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漓緊張嗎？”飯店門口，郁安坐在駕駛座上，側頭看向副駕駛上的小貓。

    “不、不、不緊張……”姜漓連忙搖了搖頭，小小的臉上布滿了嚴肅。

    郁安沉默了一會，終是忍不住開口道：“可是小漓抖得很厲害?！?/br>
    “有、有、有嗎?”姜漓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難看至極的笑。

    他緊接著哆哆嗦嗦地抬起右手，動作僵硬地握住了同樣在高頻顫抖著的左手，道：“好、好像是呢呵呵……”

    郁安：“……”

    他張了張嘴，然而終究還是沒有再說什么。

    “我、我可以的！”高壓之下，小貓自言自語的習慣又出來了：“沒什么可怕的……我不怕他……”

    他一邊說一邊鼓足勇氣打開車門，小腿打著顫兒下了車。

    “小漓?！本驮谲囬T要合上的那一瞬間，郁安突然開口道：“我在外面等你?！?/br>
    “這附近有一家很好吃的燒烤大排檔?！庇舭彩冀K很溫柔地笑著：“等會帶你去吃?！?/br>
    姜漓瞬間就一點也不害怕了。

    他就這樣雄赳赳氣昂昂地走進了飯店，斗志昂揚地推開了包廂的大門，然而半只腳還沒踏進去，他的左手腕便被一只形如枯木般的大手緊緊地攥住了。

    姜漓下意識地掙扎了一下，奈何兩人的力量太過懸殊，他只感到手腕一疼，下一秒，自己的左手腕上便被人系上了一條紅繩。

    “哎呦！”緊接著，一個尖銳又沙啞的女聲在他的耳邊響了起來：“這不是我們漓漓嗎？！”

    “老五你快來看！”王桂英以手做拳，一邊哭嚎一邊用力地錘著姜漓的后背：“咱們家漓漓都這么大了！”

    四年沒見，姜老五似乎更憔悴了一些，他的發根處生了許多白發，整個人看起來亂糟糟的。

    此刻他正立在一旁，看向姜漓的表情有些不易被查明的尷尬，但更多的還是虛偽的討好與巴結。

    姜漓的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沒叫出那個字，而是默默地低下頭，無喜無悲地喚了聲：“奶奶?！?/br>
    實話實說，王桂英對他還不錯。至少在幼時，當陳妙和姜老五吵得天昏地暗時，被完全遺忘在一邊、饑腸轆轆的小姜漓就會穿著不合腳的鞋子，從村子這頭走到村子那頭，而王桂英再怎么抱怨和甩臉色，也總會給他一口飯吃。

    這聲“奶奶”一落地，王桂英立刻喜笑顏開，她十分親熱地拉住姜漓的手，帶著他坐到凳子上，一邊撫著他的后背一邊道：“來，快看看想吃什么？”好像她才是今天宴客的主人。

    姜老五表情自然地湊過來，很有慈父風范地道：“不要魚，漓漓不喜歡吃魚?！?/br>
    姜漓瘦小的身子不著痕跡地微微一顫，過了一會才小聲道：“隨便吧?！?/br>
    許是見姜漓始終在低著頭，王桂英立刻見縫插針地拉起他的左手，神神叨叨地道：“這可是奶奶特地從大師那兒求來的，你好好帶著，能保你一生平安、幸福、健康……”

    姜漓沉默著聽了一會，突然開口問道：“我、我媽呢？”

    那兩人的表情立刻變得很是鄙夷，王桂英嫌棄至極地揮了下手，好像在驅趕什么臟東西似的：“別提她，晦氣死了！”

    她說著就“呸”了一聲，湊過來攬住姜漓的肩膀，用一種神神秘秘的語氣道：“你是不知道，她們家啊，亂套啦！”

    王桂英的眼珠很是精明的轉著，絮絮叨叨地道：“她哥，就是你舅，被警察抓去了！”

    “據說要被槍斃！”姜老五湊過來，用家鄉話插了句嘴。

    姜漓微微一愣，聽著王桂英接著道：“誒喲槍斃都是好的！你沒看過他老婆死的時候那個樣子喔……”

    “這種人活該！作孽！”不知哪里觸到了他的痛點，姜老五突然憤憤不平了起來。

    王桂英絮絮叨叨地說道：“大師說了，你媽是個掃把星，和我們家犯沖，還克夫，這種女人留不得的！”

    “當年你爸本來要和那個……”她似乎說上了癮，枯木般的大手用力地攥著姜漓的手腕，道：“就陳家莊那個女老師好，結果中途她們家看上了你爸，說什么也要當我們家的媳婦，還說要出十五塊錢的嫁妝……”

    姜老五在一旁很是鄙夷地揮了下手，用家鄉話罵了一句很臟的臟話。

    “讓她們家騙了！你爸！”只聽王桂英的語氣，還以為陳妙犯了滔天般的罪行。

    姜漓愣愣地看著他們，王桂英手上的金鐲子在他的面前晃來晃去，他突然就記起來，這個金鐲子是當年陳妙花光了自己半年的工資，省吃儉用買給她的——或許最開始，陳妙也想要好好的過日子吧。

    只是最后，這一切美好的期盼都消逝在婆婆的愚昧和貪婪，丈夫的懦弱與自私中，連帶著自己，也不被待見了吧……

    “離了拉倒！”王桂英的唾沫橫飛地道：“早就該離了！”

    “是嗎……”姜漓輕輕地嘆了口氣，語氣有些惆悵地道：“挺好的……”

    姜漓、將離。這個愿望，如今也算是達成了吧。

    “就是！”王桂英很得意地附和道。

    姜漓輕輕地抿了抿唇，突然從兜里掏出一張卡，迎著兩人貪婪的目光放到了桌子上。

    甚至都不等姜漓松手，姜老五便迅速地捏住了那張卡，嘴里麻利地說著阿諛奉承的話：“這是做什么？老子還能差你的那點錢？”

    姜漓的眼睛里突然閃過一絲極快的憎惡，他如同觸電般收回手，又抿了抿唇后才慢慢地道：“這里面有兩萬塊錢?！?/br>
    “多少？！”姜老五的聲音陡然拔高，王桂英也不滿地看了過來。

    兩萬塊算什么？她請大師做一次法都不止這個數了！

    姜漓卻好像沒發現似的，仍自顧自地慢慢道：“這些日子，我算了一筆賬?！?/br>
    他低下頭，慢慢地從衣兜里掏出一張滿是折痕的紙，鄭重地放到了桌子中央。

    姜老五怒不可遏地看過去，要不是還指望著姜漓幫他們還債，他現在早就動手抽他了！

    紙上面密密麻麻地寫了一些數字，姜漓在寫的時候似乎落筆很重，字跡深深地嵌進了薄薄的紙張中，透著堅定與決絕。

    姜漓微微垂下眼簾，輕輕地道：“十六年，兩萬塊，足夠了?！?/br>
    “臭小子你再說一遍試試看?！”姜老五哪里還能忍得了，他用力地拍了拍桌子，怒吼道：“你吃老子的喝老子的，老子供你上學，把你養到這么大，現在你發達了，兩萬塊就想和老子撇清關系？！”

    他的臉龐因為憤怒而漲得通紅，額頭青筋暴起，表情看上去猙獰又可怖：“我告訴你，沒門！”

    但姜漓卻沒有像過往無數次那樣退縮，而是忽的站起身，目光冷冷地看向他，一字一句地道：“我上學用的錢全都是我自己靠撿垃圾、刷盤子，一個子兒一個子兒攢的！”

    提起這些往事，姜漓小小的臉因為極端的悲傷與難過而微微扭曲了起來，他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如同一只受傷的小豹子似的吼道：“這十六年來我從未有過一件新衣服，也從未得到過一件新玩具！我終日里穿著不合腳的鞋子，穿著撿來的衣服，拿著在垃圾堆里翻出來的二手書，自卑又彷徨地生活在所有人的嘲笑與鄙夷之下！”

    “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你們！”姜漓的臉因為憤怒而漲紅了，他深深地喘了聲粗氣，迎著姜老五和王桂英詫異又害怕的眼神吼道：“我恨你們都來不及，還指望我幫你們還債?”

    “呸！”那一剎，姜漓好像完全地變了一個人，他將自己所有的隱忍與懦弱都拋到了腦后，此時此刻，他只想要說個痛快，將這些年來的所有痛苦都宣泄出來：“你以為我是傻子嗎？！你以為我好欺負嗎？！”

    “我忍了你整整十六年！現在、早已忍夠了！這是我的人生，請你們立刻滾出去！不然我就算是豁出去一切也不會讓你們好過，有本事你就試試看！”

    姜漓說完就“啪”的一下摔了一個茶碗，就這樣喘著粗氣，目光冷冷地逼視著那一對貪婪又愚昧的母子。

    在他那幾乎可以殺人的眼神注視下，姜老五瞬間噤了聲，再也不復剛剛那般威風，反而還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

    姜漓的胸膛劇烈地起伏了幾下，情緒漸漸地平緩了下來。

    他緊接著有些疲憊地坐下來，久久的沉默過后才輕聲道：“我要把我的戶口遷走?！?/br>
    若是在平日里，姜老五一定會再借機再要筆錢，但此時此刻，他已經完全呆滯在了原地，再也不敢有任何興風作浪的念頭了。

    “兩萬塊，你們拿走?！苯煳⑽㈤]了閉眼睛，這些話早已在他的心中過了無數遍了：“從今往后，你們和我再無半點干系?！?/br>
    “你可以不同意，可以鬧，甚至可以去告我?！苯斓匦α诵?，說出口的話中卻有著足以比擬千軍萬馬的決心：“而我也會豁出我的一切和你擰到底，我說過了，不信你就試試看?！?/br>
    姜老五盯著他面無表情的臉龐，突然意識到現在的姜漓再也不是當年那個自己可以隨意打罵的小孩了。

    “還有?！苯鞆街笨催^來，無喜無悲地直視著他的眼睛，輕輕地道：“我最喜歡吃的就是魚?！?/br>
    “你不知道吧？”他忽的咧開嘴角，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因為你從來就沒有在乎過我，你在乎的只有你自己?！?/br>
    這句話說完，他最后滿是厭惡地看了一眼這將自己的前半生攪得亂七八糟的母子，然后毫不留戀地轉身就走。

    與此同時，車內的郁安一臉震驚地放下手中的耳機，滿腦子都是一個念頭——

    自己的貓，該不會變異成小豹子了吧？