“可我好歹也是生意人,最會察言觀色,琢磨人心?!?/br> “我只是……” “當時我就想,給你十年時間,如果你還想著他,就放你離開?,F在看來果真如此,你回去吧,自己做樓主?!彼贸鰪埰跫s,交給我,“我買下了萬菊樓,算是個臨別禮物,謝謝你陪我十年?!?/br> 章公子走了,把皮貨生意一路做到了西域,再也不回來。 我以主人的身份回到萬菊樓。 6 整整一個月,我都讓自己忙碌起來,置辦宅子、剪裁衣服、采買物資……唯獨不去萬菊樓。 我不敢去,害怕看見阿玥,我從側面打聽到他現在過得并不好,被客人打,被樓里其他人欺負,甚至連伺候人的小廝和龜奴都看不起他。 但總不露面也不是辦法,于是擇日不如撞日,我隨便撿了一天,在傍晚時分去了萬菊樓。 不過,我來的似乎不是時候,樓里亂糟糟的,正在上演一場大戲。 打架的人很認真,看熱鬧的人也認真,他們誰都沒注意到我。 但我注意到他了。 我的阿玥就站在樓梯上,一身麻灰袍子,頭發隨意挽著,憑欄而望,臉上笑嘻嘻的。如果不是那丑陋的疤,我真以為又回到了過去,他站在廊下看恩客們為某個心儀的公子爭風吃醋,笑瞇瞇地往我身后一躲,小聲評論著哪位客人的鞋子被踩掉了,哪位客人的肚子被揍了。 我不忍看他的臉,可又忍不住仔細看,是怎樣的痛才能造就這般凹凸不平的疤痕,虬結縱橫地宛如團爛補丁將原本吹彈可破的肌膚毀得面目全非。 然而,無論我多憐惜他,怨恨依然有之。 因此,我決定往前踏出一步,為我們的故事畫上一個結局,這一次,我自己掌握命運。 7 又過了幾日,阿玥的傷終于不再滲血,也不再發燒。 這是個好兆頭。 一天外面下著雨,我從外面辦事回來,阿玥不見了。 我扯住一個龜奴問,那人表情復雜,指著后院支支吾吾。再聽后院,一片嘈雜。 我撐著傘來到后院,人們都躲在廊下往院中張望,阿玥正在地上爬,兩腿動不得,全憑上身的力量往前蹭,身上全是泥水,也不知淋了多久。 人們發現了我,停止了竊竊私語。 我走到院子里:“你在干什么?” 阿玥停下兀自喘氣,發絲黏在臉上,面色慘白,不停打寒顫,他回頭看我:“我自知身份卑賤,不配住那高屋華堂?!?/br> 我站在那不知所措,最后在一眾驚異的眼神中,扔下傘,抱起阿玥。 懷里,他是那么的瘦,那么的輕。 阿玥輕輕說:“你把我扔出門吧,當年我做錯事,讓鳳師父枉受牢獄之災,我現在身無長物賠不了什么,只有這條命了?!?/br> 我聽著難受,先前那樣對他不過是想出掉心中積郁的惡氣,就像以前一樣,他做錯事,我打過罰過之后,依舊寵愛。 可他似乎已經忘了那個時候。 8 我帶他回去,換下濕衣服。 他背上有各種傷痕,新舊相疊,觸目驚心。胸前的兩枚乳粒殘破不全,我問他怎么造成的,他回憶說,前幾年的一位客人在他胸前穿環,結果拉扯小環時力度沒掌握好,生生拽豁了口。 他頭枕在我腿上,語氣平淡,好像那是別人的故事,可我知道,胸前乳粒敏感,這種撕裂的痛楚最難忍受。而他以前是出了名的怕苦怕痛,我不敢往深了去想他到底是怎樣熬過那等酷烈的摧殘。 我給他擦干頭,換了話題:“你在跟我鬧別扭嗎?被我罰了板子,又罰扎紙花,心中不舒服,非要離開?” “沒有,是你說的,身子養好些就回去?!?/br> “我又沒說你身子已經養好了可以離開,你分明是跟我叫板?!?/br> 他抿住嘴,顯得委屈巴巴。 “你自己也說做錯了事,難道不該打?” 他美麗的眼睛眨了又眨,忽然涌淚水:“可每次你罰完都安慰我……” 我氣笑了:“所以是我錯了?” 他沒說話,望著滿屋的紙花發呆,良久之后才道:“你還生我氣嗎?” “不生氣了?!蔽以跄茉偕鷼?,用十年的時間去悔過一件事,早就夠了。 他開懷地笑了,笑容燦爛而明媚。 “我們還能像以前一樣嗎?”他問。 “能?!?/br> 9 我以為我們還能像以前一樣,但我錯了。 就在淋雨的當天晚上,他又發起高燒。 我把城里所有的名醫都請來了,可他們說,沒救了。 我不相信,那么重的傷都挺過來了,為什么淋場雨反而不行了呢? 到了第三天,阿玥咳嗽得厲害,每次呼吸都像是在拉風箱。由于高燒不退,他開始說胡話。 在那些詞不成句中,我聽見他喊我。 不是叫鳳師父,而是叫若璇。 若璇和玥??,我第一次在心里默念時就覺得朗朗上口,只是到現在才突然意識到,冥冥之中我們的緣分早已注定。 10 我每日誠心祈禱,希望佛祖保佑阿玥能好起來。 以前,我是不信神佛的,總覺得那些東西虛無縹緲,可自從我遇到阿玥之后,就悄悄在廟里上了供。 我問廟里的主持,怎樣才能祛除災厄,主持說,多做善事,佛祖自然青睞護佑。 思來想去,我決定做一件事。 我把萬菊樓里的公子們都叫到靜思齋,他們個個瞪大眼睛,神色慌張,以為又要罰人。尤其是明晗和玉筎,兩人都不敢看我,直往人后面躲。 我每人發了一筆錢,說:“你們都去過自己想過的日子吧,以后做自己的主人,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再不用端著架子看別人臉色過活。從此,再無萬菊樓?!?/br> 起初,一片寂靜。緊接著,不知是誰哭出聲來,隨后,笑聲哭聲此起彼伏。大家都跪下向我磕頭,我在一陣陣歌功頌德中,心想,這應該算是善事了。 錢管事和樓里的龜奴們也走了,我只留下了吳拐子和一個廚子,為我做雜事。 公子們都走光的那一晚,萬菊樓靜極了,少了華燈陪襯,主樓一片漆黑。 我擎著燭臺,走回房間,燭光把阿玥的臉映得發亮,他還昏著,已經很久沒睜開眼了。 我跪到床前,雙手合十。 舉頭三尺的神靈啊,看看我們吧,讓我的阿玥醒過來,為此,我愿奉上所有。 燭光搖曳,我注意到他的眼睫似乎動了一下,可仔細再看,又好像沒動。 我跪在那里,目不轉睛一直看著,一直期盼著…… 第七幕 尾聲 鳳師父在我面前跪了好長時間,他不走,我不敢動。 我其實在昨天就已經清醒過來,可我不想睜眼。 我得知道,鳳師父對我究竟是什么態度,并且,誰讓他一開始對我兇的,合該讓他著急擔心一下。 咕……咕…… 我心道不好,希望鳳師父沒有聽見我的肚子叫。 可這想法剛冒出來,下一瞬,被子就被掀開,我下意識睜眼,鳳師父就叉腰站在床前,冷笑:“好啊,多年不見,倒長了個裝死的本事?!?/br> 我心虛,小聲道:“我之所以這么多年還沒被折騰死,也全憑了這裝死的本領。只要客人玩的狠了,我便假裝受不了暈死過去,這樣一來,絕大多數人就會害怕得停下來?!?/br> 鳳師父的表情緩和下來,漸漸揉成一抹愁色,嘆口氣:“罷了……你我相比,終究是你過得水深火熱?!?/br> 我暗自竊喜剛才的話說對了,全然不覺已被他壓在腿上,直到身后一涼,手掌蓋住臀部,才驚覺要發生什么。 啪……一巴掌打下來,屁股刺痛。 我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回過頭:“為什么打?” 鳳師父嘴角一勾:“誰叫你裝死騙我,還不該打?” 啪啪幾巴掌下去,屁股像著了火,我用手捂住,哀怨道:“我病還沒好?!?/br> “那才更要罰,你明知道身子虛弱還賭氣似的淋雨往回爬,當我不知這是你的苦rou計?” 我啞口無言,那天確實是我算計好了的。當然,我并不知道他會怎樣,但心里打定主意賭一把,要是他眼睜睜看我爬回去,那我病死就當解脫。若是他不忍心,那說明我還有機會。 還好,我賭對了。 鳳師父手下不停,掌風呼呼,屁股在陣陣脆響中快熟透了,臀rou無助地顫抖著,刺痛越加難以忍受。 “你怎么看出來的?”我疼得呲牙咧嘴,可還是忍不住問他。 他又打了數十下,直到我開始在他腿上翻滾、雙腳踢打、口中呼嚎時,才停手,用手指戳戳我可憐的屁股,趴在耳邊說:“若璇和玥??,永遠心有靈犀?!?/br> 說完,他繼續拍起來,臀rou在他掌下彈跳不止。 可這一次,我在火辣中甘之如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