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番外 陌生人(2)
1 我漂浮在黑暗中。 黑暗里出現了一段文字。 前面一大段都是扭曲的,模糊的字體,直到中間我能逐漸分辨出究竟是怎樣的一段話。那似乎是一個人在精神混亂的情況下寫下的潦草的只言片語。不合邏輯。 2 …… 我對他的感情也許將來會轉移給另一個人,我將長時間地渴望,等待另一個人,于是不肯騰出一秒鐘來和他見面,因為他對我將毫無意義。毫無疑問,就在此刻。此刻我憎惡這個念頭:有一天我會對另一個人產生同樣的感情。這念頭從我這里奪去的不僅僅是顧呈,還有我的【】,而我是在【】之中,在【】中努力確定顧呈的意義的。 …… 3 但即便如此,也有幾個字非常扭曲與模糊,我辨認不清。 4 我研究著這段浮在我眼前的文字,其中出現的一個名字吸引了我的視線。我一直控制不住地盯著這兩個字。 顧呈。 作為一個想不起來名字,想不起來過去的不明物體,我對于名字這種東西有著無與倫比的敏感性,如果我能知道我和那個陌生人之間究竟是什么關系就好了,如果我能和那個陌生人對話就好了,這樣我就能請他幫我調查一下我究竟是誰,我是否有父母,是否有兄弟姐妹,我的人生軌跡是如何的,有沒有傷害過什么人,有沒有愛過什么人,而我死后,活著的人又是如何懷念我。 隨之而來的,實在是最無情、最找不到出路的地獄。 因為我再一次被拉入一個場景中。 5 從未見過這樣的玫瑰色天空。這顏色綻開,好似一條江。我眼前出現一幅畫,一幅孤零零的畫憑空出現在半空中,詭異至極。 畫里的道路兩旁栽滿了樹,樹一直衍生,衍生到成為一個點。 我看到陌生人一直站在這幅畫面前,我不明白這幅畫有什么好看的。他一直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像是死了。 眨眼,我被一股力量抓著投入這幅畫。 兩旁都是鋼筆線一般的樹,密密麻麻地往前方衍生,我往前走,走到盡頭的點處,發現了秘密。 這幅透視圖的消失點有三個數字。 6 不明白。 7 睜開眼。我走出了畫。 紫羅蘭色的天空,金色的太陽把萬道光芒斜照在地面上。 遠方的人回過頭,朝我這邊走來,有如可以固定在那里的一輪紅日,我簡直無法將目光從他的面龐上移開。這面龐似乎會向我接近,一直會走到我身邊,任憑我貼近觀看,那火紅與金光會使我頭暈目眩。他向我投過一瞥,永不褪色。 他投過一瞥,離群索居,冷冷地凝視著。仿佛要把鋼刀般鋒利的目光扎進別人的內心深處。 他的目光懷著他的傷心,他的矛盾,他的厭惡,他那朦朦朧朧、斷斷續續的意愿。我知道,如果我不能占據他目光中的東西,我就更不能與他站在平等的水平線上對話。我心里莫名其妙冒出一個念頭,無疑,我們之間沒有任何共同的習慣,共同的思想,這使我更難與他接近,討得他歡心?!∵@好像是我一直就有的念頭,在我睜開眼之前就存在于我的潛意識里。 他是否看見我?如果他看見了我,我對他又意味著什么?他辨別出我屬于哪個世界了嗎?這些問題我難以回答。也無法問他。 我猛然意識到我不過是個抽象的形象,所以他看的不是我,他在看別人。 我往那看去,我看到的是一個男人把一個穿著暴露的女郎壓在一輛紅色sao包的跑車車蓋上親吻,手還在往乳白色的胸口揉搓,非常色情,非常rou欲,好像他可以這樣愛每一個在他身下的人,而不獨愛一個人。 這兩個人之間隔的很遠,隱約中有一條帶子將陌生人的生活與他看的男人隔開。在這種生活中,事物喚起的感覺再也不相同。 我看到陌生人他將煙灰抖落,轉身離開,同時跑車上的男人抬起眼皮,似有若無地朝那個背影投去如出一轍的一瞥。 這種事仿佛發生過無數次。 跑車上的男人直起身,臉上冷冷地掩藏起煩躁,沖女郎說了一個字。 “滾?!?/br> 5 我飄蕩到一間辦公室,成了一部手機。 手機那端傳來暴躁的一個聲音。不,別這樣說。 “敢一輩子不見面嗎?我敢?!?/br> 然后我身為一部手機,看到陌生人冷肅的眉眼猙獰著,抿緊了唇,捏著手機的勁大到不可思議。 那一刻我看出來了,他在憎恨。 這種憎恨同時也影響了我,像被抽筋扒皮剔了骨般劇烈的情緒在喧囂著要掙脫記憶的束縛,去質問他。 你怎么可以憎恨。 可是隨之而來的又是希望他最好是憎恨到底。 劫難就永遠只是劫難,他斷舍離之后,就不會有我存在。 6 教堂就在距我幾米開外的地方,教堂里有一彩繪玻璃窗敘述的就是發現這位基督的故事。鐘樓倚著蒼白的天空,頭上群鳥盤旋。 圣象在圣母的兩旁列隊而立,等待著他,似乎是為著歡迎他時。 金發碧眼的神父在發抖。他穿著一件黑色重工刺繡襯衫,衣領最上面的一顆都一絲不茍地扣了起來,抬手抽著煙坐在椅子上沒什么表情,袖口的黑白扣子反著光,膝蓋上放著一本藍色封面的,身后站了兩排人,顯示出他不一般的社會地位,他可以給人一種能養一棟別墅都裝不下的情婦的觀念。 地上跪了幾個被五花大綁的人,有男有女,比較年輕的似乎跟他很熟,嘶喊著:“銘哥!顧呈的死我也不想的!都是衛伊慧這個賤女人出的主意!” 其中唯一的女人頓時發起抖,頭發凌亂,嘴里一直呢喃著什么,我近了些才聽到,原來她一直在重復 “我錯了?!?/br> “銘哥、你想想,我跟你那么久,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顧雪晴的公司可是我們兄弟幾個一起幫你盤下來的!咱們、咱們可是念書時就有的交情啊,銘、銘哥!”他說到最后哭得不能自已,似乎已經預感到末日。 一直沒什么表情的男人一直在抽煙,眼睛黑沉沉地沒有絲毫光亮,深刻的眉眼陰郁地在這些人眼里仿佛是從深淵爬出來的。 忽然,原本我以為神經了的女人沖那個一直在求饒的可悲男人冷笑,說了什么我也沒太聽清,而那個男人掙扎起來似乎想蹦起來掐死她。 陌生人無機質的目光總算落在他二人身上,嘴角扯了個冰冷的弧度,“陶興,這個婊子讓你送命,在這之前,還能讓你丟人現眼?!?/br> 雷聲轟隆而下。 槍聲過后,無人生還。 神父還在閉眼向他的天父祈禱, 而鮮血流淌在圣像下,陌生人他根本沒打算安然無恙。 “神父,地獄是什么?!?/br> 窗外的日光透過玻璃窗落在耶穌基督的被釘在十字架上痛苦的臉孔上。 陌生人接過身邊人遞來的白色手套,有禮有節地交疊在一起,形銷骨立。如果我是神父,我將很難忘記這樣一張冷冰冰的面容。 我覺得,神父都快嚇尿了。 6 坐在街沿的兩個人,其中一個人雙腿長長地向前伸展,被旁邊明顯年輕了好多的陌生人罵地縮了回去。 街道上人來人往,隨意地坐在地上的兩個人,仿佛將所有白晝凝結成永恒。 出于第三方的角度,我能看到少年在用余光瞧著他。 目光一動,問他,“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像這樣的日子,能夠再多一些就好了?!?/br> 熱烈的太陽漸漸下落,光線中飄動著微粒,金黃的顏色籠罩在他身上,隱秘又無窮無盡。 能記住這段的原因是晚霞太美了。 7 其實我當時在想。 要是能和你接吻就好了。 8 那天傍晚的太陽落下去了,不止傍晚,也不止太陽。 9 藍紫色渲染了整片天空,大雨滂沱,我又回到了那棟房子前,此時此刻,他與我隔著一整片湖泊,雨水沒有淋濕我,也沒有淋濕他,但雨確確實實還在下。 遠處有四方形塔樓聳立,塔身石塊上的暗紅的色調,會在秋霧凄迷的時,宛如彤云的葡萄園上躺著一堆攀滿紅色爬山虎的廢墟。 他用無光的眼睛渡以沉默的目光,呢喃道:“我做了個夢?!?/br> 每隔一陣便飛出一群烏鴉。配上蕭瑟的風,像極了墓地。 “夢到了什么?!蔽覇査?。 他不回答了,皺著眉,似乎是終于面臨了一件異常棘手的事。他在感受一種后知后覺的疼。其實我不應該回答他,這種情況最好是相對無言。 他朝我伸出手,做出了讓步,依然是英俊的臉孔。 “原諒哥好嗎,別出國了,以前算是哥的錯,不該什么都瞞著你,我不結婚,你也別再招惹女人男人了,你說過,你要和我住在一座靠湖的房子里,房子外要種天堂鳥和楊柳樹,你說你想像個正常人一樣每天清晨早起跑步,健康地生活,偶爾鉆研新式菜譜,你還說過我是不可替代的。呵,你大概以為我已經忘了,或者根本沒有放在心上,所以你也忘了,你的不可替代就是可以為了一個林雪和我決裂,后來也無數次惹我生氣,你老是闖禍,你明知道哥生氣就會想動手,你每次被我打得很疼對不對??墒切〕?,你究竟想要什么呢,你應該想做什么就去做,你不敢的,我去為你做,你想要的,我去為你搶,小孩子都知道要糖之前要哭,要問,要說,你呢,你不僅不哭,不問,你連說都不說,你要我猜,可是你不說我怎么知道你要什么,我不明白,你到底想要什么,你想要什么我都給你,不管是我有的還是我沒有的?!?/br> 沙啞的嗓音低沉地在訴說,我幾乎無法想象他可以說出這么大一段話,我的目光不能控制地凝聚在他左手手腕深刻的幾道疤痕上,那是增生疤痕。 相愛的人就會想一直在一起,就會想結婚,婚姻不只是一個契約,還是一個儀式,是一個保證,是區別于人體化學因子的意義,他如此輕易地說不結婚,放棄和別人度過一生,他便不再有愛別人的可能性。 沒說話,我看著房子前的天堂鳥和楊柳樹,并從他沒頭沒尾的話里,我終于得出這棟房子是一個不曾實現的承諾的結論。不僅是這棟房子,包括這個奇幻詭異的空間。 他沒有在乎我的舉動,也沒有在乎我的緘默,而是繼續問我: “訂婚這個事算是我的錯,我不會再逼你,你還要繼續生我的氣嗎?生氣也沒關系。你別出國了?!?/br> 他說著說著,沒有波瀾的目光逐漸透露出疲憊與傷心。 我幾乎要被他憂郁的眼神淹沒窒息。 他非常不想我出國。我推測出,在現實的前景中,他永遠與某個人分離。與此同時,心底被扯得很疼。從他的話里,一點點的透露出我和他之間的關系,他明顯不相信我說過的所謂的不可替代,他不明白,若他不是對我而言極其重要,我就根本不可能出現。 人言常說,鬼是人生前執念所系,無論愛恨過往,總有那么點不能瞑目的執念。 但我知道這個世上是沒有鬼的,有的只是生人賦予死人的執念,屬于生人的執念。 我靜靜地與他對視。原本可以敷衍他。 “你希望我做什么呢?”卻這么說了,我皺著眉,愁的頭發都快沒了,我還能做什么呢,我早就什么都做不到了。他能看到我,說明這個空間不是真實的世界。 “回來?;氐轿疑磉??!彼蹲∥业氖滞?,死死地扣著我的動脈,執著于從我這里得到答案,執拗地盯著我。抬手摸著我濕潤的側臉頰。 他向我提出要求,就好像他媽的我真的能做到一樣。 回到他身邊。 10 身為一個死人,我能看到,這是一種潛在的、局部的、確實的、真實的方式,長期地、絕望地、逐日地迎接那一部分一部分的、連續不斷的死亡的方式。這種死亡潛入到他整個生命進程之中,每時每刻從他身上分離出一片一片的他自己。 他給我帶來的觸動,除非遺忘,或其它形象通過競爭將前一個形象排擠出去,否則我不確定我能不能澆滅這種觸動。這種觸動促使我的內心作出了忘卻的承諾,而忘卻只會使絕望更加瘋狂。 可是對于鬼來說,絕望與瘋狂是沒有意義的,在現實里是沒有意義的,有意義的都是只能靠活著的人才能賦予。 11 有些話,以前不說,就再也沒有機會說,所以直到最后,也沒有得到一個體面的結局。 既然讓他那么痛苦。 12 于是,我希望他,最好是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