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辦事處……”

    “我們在英國、美國……”

    對面一身水藍色絲綢襯衣，純黑西裝工作裙的棕發女人意氣風發，侃侃而談。尼克一手舉著錄音筆，一面做著速記。斜后方的天花板里呼呼涌出空調冷氣，徑直打上男人寬厚的后頸。他的額頭還是不斷滴著汗珠，脖頸又因那沁涼的寒氣而酸痛不已。

    對面接受采訪的女人已經已經微笑著答完了問題，助理趁機機敏地上前，替尼克擦去臉上油汗。

    “……呼……呼……福斯特女士，呼……不知我們是否有幸能夠參觀員工們辦公的場所？”

    他已感到雙腿的麻木酸軟，肚腹拉扯著腰胯直往下墜，但還是用汗濕微黏的手捏緊了相機，擠出一個職業的微笑看向艾瑪·福斯特。

    福斯特矜持地一點頭，下巴與脖子相貼，精致的面龐下也擠出一點兒rou實的褶皺。

    于是三人接連推開椅子站起身來。助理本只是略微攙扶著尼克的右臂，卻覺得手上吃力很重，眼看尼克身子前傾，急忙展臂攏住他肥碩的腰肢。

    助理胳膊用力一夾，將尼克的身體提起來一點兒。卻叫這孕夫渾身過電一般驟然發涼，隨后肚腹也暴起一陣疼痛?！八弧弧彼蛔〉爻闅?，雙手在腫脹的肚皮上不斷按揉，又掙扎著想要拜托身側那鐵鉗似的環繞。

    “先生……先生……讓我扶著您……”小助理不知尼克為何掙扎，慌張地不住小聲勸著。

    “嗯——痛……”尼克眼中幾乎閃出淚花，雙手無力地推著助理的胳膊，連連搖晃腦袋。

    “抱歉！抱歉！”小助理急忙松開尼克的腰肢，轉而伸入男人腋下，支起他往外走去。

    福斯特女士手里捏著公文夾，禮貌地背對玻璃會議室，一面翻看文件一面等候他們二人。

    “真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蹦峥送兄皇滞兄笱?，皮膚上的汗水已經擦拭干凈，只是頭臉脖頸處仍然透著紅色。

    福斯特沖他理解地一點頭，也一手附上自己的肚腹，溫柔地打著圈兒說道：“懷孕后期總是有一些不方便，這點上我可是感同身受?！彼林氐脑猩砀呗?，定制的襯衣和西裙完美地包裹著隆起的腹部，雖然圓圓的胎肚挺得老高，身前水色襯衫仍然服帖平整，紐扣間的空隙一點兒沒有爆開。

    尼克聞言，絲毫沒覺得安慰，胸中反倒驟然涌上一股酸意。

    真是……真是羨慕！

    看著福斯特女士夾著公文夾走在前面，尼克由助理攙著胳膊蹣跚向前，心里愈發地泛酸。雖然都是懷孕后期，但艾瑪·福斯特孕肚飽滿沉墜，腹頂微微下移，碩大的胎腹彰顯著將近臨盆的月份，她卻仍是健步如飛，侃侃而談。謝天謝地，那凌厲擺動的雙腳上沒踩著高跟鞋！自己才只是八個月的身孕，身體就已經幾乎被這肚子壓垮。他可沒錯過助理那副小心翼翼，好像扶著個八十歲老頭兒一般提心吊膽的樣子。

    他心里咕嘟咕嘟冒著酸水，胸腔中的酸澀醞釀了半天，終于沉淀為一聲熟悉的、無可奈何的嘆息。

    哎！

    畢竟他這一胎坐得不穩！懷孕初期就連著跑了幾次醫院，無非就是連番見紅，肚腹發墜發冷的感覺至今潛留在腦中揮之不去，不時繃緊他的神經。第三四個月更是直接住進了病房，只是為了保胎，保胎，保胎！

    因為頭幾個月的難捱，他不得不請了產假。尼克快恨死在這兒的生活了，異國他鄉，除了英文，人們更多地講著他聽不懂的語言，原本外派計劃中的采訪項目也因為他的孕事而分派給了別人！哈！他已經為此在這兒折騰了四年！而搶走了他的孩子——他為肚子里真實的孩子也只付出了八個月的時間，相比之下這個項目難道不更稱得上是他的孩子嗎——的人還覺得這是對他的照顧呢！

    而且他的胎像不穩，甚至沒法坐飛機，更通不過調回洛杉磯總部的申請。天啊，在這兒？被摒除在那些爭分奪秒強占位置采訪、拍攝、定稿、發布的要聞之外，他只能寫些圖書館開幕之類的小事兒！記者的薪水相比飛漲的物價愈發捉襟見肘，報社裁員的風波又從沒有平息。

    三十多歲白人男性，職場中正處于上升時期，曾經他從不懷疑自己能在這一輪輪的解職風暴中存活——直到現在，他不可控制地感到焦慮——焦慮對他的寶寶可沒有好處——他得找出一些有價值的新聞，或者，至少是一篇有價值的社論、報道、專欄文章……總之他不能坐以待斃……

    因此尼克才拖著沉重的身軀，頂著助理和旁人擔憂的不解的畏懼的目光，將自己裹進夾克衫和休閑西裝褲里——他的身形已經臃腫得穿不上西服，而且他也沒有精力再撐起一套板正的正裝——來到這所美國公司的海外分部。

    硅谷模式在海外會否水土不服？全球化時代跨國企業的經營新模式……腦中閃過幾個備選的標題，尼克揉了揉酸脹的腰腹，將神思收攏回來。

    福斯特女士已經領著他們走進一處寬敞的大廳，通透的玻璃幕墻后是一排綿軟的沙發，整個空間都是開放式的流線型設計。玻璃和花草裝飾形成巧妙的隔斷，其后是轉變成黑色的背景裝潢，一排排劃分整齊的格子工位，每一臺電腦前都坐著個全副武裝——武裝著一身精致又老土的工作制服——的員工，正埋頭敲打著鍵盤。

    尼克對這樣的形式非常熟悉，他一時間忘了身上的痛楚，急忙舉起相機按動快門，記錄下這塊異國土地上熟悉的工作場景。

    放開手，后腰的酸痛就讓他重重地哼了一口氣，本來他還有個攝影師，拍照可是那家伙的本行，但是……哎……腹底又傳來熟悉的刺痛，夾克衫下鼓起一個小小的凸起。尼克憐愛地摸摸那塊胎動，因為他一開始懷相不好，孩子一直都安靜少動，因此也分外珍惜腹中每一次游走的觸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